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精河縣的牧轉定居點,像是被遺忘在天地儘頭的一小片倔強。十二月凜冽的朔風,裹挾著從戈壁深處卷起的雪沙,呼嘯著掠過廣袤的荒原。它不再是單純的風,而是一條暴虐的白龍,在低矮的房屋、嶄新的光伏板陣列之間肆意衝撞、翻滾。那些整齊排列的深藍色光伏板,在狂暴的風雪帷幕裡忽隱忽現,如同沉浮於驚濤駭浪中的方舟,頑強地汲取著稀薄的冬日陽光,將光明和微弱的暖意送入定居點的每一戶人家。雪粒堅硬如礫,劈啪作響地敲打著窗戶,在玻璃上迅速凝結成一層模糊而頑固的冰霜。定居點外,是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蒼白,仿佛世界已被徹底凍結。
幾輛沾滿泥雪、風塵仆仆的越野車,艱難地碾過厚厚的積雪,停在了定居點中央那間作為臨時活動室的小屋前。車門打開,一股刺骨的寒流瞬間灌入,讓車內的溫暖蕩然無存。方清墨裹緊了厚實的羊絨圍巾,第一個踏下車子,腳下的積雪發出沉悶的“嘎吱”聲。冷風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立刻穿透衣物,紮在皮膚上。她下意識地眯起眼睛,望向那些在風雪中影影綽綽、低矮的房屋輪廓,心頭沉甸甸的。作為中科院院士,她帶來的不僅僅是物資,更是李玄策“青山綠水”宏願裡,一份沉甸甸的對人間煙火的守護。
活動室裡早已擠滿了人。爐火燒得很旺,發出劈啪的輕響,空氣中彌漫著乾牛糞燃燒特有的、微帶苦澀的煙火氣和濃烈的奶茶香。然而,這有限的暖意根本無法驅散從門縫窗隙鑽進來的凜冽寒氣。孩子們大多縮在大人身邊,小臉蛋凍得通紅發紫,像熟透的小蘋果,帶著明顯的高原紅,有些甚至皸裂了。他們身上的冬衣顯得陳舊單薄,眼神怯生生的,帶著牧區孩子特有的、對陌生來客的好奇與拘謹。
“阿帕媽媽),新衣服!”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帶著驚喜響起,瞬間打破了屋內的沉悶。說話的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哈薩克族小姑娘,名叫阿依努爾。她紮著兩條細長的辮子,辮梢係著褪色的紅頭繩,像雪地裡兩簇小小的火苗。她掙脫了母親粗糙溫暖的手掌,像隻靈巧的小鹿,幾步就擠到了最前麵,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方清墨一行人正在卸下的包裹——那裡麵,是一摞摞嶄新的、印著明快色彩的校服。
方清墨的心被這聲呼喚瞬間點亮,旅途的疲憊和刺骨的寒冷仿佛都消散了幾分。她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阿依努爾齊平,臉上綻開一個溫和而真誠的笑容,如同冰封荒原上驟然綻放的一朵雪蓮。她從助手手中接過一件天藍色的羽絨校服,抖開。那校服表麵看似普通,但細看之下,布料在爐火的光暈裡泛著一種極其細膩、流動的珍珠般光澤,仿佛蘊藏著某種溫和的能量。
“來,小阿依努爾,試試看。”方清墨的聲音輕柔得像拂過冰麵的微風,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她小心地幫小姑娘脫下那件顯然小了、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的舊棉衣,手指不經意間觸碰到孩子冰涼的小胳膊,心頭又是一緊。新校服輕盈得不可思議,套在阿依努爾身上,竟仿佛沒有重量。方清墨仔細地為她拉好拉鏈,撫平衣襟,動作自然而充滿母性的溫柔。
衣襟內側,用深綠色的絲線,繡著四個清秀的小字——“青山綠水”。那是李玄策親筆所書,再由方清墨親手繡上去的。這四個字,是願景,是承諾,是他們夫妻共同的精神圖騰。
阿依努爾低頭,用凍得有些發紅的小手指,珍重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四個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滿了整個草原夏夜的星辰。她抬起頭,看著方清墨,用一種混合著夢境囈語般的天真口吻說:“阿姨,這個綠字,我認識!我昨晚還夢見它了呢!夢裡,我們這裡的雪山,頂上就冒出了綠芽芽,小小的,嫩嫩的,風一吹,就搖啊搖……”她的小手比劃著,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向往。
