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爐邊的“客人”
偏殿的暖爐燒得正旺,銀霜炭在爐子裡燃得通紅,偶爾有細碎的炭火星子從爐口蹦出來,落在鋪著銀紋地毯的地上,隻留下一點淺淺的灰痕,轉眼就沒了溫度。柴宗訓蜷縮在鋪著三層錦緞軟墊的軟榻上,身上裹著一件玄狐皮裘,指尖卻還是無意識地摳著左臂——那裡是昨日娘抓過的地方,肌膚早已不疼,可心裡的委屈像團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在胸口,怎麼也散不去。
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角沁出一點濕意,剛想把臉往狐裘裡埋得更深些,眼角的餘光卻突然瞥見暖爐旁的陰影裡,悄無聲息地多了兩道身影。那影子落在金磚地麵上,被爐火映得忽明忽暗,既不是宮女端著銅盆走過的纖細輪廓,也不是侍衛守在殿外的挺拔模樣,倒像是兩個成年男子,肩寬背厚,周身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威嚴。
柴宗訓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想喊“來人”,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發不出聲音。他攥緊狐裘的領口,睜大眼睛盯著那兩道身影——離暖爐稍遠些的那人穿著一身玄色龍袍,龍紋用赤金線繡就,在火光裡泛著暗啞的光澤,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得像殿外的廊柱,肩頭還搭著一件鎏金鎧甲的披風,邊角處能看見磨損的痕跡,顯然是常年征戰留下的印記。
而離軟榻更近的那人,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常服,袖口和衣襟繡著精致的雲紋,身形比旁邊的人稍瘦些,側臉的輪廓卻讓柴宗訓覺得格外眼熟——那眉眼間的溫和,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像極了娘放在梳妝台上的那幅爹爹的畫像。
“宗訓,彆怕。”最先開口的是那個穿玄色龍袍的人,他的聲音像殿外懸掛的古鐘,沉厚卻不刺耳,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溫和,“爺爺來看你了。”
“爺爺?”柴宗訓猛地從軟榻上坐起來,狐裘從肩頭滑落,露出裡麵繡著團龍紋樣的裡衣。他記得娘給他講過,爺爺郭威是後周的開國皇帝,當年憑著一把長槍打下了這片江山,娘還給他看過爺爺的畫像,畫裡的爺爺就是這樣,下巴上留著短短的胡須,眼神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可此刻那雙眼睛落在他身上,卻軟得像暖爐裡的炭火,沒有半分淩厲。
他的目光又轉向旁邊穿月白常服的人,對方正對著他笑,還緩緩伸出了手——那隻手骨節分明,指尖帶著淡淡的墨香,和他記憶裡爹爹的手一模一樣。小時候他總愛趴在爹爹膝頭,看爹爹批閱奏折,爹爹的手握著朱筆時格外有力,可摸他頭的時候,卻輕得像羽毛,生怕碰疼了他。
“爹爹?”柴宗訓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他顧不上穿鞋,赤著腳就從軟榻上跳下來,冰涼的地毯讓他打了個寒顫,可他卻毫不在意,跌跌撞撞地撲到柴榮身邊,小手緊緊抓住爹爹的衣袖,像是怕一鬆手,眼前的人就會消失,“爹爹!真的是你嗎?你怎麼來了?娘說……娘說你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
柴榮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膝頭,指尖輕輕拂過他額前被淚水打濕的碎發,動作溫柔得和從前一模一樣:“爹爹一直都在,就在你身邊看著你。隻是你以前還小,天眼沒開,看不見爹爹和爺爺。現在你八歲了,天眼還沒關,才能看見我們。”
旁邊的郭威也慢慢走過來,他沒有像柴榮那樣靠近,隻是站在離軟榻一步遠的地方,粗糙的手掌輕輕拍了拍柴宗訓的後背。他的掌心帶著鎧甲留下的涼意,還有常年握槍磨出的厚繭,觸碰到柴宗訓後背時,卻讓他覺得格外安心,像小時候被爺爺抱在懷裡,聽爺爺講打仗的故事時那樣。
“是啊,咱們祖孫三代,今天總算能好好坐在一起說說話了。”郭威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感慨,他看著柴宗訓哭紅的眼睛,又看了看他攥著柴榮衣袖不放的小手,心裡清楚這孩子定是受了委屈,“是不是你娘又對你發脾氣了?”
