北方的深秋,天空是那種洗練過的高遠湛藍,陽光帶著暖意,卻也透著一絲清冽。風掠過空曠的廠區,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落在巨大的、沉默的鋼鐵身軀上。
這裡是“鐵西工業記憶博物館”,由一座廢棄多年的老機床廠改建而成。巨大的廠房穹頂下,光線透過高窗斜射進來,形成一道道朦朧的光柱,塵埃在光柱中無聲地舞蹈。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機油、鐵鏽和歲月塵埃的特殊氣味,厚重而滄桑。
李玄策獨自一人,站在展廳中央。他的身影在那些龐然大物般的機床麵前,顯得有些渺小。眼前這台被聚光燈籠罩的展品,銘牌上刻著:“新中國第一台大型龍門刨床——生產日期:195x年”。近半個世紀的風霜,在它斑駁的深灰色漆麵上留下了道道裂痕和剝蝕的痕跡,裸露的鋼鐵部分覆蓋著厚厚的、深褐色的鏽跡,如同凝固的血液,無聲地訴說著那段激情燃燒又無比艱辛的歲月。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那冰冷的、粗糙的刨床導軌。一股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但那寒意之下,似乎又蘊藏著某種沉睡的力量。指尖劃過銘牌上模糊的日期,李玄策的思緒飄遠了。他仿佛看到了父親李長庚年輕時的模樣,穿著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在類似這樣的機器前揮汗如雨,眼神專注而明亮,為了一個零件、一個參數的精確,可以熬上幾個通宵。那是屬於“共和國長子”一代人的脊梁與榮光。他又想起了老同學王鐵柱,在哈市那家精密刀具廠裡,守著通紅的爐火,淬煉著千錘百煉的特種鋼刀,嘴裡常念叨著“差一絲,就是廢品!”的車間信條。他們,都是支撐起共和國最初工業骨架的一顆顆“螺絲”。
“國之慶典,展示的是巔峰……”他心中默念,目光掃過這一排排靜默的鋼鐵巨獸,它們曾是那個時代當之無愧的“大國重器”。“可支撐這巔峰的……”李玄策的眼神變得深邃而溫暖,“是無數顆像鐵柱那樣的螺絲,是無數個像父親那樣默默耕耘的背影。是這些最堅實、最沉默的根基啊。”
夕陽的餘暉將天邊染成一片暖金色時,李玄策走出了博物館沉重的大門。城市的喧囂撲麵而來。他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條煙火氣十足的小巷,巷口一家“老地方燒烤”的招牌下,已是人聲鼎沸。
煙霧繚繞中,一個洪亮的聲音穿透嘈雜:“老李!這兒呢!”
隻見王鐵柱正用力揮舞著胳膊,他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深藍色舊工裝外套,袖口磨得起了毛邊,露出裡麵一件同樣陳舊的灰色毛衣。他臉龐黝黑紅潤,是常年與爐火打交道留下的印記,此刻咧著嘴笑,露出兩排白牙,聲如洪鐘,引得旁邊幾桌食客側目。
旁邊坐著周衛國,與王鐵柱的粗獷截然不同。他穿著一身質地不錯的深色西裝,隻是領帶已被扯鬆,隨意地掛在敞開的領口上,西裝外套搭在旁邊的塑料椅背上,顯出幾分下班後的放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也笑著朝李玄策點頭。
“鐵柱!衛國!”李玄策快走幾步,臉上漾開發自內心的笑容,身上是簡單的夾克和休閒褲,與這市井煙火氣毫無違和。他拉開一張塑料凳坐下,凳子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哎呀,可算把你等來了!老板,再來三十個肉串,十個板筋,腰子也來幾串,啤酒先上三紮!冰的!”王鐵柱熟絡地招呼著,嗓門依舊洪亮。
很快,烤得滋滋冒油、撒滿孜然辣椒麵的肉串、板筋端了上來,冰鎮啤酒倒進厚實的玻璃杯裡,瞬間騰起雪白的泡沫。空氣中彌漫著炭火、油脂、香料混合在一起的誘人香氣,刺激著味蕾。