周圍的大人們發出善意的、帶著疼愛的低笑聲。雪山冒綠芽?這不過是孩子天真爛漫的幻想罷了。連隨行的幾位當地乾部也笑著搖搖頭,隻當是童言無忌。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跟在方清墨身邊、負責醫療觀察的陳醫生卻猛地睜大了眼睛。他的目光像鷹隼般銳利地鎖定了阿依努爾的臉頰。就在剛才套上新校服的短短幾分鐘裡,小姑娘臉上那兩團因高燒不退而持續了好幾天的、異常鮮豔的潮紅,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退!那是一種不正常的、病態的嫣紅,陳醫生之前還為此憂心忡忡,擔心這惡劣天氣下孩子的病情會加重。他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下意識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沒錯!那病態的紅暈確實在快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健康的、淡淡的粉潤!更讓他心頭劇震的是,阿依努爾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此刻也變得均勻、平穩下來,小胸膛規律地起伏著。
“這……這怎麼可能?”陳醫生失聲低呼,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他一步上前,也顧不上禮節,伸手就探向阿依努爾的額頭。指尖傳來的溫度不再是燙人的高熱,而是溫涼的、屬於健康孩子的溫度!他猛地轉頭看向方清墨,眼神裡充滿了震撼和探詢:“方院士!這衣服……這衣服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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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墨的目光與陳醫生震驚的眼神在空中交彙,她看到了對方眼中那強烈的不解和巨大的疑問。她微微抿了抿唇,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了然的光芒。她輕輕拍了拍阿依努爾的肩膀,沒有直接回答醫生,而是對小姑娘溫和地說:“暖和了就好。這衣服啊,會自己記住小羊羔依偎在媽媽懷裡時最舒服的溫度呢。”她的解釋帶著詩意的童話色彩,巧妙地避開了那些深奧的生物科技詞彙,比如“相變儲能材料”和“基因誘導激活機製”。她深知,此刻此地,溫暖本身比任何解釋都重要。
阿依努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隻覺得一股暖融融、極其熨帖的熱流,正源源不斷地從衣服裡透出來,包裹住自己小小的身體,驅散了積壓已久的寒冷和不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像隻終於找到溫暖港灣的小貓。她的小手無意識地伸進舊棉衣的口袋裡,摸出一個被反複折疊、已經有些磨損的彩色廣告紙——那是之前有人來推銷樓房時發的。她低下頭,專注地、靈巧地用凍得不太靈活的手指,開始折疊起來。不一會兒,一隻小巧的、輪廓有些歪斜的紙羊出現在她凍得通紅的手掌心。那紙羊,正是用恒大樓盤的廣告紙折成的。
就在活動室內因為阿依努爾的“神奇康複”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驚奇、喜悅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敬畏氣氛時,屋外,原本就狂暴的風雪陡然升級,發出更加淒厲的尖嘯!仿佛那白龍被徹底激怒。
“轟隆——!”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猛地撕裂了風雪的呼嘯,從定居點邊緣傳來,震得活動室的窗戶都在嗡嗡顫抖!
“羊圈!是東頭巴特爾家的羊圈塌了!”有人驚恐地尖叫起來,聲音因恐懼而變了調。
所有人的臉色瞬間煞白!巴特爾家是剛轉牧不久的困難戶,那幾十隻羊,就是他們全家熬過寒冬、等待開春的全部希望!是命根子!
