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梯級調度中心的巨大空間裡，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靜，隻有無數電子設備運行時發出的低沉嗡鳴，如同這座巨型水利樞紐永不停歇的心跳。巨大的監控屏幕牆散發著幽藍色的冷光，映照著一張張全神貫注、略顯疲憊的臉龐。屏幕上，長江上遊乾支流的水位、流量、庫容數據如同血脈般跳動更新，無數代表著水情安全的綠色光點穩定閃爍，勾勒出這條巨龍此刻被馴服的姿態。然而，這平靜之下，是無數精密計算與日夜堅守所維係的力量平衡。
窗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夏夜的長江，在月光與兩岸稀疏燈火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墨玉般的深沉。白日裡奔騰咆哮的江水，此刻仿佛積蓄著力量，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滾雷聲，轟隆隆地碾過調度中心的每一塊玻璃，撞擊著每一個人的耳膜，提醒著人們它永恒不息的偉力與潛在的桀驁。
一側牆壁上，懸掛著一張巨大的、已經有些褪色的榮譽榜——“1998抗洪搶險英模榜”。紅底金字的榜單，在幽藍屏幕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莊重肅穆，也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沉重。李玄策獨自站在榜前，身影被拉得很長。他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顫，緩緩拂過玻璃框下那一個個鐫刻在金色榜單上的名字。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個熟悉得讓他心口發疼的名字上：趙小滿。
指尖下的玻璃冰涼刺骨，名字的金色邊緣在幽光中微微閃爍。仿佛又看到1998年那個暴雨傾盆、濁浪排空的夏天，小滿扛著沉重的沙袋，在荊江大堤上踉蹌奔跑，泥漿糊滿了年輕的臉龐，隻有那雙眼睛，在閃電的映照下，亮得驚人，喊著：“玄策！這邊！這邊缺口要堵不住了！”……記憶的潮水洶湧而來，帶著泥土的腥氣和死亡的冰冷，幾乎將他淹沒。李玄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翻湧的悲愴壓回心底。小滿犧牲的細節，如同嵌入血肉的碎片，每一次觸碰，都帶來尖銳的疼痛。他留在這世上的，除了名字，還有那份對職責的純粹熱忱，仿佛此刻正透過冰冷的玻璃，無聲地注視著他。
就在這時，主控台前一位年輕調度員突然低呼一聲：“李顧問！您看這個！”
李玄策猛地回神，目光投向主屏幕。一塊原本顯示水文數據的副屏被切換成了國際新聞頻道。畫麵裡是滿目瘡痍的景象：渾濁的洪水在古老的歐洲城市街道上肆意奔流，衝垮了橋梁，淹沒了房屋，汽車像玩具般漂浮、碰撞。斷壁殘垣浸泡在泥水裡，人們驚恐地站在屋頂或高處，臉上寫滿無助與絕望。新聞標題觸目驚心：“歐洲中部遭遇千年一遇特大洪災！德國、比利時多地淪為澤國！數百人遇難失蹤！”
調度中心內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雖然遠隔萬裡，但屏幕上那熟悉的洪水肆虐的景象，瞬間勾起了所有經曆過1998年那場世紀大洪水的人心底最深的恐懼和共情。災難，不分國界。
