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仁心困局
帳簾縫隙鑽進來的寒風卷著雪沫,恰好落在李煜撥弦的指尖,琴聲猛地一頓,斷成幾縷細碎的顫音。他望著案上蓋了印璽的手諭,那“嶺南鹽鐵獨營權”七個字像燒紅的針,刺得眼仁發疼。耶律璟還站在帳口望夜色,背影裡滿是誌在必得的狠厲,李煜喉結滾動數次,終於還是開了口。
“遼主。”他的聲音很輕,卻在寂靜的帳內格外清晰。
耶律璟回頭時眉峰仍挑著幾分算計後的亢奮,見李煜握著琴柱的指節泛白,才斂了神色:“何事?徐鉉的手諭送出去了?”
“還未,”李煜放下七弦琴,指尖在冰涼的琴麵上蹭了蹭,像是在積攢勇氣,“臣……有一事想與遼主商議。”
“商議?”耶律璟嗤笑一聲,踱步回案前,指尖敲了敲輿圖上圈出的桂州,“是覺得給劉鋹的好處太多?還是嫌後蜀的期限太緊?”
“都不是。”李煜深吸一口氣,目光避開輿圖上那些猙獰的黑線,落在帳角跳動的燭火上,“遼主,我們……要不要撤軍?”
“撤軍?”耶律璟像是沒聽清,重複一遍後陡然拔高了音量,方才還含著笑意的臉瞬間沉了下來,“李煜,你再說一遍?”
帳內的燭火被他的怒聲震得連跳三下,李煜下意識縮了縮肩,卻還是硬著頭皮道:“後周符太後昏迷不醒,柴宗訓不過七歲幼童,連奏疏都認不全。我們五路聯軍壓境,他見大軍圍城,隻會抱著玉璽哭……他懂什麼權謀爭鬥?不過是個無辜孩童。”
“無辜?”耶律璟猛地拍向案幾,狼毫筆被震得彈起,滾落在地。他上前兩步,居高臨下地盯著李煜,眼神冷得像帳外的霜雪,“你南唐的皇子公主是金枝玉葉,柴宗訓是郭威的孫子、柴榮的兒子,生來就坐在龍椅上,他就該擔得起這亂世的風雨!無辜?亂世裡哪有資格談無辜!”
李煜被他逼得後退半步,後背撞在琴架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扶著琴架穩住身形,聲音卻依舊帶著固執:“可他會哭的。臣想起幼時讀史,見西晉末帝被俘時抱宮人哭,至今仍覺不忍。柴宗訓……他甚至不知道我們為何要打他。”
“你倒是好心!”耶律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聲裡滿是嘲諷,“你忘了你為何要站在這裡?忘了趙匡胤在淮南殺了你多少南唐將士?忘了他早就覬覦江南的錦繡河山?你現在可憐柴宗訓,等他被趙匡胤廢了,趙匡胤轉頭就會率禁軍下江南,到時候你南唐的宗室子弟,哭的機會都沒有!”
“可我們進攻,隻會逼得汴梁軍民抱團!”李煜終於抬起頭,與耶律璟對視,眼中閃過一絲急切,“斥候說了,百姓都在傳符太後是被趙匡胤逼病的,若我們此時大軍壓進,他們隻會覺得是外賊趁虛而入,反而會盼著趙匡胤回師救主。到時候他師出有名,軍心民心都在他那邊,我們反而落了個趁火打劫的名聲。”
“名聲?”耶律璟一把揪住李煜的衣襟,將他拽到輿圖前,指尖狠狠戳在汴梁的位置,“你以為史書是怎麼寫的?勝利者書寫的!若我們打贏了,史書上隻會寫‘遼與南唐共討逆臣趙匡胤,複柴氏正統’;若我們輸了,才會被罵趁火打劫!你現在談名聲,簡直是可笑!”
李煜被他揪得領口發緊,呼吸都有些不暢,卻仍低聲道:“可那些柴榮、郭威時期的舊臣……他們未必會降趙匡胤。若我們撤軍,讓他們先與趙匡胤周旋,等他們內鬥消耗殆儘,我們再出兵,豈不是更穩妥?”