“來,走一個!為了咱們偉大的祖國七十華誕!”王鐵柱率先舉起紮啤杯,杯壁凝結的水珠滴落在油膩的塑料桌布上。
“乾杯!”三隻大杯重重地碰在一起,金黃的液體晃蕩著溢出杯沿。
冰涼的啤酒下肚,帶著微微的苦澀和麥芽的清香,瞬間驅散了深秋的微寒和方才博物館裡的沉鬱。話題自然從剛剛過去的國慶盛典開始。
“老李,你在觀禮台上,那感覺,嘖嘖嘖!”王鐵柱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眼睛放光,“那陣仗,那氣勢!看得我電視前頭直拍大腿!真他娘的提氣!咱們的飛機大炮,那家夥,亮出來就是威風!”他揮舞著肉串簽子,仿佛自己就在現場指揮。
周衛國也笑著點頭,抿了口酒:“是啊,震撼。尤其是那些群眾遊行方陣,那份發自內心的笑容和自豪,裝是裝不出來的。”他頓了頓,語氣稍微沉了一些,“不過,鐵柱說得對,我在物流這行當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最深的一個體會就是:再好的東西,造得再漂亮,再厲害,運不出去,運不到該去的地方,堆在倉庫裡,它就是一堆廢銅爛鐵。這物流網,就是國家的血脈,這血脈得通,得暢!它看著不起眼,可斷一根毛細血管,都可能出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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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鐵柱一拍桌子,震得杯盤叮當響:“衛國這話在理!血脈!對,就是這個!可老周啊,光血脈通還不行,那血管裡流的血,也得是好的,是實的!”他轉向李玄策,神情認真起來,手指頭用力點著桌麵,“老李,咱國慶是露了大臉了,可我這心裡頭,也琢磨著呢。咱那些天上飛的海裡遊的大家夥,那圖紙再牛,最終不也得落到車間裡,靠著一顆螺絲一顆螺絲擰出來?靠著一把刀一把刀磨出來?就像我那活兒,淬火!溫度差一點,時間差一秒,那鋼的性子就全變了!看著就是個打鐵的活兒,可那真是實打實的硬功夫,摻不得半點假!差一絲,那就是廢品!咱這大國重器,歸根結底,得靠這車間裡、這崗位上,一顆顆實打實的‘螺絲釘’!這才是真本事!”
李玄策認真地聽著兩位老同學的肺腑之言,眼神溫暖而深邃,如同平靜的湖麵映照著燈火。他拿起一串烤得焦香的肉串,慢慢吃著,感受著油脂在舌尖化開的滿足感。烤肉的煙火氣,啤酒的微醺,老友毫無顧忌的粗嗓門,構成了一幅最真實、最接地氣的人間畫卷。這畫卷,與剛才博物館裡冰冷的鋼鐵史詩,形成了奇妙的呼應。
“說得好!”李玄策放下簽子,端起酒杯,“鐵柱說的‘螺絲’,衛國說的‘血脈’,都說到根子上了。”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帶著一種沉澱後的力量。
“國之慶典,展示的是我們攀登上的高峰,是輝煌的巔峰時刻。這值得驕傲,值得慶賀。”他環視著煙霧繚繞、人聲鼎沸的燒烤攤,目光仿佛穿透了這方寸之地,“可支撐起這座高峰,讓它穩穩屹立不倒的,是什麼?是千千萬萬個像鐵柱這樣,在車間裡、在崗位上,一顆螺絲一顆螺絲擰出真功夫的‘螺絲釘’;是像衛國這樣,在物流線上、在看不見的網路裡,日夜奔忙確保‘血脈’暢通的‘輸血管’;是無數像你們這樣,在各自的領域裡默默耕耘、不問浮名的‘根基’!”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堅定:“根基深厚,方能行穩致遠。高樓萬丈平地起,沒有這深埋地下的根,再輝煌的巔峰,也隻是空中樓閣。你們,還有和你們一樣的無數人,才是國家真正的脊梁,是國運綿長的根本。”
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了最近鬨得沸沸揚揚的香港風波。王鐵柱的濃眉立刻擰了起來,灌了一大口酒,憤憤地說:“那幫兔崽子,吃飽了撐的!被外麵人當槍使還樂嗬!看看咱們國家這些年容易嗎?不好好過日子,淨添亂!就該狠狠收拾!”
