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商品交易所巨大的交易廳裡,人聲鼎沸被另一種更巨大、更洶湧的聲響徹底壓了下去。那是數字的洪流,是財富瞬間蒸發或憑空增殖時發出的無聲嘶鳴。一整麵牆高的電子顯示屏,如同垂落的瀑布,傾瀉著令人心悸的紅與綠。每一道刺眼的紅柱,都代表著一筆財富的塌陷,每一段跳動的綠線,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呼吸。空氣粘稠,彌漫著電子設備高速運轉散發的微弱焦糊味,還有無數交易員身上蒸騰出的、混合了咖啡因和腎上腺素的汗水氣息。
大廳角落,一方格格不入的寧靜。一位身著深褐色唐裝的老者,須發皆白,靜坐在一張老舊的榆木圈椅上。他麵前放著一把色澤溫潤、包漿厚重的檀木算盤。他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算珠上撥動,發出清脆、堅實、帶著奇異穿透力的“劈啪”聲。這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滾油中的一滴水,在電子噪音的海洋裡清晰地蕩開漣漪,執著地叩擊著某種被遺忘的秩序。算盤橫梁上,一行模糊的陰刻小字隱約可見——“一九三八年煤耗賬”。他神情專注,仿佛撥動的不是算珠,而是某種沉甸甸的曆史經緯。
環形會議區,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李玄策站在中心,背後是那麵主宰著大廳情緒的巨幅紅綠瀑布。他身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但領口並未係緊,眉宇間凝聚著一種洞悉全局的沉重,眼角的細紋似乎比昨日又深了些。他手中激光筆的紅點,在投影幕布上一幅複雜的動態圖表上移動。圖表由無數交織的線條和旋轉的陰陽魚構成,模擬著某種宏大的平衡,光點流轉間,隱隱有星圖軌跡閃過,那是他近年沉迷預言研究留下的思維印記。
“諸位,”李玄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背景的嗡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一塊溫潤卻堅硬的玉石投入平靜的水麵,“這‘陰陽平衡模型’,揭示的並非玄虛。它直指最樸素的物理法則——失衡即崩塌。”他的目光掃過圍坐的十幾位經濟專家和決策者,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焦灼,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或膝蓋。激光筆的紅點停在圖表中心一個劇烈震顫的黑色節點上,那節點被標注為“地產杠杆”。“就像港口那些巨大的吊機,”李玄策的語速放慢,每個字都像淬過火的鋼珠,砸在人心上,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圖表,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老碼頭上那些鏽跡斑斑的鋼鐵巨獸,“懸吊的貨物一旦超越鋼索的極限承重,崩斷,隻在瞬息之間。這不是預測,這是物理必然!老祖宗講‘物極必反’,《道德經》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就在這時,會議區的入口處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一個身材敦實、滿麵紅光的中年漢子,正努力分開人群擠進來。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外麵罩著一件半舊的夾克,脖子上掛著的工作證,那掛繩仔細看去,竟是用幾股防汛搶險專用的老舊麻纜搓撚編織而成,粗糙卻異常結實,繩結處還沾著點洗不淨的機油痕跡。他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眼神急切地在人群中尋找著,帶著一種與這金融殿堂格格不入的樸實熱切。
“玄策!玄策!”他顧不上場合,揮著手,嗓門洪亮,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瞬間打破了會議區的凝重氣氛。是王鐵柱,李玄策大學時代睡在下鋪的兄弟。
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李玄策眼中閃過一絲真切的意外,隨即是溫暖的亮光,仿佛冰封的湖麵裂開一道縫隙,他抬手示意彙報暫停,嘴角難得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鐵柱?”