“穩妥?”耶律璟猛地鬆開手,李煜踉蹌著後退幾步,險些摔倒。他指著輿圖上北漢的位置,怒聲道:“你忘了北漢在潞州付出的代價?劉鈞為了配合我們,故意在邊境虛張聲勢,折了三個校尉!我們現在撤軍,北漢的血就白流了!那些舊臣?你真以為他們念著柴氏?符太後一倒,他們早就在盤算著投靠誰更有利!趙匡胤回師一句‘清君側’,他們立馬會倒戈相向!”
帳外忽然傳來遼軍巡邏的腳步聲,伴著甲胄碰撞的脆響,卻沒人敢掀簾進來。李煜扶著案沿穩住身形,指尖死死摳著木頭紋理,指腹被硌得生疼。他知道耶律璟說的是對的,可腦海裡總浮現出斥候描述的畫麵——七歲的孩童抱著玉璽坐在龍椅上哭,那樣的場景,讓他這個詩詞裡藏著千般柔情的君主,實在無法硬起心腸。
“還有南漢和後蜀!”耶律璟的怒火稍稍平息,語氣卻依舊帶著不容置喙的強硬,“劉鋹貪利,孟昶膽小,我們許了他們鹽鐵獨營權、漢中之地,他們才肯出兵。你現在說撤軍,他們隻會覺得我們怕了趙匡胤,轉頭就會與趙匡胤勾結!到時候我們不僅要麵對趙匡胤的禁軍,還要防備南漢、後蜀的背刺,你南唐扛得住嗎?”
這句話像重錘砸在李煜心上。他想起江南的煙雨,想起金陵城的秦淮河,想起宮中那些等著他回去的宮人。南唐積弱多年,若不是靠著長江天險和每年的貢賦,早就被後周吞並了。趙匡胤若真奪權成功,第一個要滅的,必然是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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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蹲下身,撿起地上的狼毫筆,筆杆上還留著耶律璟的溫度,卻燙得他指尖發麻。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輿圖上,恰好蓋住了後周的疆域。他沉默了許久,久到耶律璟都以為他要妥協時,才低聲開口:“那……能不能先不打汴梁?隻讓北漢拖著趙匡胤,南漢、後蜀襲擾邊境,不傷及宗室百姓……”
“李煜!”耶律璟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了不耐,“你是南唐君主,不是汴梁的守將!戰場之上,哪有不傷人的道理?若不打汴梁,趙匡胤憑什麼會急著回師?我們又憑什麼撕開後周的防線?”他走到李煜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告訴你,要麼繼續配合,要麼你現在就帶著南唐的人滾回江南,等著趙匡胤來滅國!沒有第三條路!”
李煜握著筆的手垂了下來,筆尖的墨汁滴落在輿圖上,暈開一小團烏黑,恰好遮住了柴宗訓所在的汴梁。他想起方才撥動的琴聲,那些急促的音符裡藏著的,或許不隻是對局勢的擔憂,還有對自身命運的無力。他終究不是耶律璟那樣的梟雄,做不到為了勝利不擇手段。可他是南唐的君主,肩上扛著江南百姓的性命,不能因為自己的仁心,讓整個南唐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帳外的雪似乎下大了,風卷著雪沫拍打帳簾,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極了孩童的哭泣。李煜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將狼毫筆放回筆架上。他走到案前,拿起那封還未送出的手諭,指尖在“撤軍”二字的念頭上來回掙紮,最終還是咬牙道:“遼主所言極是,是臣考慮不周。”
耶律璟見他妥協,臉色才稍稍緩和,卻依舊帶著嘲諷:“你能想明白就好。記住,在這亂世裡,仁心救不了任何人,隻有勝利,才能保住你想要的東西。”
“臣明白。”李煜點頭,聲音裡帶著幾分疲憊。他拿起印璽,再次確認了手諭上的內容,然後遞給帳外候著的內侍,“立刻加急送出,務必讓徐鉉明日一早啟程。”
內侍接過手諭,快步消失在風雪中。帳內又恢複了寂靜,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劈啪聲。耶律璟重新走到帳口,掀開布簾望著外麵的風雪,眼中又燃起了鬥誌:“趙匡胤想趁亂奪權,朕偏要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
李煜沒有說話,隻是重新拿起七弦琴。指尖撥動,琴聲依舊急促,卻比先前多了幾分決絕。他知道,從他放棄撤軍提議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那個隻懂風花雪月的詞人了。他必須在這盤亂世棋局裡,為南唐,為江南,搏出一線生機。
燭火搖曳中,他的目光落在輿圖上那團被墨汁暈開的汴梁,心裡默默說了一句:柴宗訓,若有來生,莫生在帝王家。
忽然,帳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比先前斥候的腳步還要慌亂。耶律璟猛地回頭,眼中閃過一絲警惕:“又出了何事?”