就在這沉重的氣氛中，一個略顯佝僂卻步伐穩健的身影，端著一個搪瓷缸，無聲地走到了李玄策身邊。是守壩人老趙，三峽工地的“活化石”，在這裡守了幾十年，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刻著與江水搏鬥的故事。
“李顧問，喝口熱茶，潤潤嗓子。”老趙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長江邊特有的口音。他將那搪瓷缸遞到李玄策麵前。缸子很舊，白色的搪瓷掉了好幾塊，露出底下黑色的鐵胎，邊緣還有一個不小的缺口。缸子裡是泡得濃濃的、顏色深褐的粗茶。
李玄策接過缸子，入手沉甸甸的，帶著滾燙的溫度。就在他手指無意間摩挲過那個缺口時，一種極其細微的、沙礫般的粗糙感傳來。他低頭細看，隻見那缺口邊緣，竟粘著幾粒極其微小的、顏色灰白的顆粒，深深嵌在搪瓷和鐵胎的縫隙裡——那是1998年封堵荊江特大管湧時，灌注的特種速凝水泥的殘渣！二十三年過去了，它竟還頑強地留在這個老守壩人的茶缸上，如同一個永不磨滅的印記。
“唉……造孽啊……”老趙渾濁的目光也投向屏幕上歐洲的慘狀，歎了口氣，搖搖頭，“看這水勢，衝得這麼凶，怕是地基都泡鬆了，暗坑、管湧少不了。這要是在咱這兒……”他頓了頓，轉頭看向李玄策，眼神裡帶著一種曆經滄桑的篤定，“您當年當防汛站副主任時，教咱們的‘查蟻穴三訣’，他們那邊，真該好好用用！”
“查蟻穴三訣？”李玄策微微一怔，塵封的記憶被瞬間喚醒。
“一看水色濁中清”——管湧口湧出的水，往往先渾濁後變清，是險情初兆。
“二探水溫寒變溫”——滲水點附近水溫異常升高，預示下方有激烈水流衝刷。
“三嗅土腥帶鐵腥”——湧水若帶有濃烈土腥味甚至隱約鐵鏽味，說明地基已被嚴重掏空，險在旦夕！
這是他在基層防汛實踐中，結合老河工經驗和地質知識，總結出的土辦法，曾在無數次小險情演變成大災難前發出預警。當年，他手把手教會了包括老趙在內的許多一線守壩人。這樸實無華的三條，凝聚著對水患最直接的觀察和最樸素的經驗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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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老趙，‘三訣’……”李玄策的聲音帶著感慨，目光再次投向屏幕上歐洲的洪水，“堤防安危，往往就在這些細微之處。千裡之堤，潰於蟻穴。老祖宗的話，放之四海皆準。”他將搪瓷缸湊到嘴邊，滾燙的茶水流過喉嚨，帶著粗茶的苦澀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
就在他放下茶缸的瞬間，調度中心負責國際信息協調的專員突然激動地喊道：“李顧問！快看科隆傳回的無人機影像！有點情況！”
主屏幕上，歐洲洪災的畫麵被切換成一個高空俯拍的實時鏡頭。地點是德國科隆，標誌性的科隆大教堂那高聳入雲的雙塔，在夜色和洪水包圍的燈光下，如同不屈的巨人。教堂前原本寬闊的廣場，此刻已是一片汪洋，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雜物。然而，就在教堂正門前地勢稍高的台階上，聚集著一群身影。
鏡頭迅速拉近、穩定。
隻見一群明顯是亞裔麵孔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渾身濕透，臉上帶著疲憊和劫後餘生的慶幸，卻奮力地共同高舉著一麵巨大的白色橫幅！橫幅被雨水打濕，顯得有些沉重，但上麵的字跡卻異常清晰，是用中德雙語寫就的標語：
“感謝1998三峽經驗！中國防洪智慧挽救生命！”
(dankefurdieerfauchtenprojekts1998!ceben!)
