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看見1991年剛畢業時,趙小滿拿著分配到津城非遺中心的報到證,意氣風發地拍著自己的肩膀:“玄策,等我錄全了津門的曲藝寶藏,請你聽個夠!”那爽朗的笑聲猶在耳邊。又仿佛看見2009年那個噩耗傳來的陰冷下午,方清墨緊緊抓著他的手,眼淚無聲地滾落……小滿犧牲了,為了追索一份流落海外的珍貴曲藝孤本錄音帶,倒在了異國的街頭。他留下的,隻有那台視若珍寶的錄音機,和滿抽屜標記著藝人姓名、唱段、采錄時間的磁帶……
“同誌?同誌?”老人有些疑惑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將李玄策猛地從洶湧的回憶漩渦中拽了回來。他這才驚覺,那滴凝聚的墨汁終於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聲,輕輕滴落在“關係”欄空白的橫線上,暈開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的圓點,像一滴無聲的淚。
“啊!對不起!”李玄策心頭一顫,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一陣愧疚。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深處的哽咽和眼底驟然湧上的酸熱。那酸熱感如此洶湧,幾乎要衝破堤壩。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將翻騰的心緒死死壓回心底。指尖因為用力握著鋼筆而微微泛白,指關節都有些僵硬。
“沒……沒關係,”他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如常,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剛剛筆尖有點堵,好了。”他穩住微微顫抖的手,在“關係”欄裡,極其鄭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兩個力透紙背的字: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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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這兩個字,仿佛耗儘了巨大的力氣。他下意識地將表格翻過來,放在膝蓋上,想借著這個動作平複一下翻江倒海的心緒。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軍綠色的鐵盒上。它那麼安靜,像一個沉默的時光膠囊,裝載著故人的遺誌和一個女兒對父親事業的延續。
“老人家,”李玄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他輕輕指了指鐵盒,“您這盒子……是津城非遺中心的?”
“是啊!”老人的臉上立刻煥發出一種自豪的光彩,仿佛那盒子是件了不起的寶貝,“我閨女單位發的,老物件了!結實!閨女在裡頭工作,搞錄音啊、整理老段子啊,跟她爹我一個樣兒,就愛聽個響兒。”他摸索著拍了拍鐵盒,“這裡頭啊,都是她的寶貝疙瘩,老磁帶!她說,這都是命根子,是……是‘搶救’下來的聲音!這不,怕我一個人等著悶,非讓我帶上她心愛的二胡和錄音機,拉點老調子,說這叫……叫‘田野調查’的延續?嗨,咱也不懂這些詞兒,閨女高興就行!”
“田野調查的延續……”李玄策喃喃地重複著,心口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脹,帶著一種遲來的、沉甸甸的慰藉。小滿當年扛著錄音機四處奔波的畫麵,與眼前這位拉著二胡的盲眼老人、還有那位未曾謀麵卻繼承了父親衣缽的孫曉芸,瞬間重疊在一起,構成了一條清晰而堅韌的傳承之線。原來有些東西,從未真正逝去。
就在這時,似乎是為了印證老人對“寶貝疙瘩”的珍視,也可能是二胡琴筒本就有些鬆動。當老人下意識地將二胡重新拿起,想要調整一下抱姿時,琴筒下方那個小小的音窗孔洞裡,無聲地滑落出一小卷東西。
它輕飄飄地落在鋪著幾片梧桐落葉的地麵上,像一片枯葉,並不起眼。