王鐵柱終於擠到近前,顧不上喘勻氣,臉上是抑製不住的、近乎孩子氣的興奮:“成了!玄策,成了!咱廠子,老鋼廠改那個啥‘碳中和工業體驗館’,真成了!”他抹了把額頭的汗,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臉頰也因為用力而泛紅,“訂單!雪片似的飛過來!比咱當年爐子裡淬火的紅鋼還燙手!真沒想到,那些老鍋爐房、舊軋鋼線,擺在那兒讓人瞅瞅,講講過去咋煉鋼咋省碳,城裡人稀罕得不得了!連帶著廠裡新搞的環保刀具都賣脫銷了!”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拍了拍鼓囊囊的夾克內袋,仿佛裡麵揣著沉甸甸的希望。
他洪亮的嗓門和樸實到近乎粗糲的喜悅,像一道強光,刺破了會議區積鬱的沉重陰霾。幾位專家緊繃的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甚至有人輕輕舒了口氣。王鐵柱帶來的,是來自最基層、最真實的回響,是那套宏大模型在現實土壤中紮下的第一根須苗,帶著鋼廠車間裡特有的、混合了鋼鐵、機油和汗水的氣息,此刻卻奇妙地融入了這充斥著數字焦慮的空間,帶來一絲令人安心的煙火氣。
就在王鐵柱話音落下的刹那,角落那一直穩定、清脆的算珠聲陡然變得密集、響亮起來!老會計枯瘦的手指在檀木算盤上疾速翻飛,劈啪劈啪劈啪!那聲音不再僅僅是穿透,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和力量,如同驟雨敲打芭蕉,如同古寺晨鐘破曉,瞬間壓過了整個交易大廳裡所有電子屏幕的嗡鳴、所有的低聲交談和鍵盤敲擊!它像古老的鐘磬,敲打著被數字洪流淹沒的神經,每一個清脆的撞擊,都似乎在提醒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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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突如其來的古老算盤強音,讓李玄策心頭猛地一震。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探入西裝內袋。指尖觸碰到一個用素色細棉布仔細包裹的小物件,棱角分明——那是從火星帶回來的茶盞殘片,帶著異星的冰冷觸感。他收回手,目光落回自己麵前那份攤開的、寫滿複雜公式和推演的報告上。報告的空白頁邊,仿佛被那算盤聲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他的手指已自動拿起一支鉛筆,飛快地勾勒起來。那支筆的筆杆,細看之下,並非普通塑料,而是嵌著幾粒深紅色的、帶著細微氣孔的陶粒——那是用火星土壤燒製的。
寥寥數筆,一艘老舊碼頭吊機的輪廓便躍然紙上。那鏽跡斑斑的巨大鋼鐵骨架,粗壯的吊臂伸向虛空,幾股粗大的鋼索緊繃著,吊著一個象征性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集裝箱方塊。畫風簡練卻傳神,帶著李玄策年輕時在碼頭做技術員時對機械結構的深刻理解。李玄策的筆觸在鋼索與吊鉤連接處的一個關鍵節點上,停頓、用力、加深。就在那筆尖深陷紙麵的地方,一個清晰到刺眼的日期被標注出來:
2023.8.23
他停下筆,指尖無意識地撚著那份觸感粗糙的報告紙頁,指腹能感受到紙纖維的紋路。墨跡未乾,那個日期像一道新鮮的傷口,灼燒著他的視線。王鐵柱帶來的那股蓬勃熱力,老會計那帶著曆史塵煙1938年的煤耗賬)和奇異精準節奏的算珠聲浪,交易大廳裡永不停歇的、象征著現代財富命運的紅綠瀑布……這一切在他腦中激烈地碰撞、旋轉,如同他研究的陰陽魚圖。他感到西裝內袋裡的火星殘片似乎微微發燙,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冰水般沿著脊椎滑下。他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交易所高聳的玻璃穹頂,投向更渺遠也更沉重的所在——那浩瀚星空,以及其中蘊含的、尚未揭示的危機。
就在他抬頭的瞬間,前方巨幅電子顯示屏上,一片刺眼的紅色k線瀑布驟然閃過。那強烈跳動的紅光,在光滑的屏幕表麵形成了一道短暫而銳利的反光,恰好掠過李玄策的眼眸,也映亮了會議桌光滑的深色桌麵一角。在那道轉瞬即逝的反光裡,桌麵仿佛不再是現代工藝的產物,上麵竟清晰地浮現出無數細密、交錯、如冰似裂的紋路——像極了宋代窯變瓷上那種驚心動魄、渾然天成的冰裂紋,脆弱又堅韌,美麗又暗藏毀滅的征兆。這裂紋的紋路,竟與他筆下那根即將斷裂的吊機鋼索結構,有著令人心悸的相似!
李玄策的目光,最終落回自己剛剛畫下的那幅簡筆吊機圖上。鋼索在紙麵上繃緊欲裂,那個日期像一枚倒計時的炸彈,無聲地滴答作響。2023年8月23日——那是他兒子李天樞的生日。西裝內袋裡,那塊來自遙遠火星的冰冷瓷片,隔著薄薄的布料,無聲地貼著他的胸膛,傳遞著一種跨越時空的寒意。算盤的劈啪聲依舊在角落固執地響著,每一個珠子撥動的脆響,都像是在為那幅預示著斷裂的草圖,敲響沉重的節拍,也像是在結算著一筆跨越時空的巨大債務。王鐵柱看著他凝重的側臉,興奮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臉上,粗大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那根由防汛麻纜編成的掛繩,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舊日抗洪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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