在橫幅的頂端，靠近旗杆的地方，係著一個用紅色絲繩精心編織的、複雜而醒目的中國結！那鮮紅的顏色，在探照燈和無人機的夜視鏡頭下，如同黑夜中跳動的火焰！
指揮中心裡瞬間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難以抑製的驚歎和議論聲！
李玄策如遭雷擊，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他死死盯著屏幕上那行字，尤其是那個係在旗杆上的、無比眼熟的紅繩結！他的記憶瞬間被拉回到幾個月前的朝陽社區接種點——那個拉著二胡的盲翁孫茂林，他珍愛的二胡琴杆上，係著的正是這樣一個一模一樣的、由津城曲藝老藝人傳承下來的獨特繩結樣式！津城非遺……趙小滿……孫曉芸……這跨越萬裡、連接著不同災難與救助的紅繩結，像一道無聲的閃電，擊穿了時空的壁壘！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自豪、以及巨大責任感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李玄策的心防。三峽的經驗，源自無數像小滿這樣普通人的犧牲和智慧，源自千百年來中華民族與水患抗爭的積澱，如今竟在遙遠的萊茵河畔，在異國他鄉的危難時刻，被同胞們高高舉起，成為絕望中的燈塔和致謝的旗幟！這份跨越國界的傳遞與認同，讓他喉頭哽咽，眼眶瞬間發熱。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卡通睡衣的小小身影，像隻靈活的小鹿，猛地從調度中心休息室的門後鑽了出來，正是李天樞。他顯然是被外麵的動靜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好奇地擠到主屏幕前。當他看清屏幕上科隆教堂前的景象，尤其是那醒目的橫幅和紅繩結時，小家夥並沒有像大人那樣震撼於文字的含義，他的目光瞬間被橫幅後方更遠處、一片被洪水包圍的區域吸引。
那片區域似乎是一個臨時安置點，幾頂橘黃色的救災帳篷搭在稍高的地方。而在帳篷旁邊，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一個東西！那東西在探照燈的光束下一閃而過，但李天樞的眼睛卻瞬間瞪大了！他認出了那東西奇特而硬朗的輪廓——那分明是王鐵柱伯伯用廢棄機床零件做的“長征五號”鋼鐵風箏！它怎麼會出現在德國的洪水裡？！
這個驚人的發現似乎瞬間激活了李天樞腦海中某個沉睡的畫麵。他小小的身體猛地繃緊，小臉瞬間褪去了睡意，變得煞白。他指著屏幕上那片漂浮著鋼鐵風箏的洪水區域，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帶著巨大驚恐和確認意味的尖叫，聲音尖銳地穿透了整個調度中心：
“爸！就是那裡！萊茵河邊的化工廠！炸了！大火！在水裡燒！好多好多‘鐵魚’指輪船）都翻肚子了！跟我在餃子店畫的一模一樣！就是‘水裡的火’！它真的炸了！”
這石破天驚的童音呼喊，如同最後一道驚雷，狠狠劈在寂靜的指揮中心！所有人，包括李玄策，都如同被凍住一般，難以置信地看向李天樞，又猛地看向屏幕！無人機鏡頭似乎也被這冥冥中的呼喊牽引，猛地轉向李天樞所指的方向！
隻見在科隆下遊方向的遠處夜空，萊茵河蜿蜒的河道旁，一片巨大的工業區上空，此刻正被一片詭異的、映亮了半邊天際的橙紅色光芒所籠罩！濃密的、翻滾著的黑煙如同猙獰的巨獸，正從某個中心點衝天而起！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和屏幕，那非自然災難的景象也清晰無比——化工廠爆炸了！
李天樞的尖叫在空氣中尖銳地回蕩，與他睡衣前襟上，那幅用彩色蠟筆繪製的、充滿童稚筆觸卻觸目驚心的圖畫形成了殘酷的呼應：扭曲的工廠管道、噴湧的紅色和黃色火焰、翻倒在黑色波浪中的輪船被他稱為“鐵魚”）……正是除夕夜在“三鮮齋”餃子館，他用醋在桌麵上畫下的預言場景！
“水裡的火”！預言，以最慘烈的方式，在遙遠的萊茵河畔，應驗了。調度中心內，幽藍的屏幕光映照著每一張震驚失語的臉龐，窗外，長江低沉的悶吼聲仿佛也帶上了一絲悲鳴。那係在感謝橫幅上的紅繩結，在無人機的鏡頭裡，在爆炸火光的映襯下，紅得刺眼，如同一個泣血的句點，也如同一個指向更複雜未來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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