李玄策眼疾手快,下意識地彎腰將它撿了起來。入手是熟悉的塑料質感,小小的方形,比火柴盒略大些。那是一盤老式的錄音磁帶。深棕色的塑料外殼已經泛黃發脆,邊角甚至有細微的磨損裂痕。透過半透明的塑料外殼,能看到裡麵纏繞的褐色磁帶。最讓人心頭巨震的,是外殼上用白色醫用膠布貼著的標簽。膠布也已泛黃,上麵的字跡是用藍色圓珠筆寫的,筆跡是李玄策永生難忘的、屬於趙小滿的那種帶著點不羈飛揚的字體:
采錄人:趙小滿
曲目:津西大鼓《薛禮歎月》全本)
藝人:張連貴時年78歲)
時間:1989年11月3日
地點:楊柳青鎮石家大院後巷
墨藍色的字跡,穿越了整整三十二年的漫長時光,帶著紙張和磁帶特有的、淡淡的黴舊氣味,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李玄策的瞳孔裡。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針,紮進他的心臟。他仿佛看到那個深秋的傍晚,年輕的趙小滿裹著舊棉襖,嗬著白氣,在古巷深處,如獲至寶地錄下老藝人蒼涼沙啞的唱腔,眼睛裡閃爍著星辰般的光芒。那光芒,如今似乎就在這盤小小的、泛黃的磁帶裡,微弱卻倔強地閃爍著。
“同誌?是掉了啥東西嗎?”老人敏銳地察覺到李玄策瞬間的僵硬和那不同尋常的沉默,有些不安地問。
“……沒,沒什麼。”李玄策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沙啞。他飛快地將那盤小小的磁帶握緊在手心,那堅硬的棱角硌著他的掌紋,帶來一種奇異的、刺痛的真實感。他迅速地將磁帶小心地塞回二胡琴筒的音窗裡,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放一個沉睡的嬰兒。“是……是您二胡裡掉出個舊墊片,我給您塞回去了。”他撒了一個善意的謊,心口悶得發疼。
“哦哦,謝謝,謝謝您了!”老人鬆了口氣,感激地摸索著琴筒,“這老夥計,年紀也大了,零件都鬆了。”
李玄策將填好的表格仔細折好,鄭重地放回老人手中,指尖不經意觸碰到老人布滿厚繭、關節粗大的手指,那是一種屬於民間藝人、也屬於生活本身的力量。“孫老伯,表格填好了,您拿好。待會兒護士會叫號的。您……您閨女,孫曉芸,在津城非遺中心,做得很好!真的……很好!”最後幾個字,他說得異常緩慢而用力,每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最深處擠出來的,帶著沉甸甸的份量。
老人臉上綻開純粹而溫暖的笑容,像秋日裡盛開的菊花:“謝謝您!您真是個大好人!曉芸這孩子啊,像她親爹,有股子鑽勁兒!她常念叨,說這工作啊,是守著老祖宗留下的聲音,丟不得,丟不得啊!”
“是啊,丟不得……”李玄策低聲重複著,緩緩站起身。膝蓋因為蹲得太久有些發麻,但他渾然不覺。他最後看了一眼那軍綠色的鐵盒和靠在石墩上的二胡,仿佛要將這畫麵鐫刻在心裡。然後,他轉過身,腳步有些沉重地走向一直等在幾步開外、臉上帶著關切和詢問神色的王鐵柱。
王鐵柱顯然也注意到了李玄策瞬間的情緒波動和那不同尋常的失神。他什麼也沒問,隻是伸出那隻布滿老繭的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李玄策的肩膀。那厚實手掌拍在肩胛骨上的力道,帶著一種男人間無需言語的理解和支持,像一股堅實的暖流,傳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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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陣略顯嘈雜的電視新聞播報聲,從疫苗接種點旁邊的“觀察留觀區”帳篷裡傳出來,音量被刻意調大了些,似乎是為了給留觀的市民們提供一點信息。一個語速很快的新聞主播的聲音,清晰地切割開接種點的背景音:
“……最新消息!因巨型貨輪‘長賜號’意外擱淺堵塞航道,連接紅海與地中海的蘇伊士運河目前陷入完全癱瘓狀態!這是該運河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堵塞事故!近兩百艘各類船隻被迫滯留兩端,全球供應鏈麵臨嚴峻考驗!專家分析,此次事件將對國際航運及全球貿易產生難以估量的連鎖衝擊……”