周衛國的表情則多了一絲憂慮,他推了推眼鏡:“鐵柱說得痛快,可鬨成這樣,對我們搞國際物流的影響不小啊。航線、船期、貨櫃周轉,都受影響,成本噌噌漲,客戶也擔心。這‘血脈’在那邊,有點堵了。”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油膩的桌麵上劃著看不見的路線圖。
李玄策拿起酒瓶,給兩位老同學的杯子重新滿上。金黃的酒液注入杯中,泡沫歡快地湧起又落下。他的臉上沒有太多波瀾,眼神平靜如水,仿佛早已洞悉了風浪的軌跡。
“風浪,總會過去的。”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像磐石般沉穩,“香港是我們自己的地方,那裡的同胞和我們血脈相連。暫時的喧囂,掩蓋不了人心思定、渴望發展的主流聲音。”
他舉起杯,目光掃過王鐵柱因激憤而漲紅的臉,和周衛國憂慮的眼神:“重要的是,風浪襲來的時候,我們自己要站穩腳跟。把自己的根基打得更牢——把經濟搞上去,把科技搞上去,把民生保障好;把人心聚得更齊——讓大家看到希望,感受到公平正義,體會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尊嚴和自豪。”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深沉,如同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隻要我們的根基足夠深厚,人心足夠凝聚,任何風浪,都不過是錘煉我們筋骨、檢驗我們成色的試金石。最終,塵埃落定,海晏河清,根基深厚的,依然會穩穩地屹立在那裡。”
樸素的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王鐵柱和周衛國心中蕩開層層漣漪。他們似乎從李玄策平靜的眼眸深處,看到了某種超越眼前紛擾的篤定與力量。
就在這時,李玄策口袋裡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他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家裡的號碼。剛一接通,一個奶聲奶氣、帶著點撒嬌意味的童音就迫不及待地鑽了出來:
“爸爸!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呀?我都想你了!”是李天樞。
背景音裡,隱約傳來方清墨溫柔帶笑的聲音,正一句一句地教著:“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李天樞努力地跟著念,發音稚嫩卻清晰,然後立刻又把注意力轉回電話,“爸爸,你聽到沒?我在念詩呢!媽媽教的!你快回來,我要念給你聽!”
孩子的呼喚,如同一股清澈的暖流,瞬間衝散了燒烤攤的煙火油膩和方才討論風浪的凝重。李玄策的臉上立刻綻放出無比柔軟的笑意,眼神裡的深邃化作了純粹的寵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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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了聽到了,天樞念得真好!”他對著話筒,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爸爸很快就回去了,回去聽你好好念詩,好不好?在家要聽媽媽和奶奶的話。”
“好!爸爸快點回來!拉鉤!”孩子在那頭雀躍著。
“好,拉鉤。”李玄策笑著應承,又輕聲叮囑了幾句,才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他臉上的溫柔笑意尚未褪去,看向兩位老同學:“家裡的小家夥催了。”
王鐵柱和周衛國看著李玄策接電話時瞬間柔和下來的神情,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剛才談論國事時的那點沉重氣氛也一掃而空。
“嘿,你小子,有福氣!”王鐵柱又拍了下李玄策的肩膀,力道不小。
“快回去吧,彆讓小家夥等急了。”周衛國也笑著端起杯,“咱們再走一個,為了老同學,也為了下一代!”
三人再次碰杯。烤肉的香氣依舊濃鬱,啤酒的泡沫在杯中翻騰,巷子裡的人聲、車聲、炭火的劈啪聲交織成一片溫暖而嘈雜的背景音。
李玄策走出燒烤攤時,城市的燈火已經次第亮起。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巨大的、沉睡在博物館裡的龍門刨床的剪影,在漸濃的夜色中,它像一頭沉默的史前巨獸。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冰冷鋼鐵的觸感和歲月鏽蝕的粗糲感。
他抬起頭,深秋的夜空清朗,幾顆早出的星子閃爍著微弱卻堅定的光芒。根基在土,誌在星河。李天樞稚嫩的背書聲仿佛還在耳邊縈繞,與王鐵柱拍桌子的豪言、周衛國憂慮的歎息,混合在一起,構成了這個時代最真實、也最富生命力的交響。
他邁開步子,身影融入燈火闌珊的街道人流之中,步伐沉穩而堅定。風浪也好,根基也罷,腳下的路,終究要一步一步,踏實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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