“快!救人!救羊!”巴特爾大叔,一個臉龐黝黑如岩石、刻滿風霜的哈薩克漢子,第一個反應過來,嘶吼著就要往門外風雪裡衝,眼睛裡瞬間布滿了血絲,那是絕望和拚命的光芒。
“等等!”一個清脆而堅定的童音響起,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鎮定,竟暫時壓過了屋內的慌亂。是李天樞!他一直安靜地跟在母親身邊,像個小小的影子。此刻,這個九歲的男孩一步跨到門口,毫不猶豫地抓起了旁邊一件嶄新的天藍色校服——和阿依努爾身上那件一模一樣。他動作麻利地把自己裹了進去,拉鏈瞬間拉到了頂,隻露出一雙黑曜石般明亮、澄澈的眼睛。那眼神裡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神性的專注和篤定。
“天樞!”方清墨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失聲喊道。外麵的風雪是吃人的猛獸!
李天樞回頭,給了母親一個極快、卻異常安穩的眼神,仿佛在說:“彆擔心,媽媽。”那眼神裡有著李玄策特有的沉穩,又帶著方清墨的溫柔。
他小小的身影沒有絲毫猶豫,像一顆投入激流的石子,猛地推開門,決絕地紮進了屋外那混沌一片、能見度幾乎為零的暴風雪中。狂風立刻卷著雪塊,凶狠地砸在門板上,發出可怕的巨響,仿佛要吞噬掉那個小小的藍色身影。
“天樞!”方清墨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她不顧一切地想要追出去,卻被陳醫生和旁邊的人死死拉住。外麵太危險了!成年人出去都可能被卷走!
時間在極度的焦灼和恐懼中,一分一秒地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活動室裡死寂一片,隻有爐火劈啪的燃燒聲和窗外愈發狂暴的風雪嘶吼。巴特爾大叔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眼睛死死盯著門口,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寒冷而劇烈顫抖。阿依努爾緊緊攥著那隻小小的紙羊,依偎在母親懷裡,大眼睛裡噙滿了淚水,一眨不眨地望著風雪肆虐的門外。
方清墨緊咬著下唇,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她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卻無法從門外那片混沌的白色地獄移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永恒——就在絕望快要將所有人吞噬時,風雪狂嘯的間隙裡,隱約地、斷斷續續地,飄進來一縷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歌聲。
那調子很怪,不是孩子們常唱的童謠,也不是哈薩克民歌。它古樸、蒼勁,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能穿透靈魂的韻律,在風雪的咆哮中頑強地起伏、穿梭。
“……嘿喲——!拉緊纖哪——!過險灘哪——!嘿——謔——!”
是李玄策家鄉的防汛號子!是當年李玄策在三峽防汛局,帶領隊員們在驚濤駭浪中搏命時吼出的戰歌!方清墨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熱淚瞬間湧上眼眶。她從未教過兒子這個!一定是玄策在某個父子獨處的夜晚,輕聲哼唱過,被天樞默默記在了心裡!此刻,這來自父親記憶深處的力量,被孩子用稚嫩卻無比堅定的聲音,在這絕境中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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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跡,在歌聲中悄然孕育。
有人指著窗外,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看!快看那邊!”
透過被風雪不斷拍打、模糊一片的窗戶,人們隱約看到,在巴特爾家羊圈倒塌的方向,那片被厚厚的、近乎絕望的積雪覆蓋的廢墟邊緣,積雪竟然開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消融!