布簾被掀開,進來的是耶律璟的貼身侍衛,他臉色慘白,單膝跪地,聲音帶著顫音:“陛下!不好了!北漢那邊傳來急報,劉鈞出兵潞州時中了趙匡胤的埋伏,三萬大軍折損過半,劉鈞本人也受了重傷!”
“什麼?”耶律璟臉色驟變,快步上前揪住侍衛的衣領,“趙匡胤不是在瓦橋關嗎?怎麼會在潞州設伏?”
侍衛被嚇得渾身發抖,結結巴巴道:“不……不知道!北漢的信使說,趙匡胤早就料到北漢會出兵,提前派副將石守信在潞州設下埋伏,還偽造了遼軍的旗號,北漢將士以為是援軍,結果……結果鑽進了包圍圈!”
李煜隻覺得心頭一沉,腳下踉蹌著後退一步。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趙匡胤遠比他們想象的更難對付,甚至早已看穿了聯軍的計劃。
耶律璟猛地鬆開侍衛,轉身衝到輿圖前,指尖在瓦橋關與潞州之間狠狠劃過:“好個趙匡胤!居然敢聲東擊西!”他眼中的狠厲幾乎要溢出來,“傳朕的命令,讓北線遼軍立刻出兵瓦橋關,牽製趙匡胤的主力!再派快馬去後蜀,讓孟昶提前出兵,三日內必須拿下利州!”
“是!”侍衛連忙應下,連滾帶爬地衝出帳外。
帳內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李煜看著輿圖上被紅線標注的潞州,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北漢兵敗,聯軍的北線防線徹底崩潰,趙匡胤再無牽製,隨時可能回師汴梁。而南漢和後蜀,真的能按時出兵嗎?
耶律璟轉過身,見李煜臉色蒼白,冷哼一聲:“現在知道撤軍有多愚蠢了?若方才聽你的,北漢兵敗之日,就是我們被趙匡胤逐個擊破之時!”
李煜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知道耶律璟說得對,可看著輿圖上那些不斷增加的紅線,他仿佛看到了無數將士的鮮血,看到了汴梁城裡那個七歲孩童驚恐的臉龐。
就在這時,又一名斥候掀簾而入,氣息奄奄地跪伏在地:“報……報陛下!汴梁急報!符太後……符太後駕崩了!趙匡胤在瓦橋關收到消息,已經率大軍回師,預計三日後抵達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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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的一聲,李煜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符太後駕崩,趙匡胤回師,這盤棋,徹底亂了。他看著耶律璟,對方眼中的興奮與狠厲早已褪去,隻剩下凝重。
“傳信給徐鉉,”耶律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強硬,“讓他一日之內務必說動劉鋹!告訴劉鋹,若南漢不出兵,朕第一個滅了他!”
斥候領命而去,帳內再次陷入死寂。李煜拿起七弦琴,指尖用力過猛,一根琴弦“嘣”的一聲斷裂,彈出的尖音刺破帳內的凝重。他望著斷弦,忽然想起一句詩:“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隻是此刻,他寧願永遠寫不出那樣的詩句,也不願見這天下滄桑。
耶律璟走到他身邊,看著斷弦的琴,沉默片刻,忽然道:“李煜,你可知朕為何一定要打這場仗?”
李煜搖頭。
“朕的父親死於後周之手,兄長也折在柴榮刀下,”耶律璟的聲音低沉,帶著刻骨的恨意,“這天下,本就該有我遼人的一份。趙匡胤想奪柴氏的天下,朕偏要讓他知道,這天下不是他想拿就能拿的。”
李煜看著他眼中的恨意,忽然明白了。耶律璟的狠厲,源於國仇家恨;而他的仁心,在這國仇家恨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風雪還在繼續,燭火搖曳不定,映著兩人沉默的身影。輿圖上的後周疆域,早已被紅線與黑線切割得支離破碎,而那小小的汴梁城,正迎來一場足以改變天下命運的風暴。李煜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再也沒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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