伴隨著主播急促的語調,帳篷裡懸掛的小型液晶電視屏幕上,清晰地播放著衛星俯瞰圖:蜿蜒的運河如同一條被掐住了七寸的巨蛇,龐大的“長賜號”貨輪像一塊巨大的、不合時宜的積木,死死地橫卡在狹窄的河道中央,周圍密密麻麻擠滿了動彈不得的船隻,如同被凍結在琥珀裡的蚊蠅。畫麵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擁堵感和混亂感。
這突如其來的全球性事件新聞,瞬間吸引了留觀區所有人的目光,低低的議論聲嗡地一下響了起來。排隊的人群也受到波及,紛紛踮起腳尖或側耳傾聽。
李玄策和王鐵柱也被這新聞吸引,停下了腳步,抬頭望向電視屏幕。畫麵中那艘龐然大物無助地斜插在運河中的景象,確實觸目驚心。
然而,就在李玄策的視線掠過電視屏幕下方攢動的人頭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極其迅速地躍入他的眼簾。
在不遠處一頂藍色帳篷的背陰處,李念墨正靠著一根支撐杆,微微低著頭。她穿著簡單的米白色風衣,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後,幾縷碎發垂落在額前。她似乎對電視裡播放的全球性危機並不太在意,或者說,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另外的東西吸引了。她的左手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速寫本,右手握著一支炭筆,正以驚人的速度在本子上飛快地勾勒著。筆尖摩擦紙張發出急促而細密的“沙沙”聲。
她畫得非常專注,時而抬頭瞥一眼電視屏幕上的貨輪擱淺畫麵,時而低頭疾書。李玄策視力極好,隔著幾米的距離和晃動的人影,他清晰地捕捉到女兒筆下迅速成型的圖像:正是那艘困在蘇伊士運河中央的“長賜號”巨輪的輪廓!線條簡潔而精準,瞬間抓住了巨輪受困的姿態和那份龐大的笨拙感。但更讓李玄策目光微微一凝的是,在貨輪草圖旁邊那片留白的區域,李念墨用極其輕快靈動的筆觸,勾勒了幾個非常小的、如同蜂群或魚群般的動態點狀結構,旁邊還潦草地標注了幾個英文縮寫和數學符號。李玄策一眼認出,那似乎是某種關於群體協同運動、流體阻力最小化路徑的動力學模型草圖雛形,帶著她鮮明的、將複雜理論瞬間視覺化的思維特點。
女兒那專注的側臉,在帳篷投下的陰影裡顯得異常沉靜,明亮的雙眸緊緊盯著紙麵,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她筆下的線條和亟待解決的空間難題。電視裡主播焦急的聲音,周圍人群的議論,似乎都成了遙遠的背景音。李玄策心中那因為趙小滿遺物而翻湧的悲愴與懷念,在這一刻,被女兒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純粹理性的、充滿創造力的光芒悄然撫平了一些。時代的浪潮奔湧向前,上一代人的血與火、歌與淚沉入河床,而新一代的智慧與擔當,正破水而出,迎向新的激流險灘。
他下意識地微微側身,想看得更真切些。就在他調整角度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停在旁邊的那輛巨大的白色疫苗冷藏車。車身光潔如鏡,反射著梧桐樹新綠的嫩芽和藍天白雲的碎片。
而就在那明亮晃動的反光鏡裡,在扭曲變形的樹影和天空背景中,李玄策看到了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影像——一張被塑封保護著的舊證件照片,用透明膠帶端正地貼在反光鏡背麵的金屬支架上。照片上是一個年輕許多的李玄策,穿著濕透的、沾滿泥漿的深藍色防汛製服,背景是渾濁翻滾的洪水,他站在簡陋的沙袋堤壩上,眉頭緊鎖,眼神卻銳利如鷹,正對著手中的步話機大聲呼喊著什麼。照片下方,一行印刷體小字在反光中隱約可辨:
1998年長江抗洪搶險指揮部
工作證
冰冷的鏡麵,滾燙的記憶。二十三年時光,仿佛就在這方寸之間折疊。鏡中的青年防汛局長與鏡外的智囊首席顧問,隔著歲月洪流,在梧桐樹的新綠與疫苗車的冷光中,無聲地對望。冷藏車引擎低沉地轟鳴著,排出的白霧被風揉碎,飄散在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空氣裡。那盤塵封的《薛禮歎月》磁帶似乎仍在無聲地旋轉,而速寫本上蘇伊士運河的巨輪,正等待著一股新的力量,引領它掙脫淤塞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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