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微服辭金陵,孤舟赴遼盟
李煜將狼毫擱在硯台上,那株被他勾勒出的桂枝在宣紙上靜靜立著,沾霜的葉片似藏著不肯彎折的韌勁。他望著窗外徹底放晴的天空,桂香被秋風卷得遠了,殿內的墨氣也淡了幾分,終於直起身,伸了個懶腰——連日來緊繃的肩背舒展時發出細碎聲響,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走吧。”他語氣輕緩,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目光掃過侍立一旁的史官,“方才的諭示即刻傳往淮南,至於朕的行蹤,對外隻稱染疾靜養,閉門謝客。”
史官雖滿心疑惑,卻不敢多問,連忙躬身應道:“臣遵旨!臣這就去安排,定不讓消息走漏分毫。”說罷捧著竹簡,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殿門在他身後悄然合上,將澄心堂與外界的喧囂徹底隔開。
一旁的張洎剛從楚州返程的準備中抽身,聞言猛地抬頭,驚得聲音都變了調:“陛下!您要去哪?莫非是……”他話未說完,卻已猜到了幾分,眼底瞬間湧上前所未有的焦灼,“萬萬不可!您是南唐天子,千金之軀怎能輕動?前往遼境路途遙遠,且不說盜匪橫行,若被宋軍探子察覺,豈不是羊入虎口?”
“正因朕是南唐天子,才必須去。”李煜走到屏風後,親手取下掛在其上的青色布袍——那是他早年微服出遊時穿的便服,布料已有些發白,卻比龍袍更能掩人耳目。他一邊解著龍袍的玉帶,一邊沉聲道,“耶律塔烈在楚州滯留,絕非隻是等待遼廷諭示,他是在試探南唐的決心。徐愛卿的言辭、朕的詩稿,終究隔著一層,唯有朕親自去見耶律璟,才能讓他真正相信,南唐聯遼是孤注一擲的真心。”
張洎快步追到屏風旁,聲音帶著懇求:“可結盟之事有徐愛卿與臣從中斡旋足矣!陛下何必親身犯險?金陵離不開您,淮南的將士也離不開您啊!”
“斡旋能成一時,卻穩不了根基。”李煜換上布袍,又取過一頂帷帽戴上,帽簷的輕紗垂下,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溫和的下頜,“趙匡胤登基後,遼朝必然在‘聯宋’與‘聯唐’之間搖擺。朕去遼廷,既是表決心,也是去堵耶律璟的退路——讓他親眼看看,南唐天子敢為盟約賭上性命,他若退縮,便是給趙匡胤送了份大禮。”
他走出屏風,青袍布鞋的裝扮褪去了帝王的威嚴,倒像個清雅的江南文士。可那雙透過輕紗望向張洎的眼睛,卻亮得驚人,滿是孤注一擲的堅定:“張洎,朕走之後,金陵的大小事務全交由你打理。對內安撫群臣,對外嚴密封鎖消息,若有朝臣追問,便以‘朕潛心禮佛,為江南祈福’為由搪塞。”
“那……那淮南防線與汴梁的使者呢?”張洎的聲音依舊發顫,卻已漸漸明白,陛下此去心意已決,再多勸阻也是徒勞。
“林將軍那邊,你再傳一道密諭,讓他按原計劃加固防線,對外隻稱朕在金陵遙控指揮。”李煜走到案前,拿起那卷徐鉉送來的急報,指尖劃過“耶律塔烈”的名字,“汴梁的使者照常出發,詩稿與文書務必親手交給趙匡胤,讓他以為朕仍在金陵籌謀,無暇他顧。”
他頓了頓,將一枚刻著“江南國主”的玉印塞進張洎手中,玉印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帶著沉甸甸的托付:“這枚印信暫交你保管,遇有緊急事務,可代朕加蓋印信處置。記住,無論發生何事,都要穩住人心,等朕回來。”
張洎捧著玉印,指尖冰涼,淚水險些湧出眼眶。他望著眼前身著便服的帝王,忽然跪地叩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臣……臣定守好金陵,守好江南,恭迎陛下凱旋!隻是陛下此行,需帶足護衛,萬萬保重!”