不是被風吹散,而是融化!融化成一股股細小卻異常清晰的水流,如同擁有生命一般,蜿蜒著、汩汩地從積雪深處流淌出來。水流彙聚,在冰冷的雪地上衝刷出一道道越來越明顯的痕跡,頑強地向著羊圈廢墟的中心地帶延伸。
那水流經過的地方,深埋的積雪迅速塌陷、消退。漸漸地,一個蜷縮著的、小小的藍色身影在融化的雪水中顯露出來——正是李天樞!他渾身濕透,小小的身體緊緊蜷縮著,雙臂環抱著幾隻瑟瑟發抖、被雪水浸濕了皮毛的小羊羔。他依舊緊閉著雙眼,嘴唇微微翕動,那古老而有力的防汛號子,依舊在持續不斷地從他口中哼唱出來,仿佛是他與這個世界、與這絕境抗衡的唯一武器。
更令人震撼的是,以他為中心,溫暖仿佛漣漪般擴散開來。積雪融化的範圍在歌聲中不斷擴大,越來越多被壓住、被凍僵的羊隻暴露出來,它們身上的冰霜迅速消融,原本僵硬的肢體開始微弱地掙紮、抖動,發出劫後餘生的、微弱的“咩咩”聲。冰水混合著羊隻的體溫,彙成了一條在雪地上蜿蜒流淌的、冒著絲絲熱氣的小小溪流。
巴特爾大叔第一個反應過來,發出一聲狂喜的嘶吼,像頭護崽的雄獅般,帶著幾個青壯年牧民,不顧一切地衝進了風雪,撲向那片正在融化的生命孤島。
當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凍得嘴唇發紫、渾身濕透卻奇跡般毫發無傷的李天樞,以及幾十隻同樣死裡逃生、正被母羊急切舔舐著的小羊羔從融化的雪水中抱出來時,整個定居點沸騰了!劫後餘生的巨大喜悅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衝擊著每個人的心靈。牧民們用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撫摸著李天樞冰涼的小臉,用最樸素的哈薩克語表達著最深的感激。巴特爾大叔更是淚流滿麵,緊緊握著方清墨的手,哽咽得說不出話。
方清墨緊緊抱著失而複得的兒子,滾燙的淚水終於決堤,一滴滴落在李天樞冰冷的額發上。她感覺到兒子小小的身體在她懷裡輕微地顫抖,那是脫力後的反應。她將臉深深埋進兒子帶著冰雪氣息的發頂,感受著他微弱卻真實的心跳,那是她此刻失而複得的整個世界。
“媽媽,”李天樞的聲音很輕,帶著疲憊的沙啞,他微微睜開眼,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水珠,“小羊……不冷了。”他的小手,還無意識地抓著方清墨的衣襟。
“嗯,不冷了,都不冷了。”方清墨的聲音哽咽,更緊地抱住他,仿佛要將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風雪似乎也在這一刻耗儘了狂暴的力量,漸漸顯出頹勢。風嘯聲減弱,雪片也變得稀疏、輕柔了些。
在眾人忙著安置受驚的羊群、簇擁著方清墨母子返回溫暖的室內時,沒有人注意到,在那片被李天樞體溫和神秘歌聲融化出的雪水溪流最後滲入的、靠近倒塌羊圈邊緣的凍土上,發生著更加細微、卻預示著某種深遠未來的變化。
幾株極其柔嫩、翠綠得幾乎不真實的草芽,正頑強地、近乎奇跡般地從尚未完全解凍的黑色泥土裡鑽出!在這冰天雪地的西疆寒冬十二月,它們違背了所有自然的規律,提前宣告著春天的萌動。更令人驚奇的是,那細小的草葉上,竟然布滿了極其細微、如同最精密蝕刻般的銀白色紋路,在雪後初霽的微光下,隱隱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那紋路蜿蜒曲折,複雜而有序,像極了某種超乎想象的集成電路,又仿佛蘊含著星辰運轉的古老密碼。它們靜靜地舒展著,無聲地指向遠方——指向那正在風雪中重建家園的方向,也指向一個人類與科技、與自然、與未知命運交織的、充滿可能性的未來。
而在稍遠一些的雪地上,融化的雪水在流淌過程中,也悄然留下了一幅短暫而神秘的濕痕圖。那圖案,隱約構成了一台巨大的、傾斜的吊機輪廓,吊臂上,一道醒目的斷裂標記清晰可見,旁邊,似乎還標注著幾個模糊的數字水痕——像是一個日期,一個警示,一個來自時間深處的、需要被解讀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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