“護衛不必多,人多反而顯眼。”李煜扶起他,語氣輕鬆了些,似在安撫又似在自勉,“朕帶陳承禮與兩名暗衛同行即可。陳承禮熟悉遼朝風俗,暗衛身手矯健,足夠應對路上的變故。”
陳承禮是南唐宮中的老內侍,早年曾隨烈祖李昪出使遼朝,不僅熟悉路途,更懂遼人習性,確是隨行的不二人選。張洎知曉此人可靠,隻得點頭應允:“臣這就去通知陳承禮,再備足乾糧與盤纏,讓暗衛喬裝成商販,隨陛下一同出發。”
“不必驚動太多人,盤纏與乾糧朕已讓陳承禮提前備好。”李煜看了眼殿外的日頭,日影西斜,正是出城的好時機,“我們從皇宮西側的密道走,那裡直通城外的秦淮河碼頭,早已備好船隻。”
原來陛下早有謀劃!張洎心中一震,望著李煜的目光多了幾分複雜——他原以為陛下是一時衝動,卻不知這份“即興”的決定,早已在心中盤算妥當。
片刻後,陳承禮帶著兩名身著短打、背著行囊的暗衛悄然入殿。三人見到身著便服的李煜,皆是一愣,隨即跪地行禮,眼中卻沒有半分驚訝,顯然早已得了吩咐。
“都起來吧,該出發了。”李煜率先邁步,朝著殿後那處隱蔽的密道入口走去。張洎連忙跟上,一路送他們穿過層層回廊,直到密道入口前才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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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的石門緩緩開啟,裡麵一片昏暗,隻有微弱的燭火搖曳。李煜回頭望了眼澄心堂的方向,窗台上的桂花還在簌簌飄落,輿圖上的“汴梁”與“淮南”似還在眼前浮現。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踏入密道,輕紗帷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石門在身後緩緩合上,隔絕了金陵的桂香與喧囂。張洎站在原地,望著緊閉的石門,久久沒有挪動腳步。他緊緊攥著手中的玉印,心中默念:陛下,一定要平安回來。
秦淮河碼頭邊,一艘烏篷船正靜悄悄地泊在蘆葦叢中。暮色漸濃,岸邊的商販早已散去,隻有幾聲漁歌從遠處傳來,伴著水波輕輕晃動。李煜與陳承禮、兩名暗衛先後登上船,船家是陳承禮安排的親信,見眾人上船,立刻撐起長篙,烏篷船悄無聲息地劃入蘆葦深處,順著秦淮河支流往江北而去。
船行至江心,李煜推開烏篷的小窗,晚風帶著水汽撲麵而來,吹散了連日來的疲憊。他望著岸邊漸漸遠去的金陵城輪廓,燈火點點,溫暖而安寧,那是他要用性命守護的故土。
“陛下,夜深了,風涼,還是關上窗吧。”陳承禮端來一碗熱茶,輕聲勸道。
李煜接過茶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目光卻依舊望著金陵的方向:“陳伴伴,你說耶律璟會見朕嗎?”
陳承禮躬身答道:“陛下親赴遼廷,這份誠意足以打動耶律璟。況且遼朝與中原本就互為仇敵,趙匡胤稱帝後勢力大增,耶律璟若不想坐視宋軍南下,必然會與陛下結盟。”
“但願如此。”李煜喝了口熱茶,暖意順著喉嚨滑入腹中,卻驅不散心中的隱憂,“隻是耶律璟性情多疑,又貪利,此行怕是少不了一番博弈。”
“陛下放心,老奴早年見過耶律璟,他雖多疑貪利,卻也深知唇亡齒寒的道理。”陳承禮語氣篤定,“隻要陛下點明趙匡胤的威脅,再許以歲幣與榷場之利,盟約必能敲定。”
李煜點了點頭,不再多言,隻是將目光投向江北的夜空。夜色如墨,江風吹動蘆葦,發出沙沙的聲響。他知道,這艘烏篷船載著的不僅是他一個人,更是南唐的安危與江南的希望。
船行一夜,次日清晨抵達江北的瓜洲渡口。四人棄船登岸,換上早已備好的商販服飾——李煜與陳承禮扮作綢緞商人,兩名暗衛則裝作挑夫,背著裝滿“綢緞”的行囊,混在往來的商旅中,朝著楚州方向而去。
一路上,隨處可見南下逃難的百姓,他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口中念叨著“宋主登基,又要打仗了”。李煜聽著這些話語,腳步愈發沉重——亂世之中,百姓最是苦不堪言,他此行若能促成遼唐結盟,便能為江南百姓多爭幾分安寧。
行至楚州城外,陳承禮按照約定,在城門口的茶攤前放下一個繡著桂花的香囊。不多時,一名身著遼朝服飾的漢子走了過來,對著陳承禮行了個禮,用生硬的漢話說道:“是金陵來的客人嗎?我家大人在驛館等候。”
此人正是徐鉉派來接應的遼使隨從。李煜與陳承禮對視一眼,跟著漢子往驛館走去。剛踏入驛館後院,便見徐鉉正焦躁地在院中踱步,見到李煜一行人,先是一愣,隨即臉色驟變,快步上前,壓低聲音道:“陛下!您怎麼來了?這太危險了!”
“徐愛卿不必驚慌,朕是微服而來。”李煜摘下帷帽,露出麵容,“耶律塔烈還在驛館嗎?”
“在!他今早還在催問遼廷的諭示,臣正不知如何應對。”徐鉉連忙點頭,眼中的焦躁漸漸被驚喜取代,“陛下親至,定能打消他的疑慮!”
話音剛落,廂房的門被推開,一名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的遼人走了出來,正是遼使耶律塔烈。他見到李煜,先是疑惑,待徐鉉低聲介紹後,眼中瞬間閃過震驚,隨即躬身行禮,用流利的漢話說道:“不知南唐國主駕臨,塔烈有失遠迎,望請恕罪!”
李煜抬手虛扶,語氣平和卻帶著帝王的氣度:“耶律大人不必多禮。朕此次微服而來,是想與大人好好談談,更想借大人的引薦,親赴遼廷,與耶律陛下一敘。”
耶律塔烈眼中的震驚更甚,他望著眼前這位身著商販服飾卻氣度不凡的南唐國主,心中終於明白,南唐聯遼絕非權宜之計——一個肯為盟約賭上性命的君主,這份決心足以讓任何人心生忌憚。
他沉吟片刻,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國主如此誠意,塔烈佩服!請隨我入房詳談,遼廷的諭示,或許不必等了。”
李煜眼中閃過一絲光亮,知道此行的第一步,已然踏成。他跟著耶律塔烈踏入廂房,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宛如亂世棋局中,終於落下的關鍵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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