柴宗訓趴在柴榮懷裡,眼淚掉得更凶了。他想起昨日在長樂宮正殿,娘把禦案拍得震天響,聲音裡滿是失望和憤怒;想起娘讓侍衛把他帶離正殿時,那決絕的眼神;想起自己一個人在偏殿裡,看著窗外的風雪,心裡又怕又委屈的樣子。他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爹爹,爺爺,我有錯嗎?玉燕姐姐和玉娥姐姐來找我,說她們好久沒見到爹爹了,想去監獄看看趙匡胤叔叔,我覺得她們可憐,就答應了……可娘知道後,不僅罵了我,還讓侍衛綁我,說我拿後周的江山當賭注。去年在鎮州也是,我隻是放了個被扣押的宋使,娘也罰我,把我綁在殿柱上,不讓我吃飯……”
他越說越委屈,小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淚打濕了柴榮胸前的月白常服,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郭威走到暖爐邊,拿起小幾上放著的棗泥糕——那是禦膳房傍晚剛送來的,還帶著淡淡的暖意,是柴宗訓平日裡最愛吃的點心。他把糕點遞到柴宗訓麵前,聲音放得更柔:“先吃塊糕墊墊,慢慢說。爺爺知道你心善,見不得彆人可憐,可你娘也有她的難處。”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柴宗訓接過棗泥糕,卻沒有立刻吃,隻是攥在手裡。糕點的暖意透過油紙傳到指尖,讓他稍微平靜了些。他抬起頭,看著郭威,眼神裡滿是疑惑:“爺爺,什麼難處?娘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嚴厲?我隻是想幫玉燕姐姐她們,隻是想讓宋使能早點回家,我沒有想害江山啊。”
郭威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玄色龍袍,又指了指肩頭的鎧甲:“宗訓,你知道爺爺當年是怎麼打下後周的嗎?那時候天下大亂,到處都是打仗的人,百姓們沒飯吃,沒地方住,隻能躲在山裡,啃樹皮、吃草根。爺爺那時候還是個小兵,有一回被敵人追著跑,三天三夜沒吃東西,差點餓死在荒山裡。那時候爺爺就發誓,要是有一天能掌權,一定要建立一個安穩的國家,讓百姓能吃飽飯,讓孩子們能安穩長大。”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柴宗訓身上,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期許:“後來爺爺真的做到了,建立了後周,可爺爺知道,守江山比打江山更難。你爹爹登基後,為了讓百姓過得更好,每年都要親自帶兵打仗,去收複被敵人占了的土地,好幾次都差點回不來。你娘現在做的,就是在幫爺爺和爹爹守住這來之不易的江山,不讓我們當年吃的苦,再讓百姓們吃一遍。”
柴宗訓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他看著郭威肩上鎧甲的磨損痕跡,又想起娘平日裡對著疆域圖發呆的樣子,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把棗泥糕遞到嘴邊,咬了一小口,甜糯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卻沒像往常那樣讓他開心。
“爹爹,爺爺說的是真的嗎?娘對我嚴厲,真的是為了江山?”他抬頭看向柴榮,小手還緊緊抓著爹爹的衣袖,生怕眼前的一切隻是一場夢。
柴榮摸了摸他的頭,指尖輕輕擦去他臉頰上的淚痕,聲音裡滿是溫柔:“是真的。你還記得爹爹以前帶你去城外的農莊嗎?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彆大,農莊裡的百姓們沒存夠糧食,好多孩子都凍得穿不上棉襖,餓得直哭。爹爹讓官府開倉放糧,你還幫著給那些孩子遞饅頭,把自己的暖手爐給了一個穿得最破的小女孩,你還記得嗎?”
柴宗訓點點頭,那些畫麵清晰得像昨天發生的一樣。他記得那個小女孩的臉凍得通紅,手裡攥著他給的饅頭,卻舍不得吃,要帶回家給弟弟;他記得農莊裡的老奶奶拉著他的手,不停地說“陛下是好人”;他記得爹爹當時對他說,“宗訓,你是後周的皇帝,要護著這些百姓,讓他們都能過上好日子”。
“可要是江山不穩,像趙匡胤那樣的人反了,官府就沒人管百姓了。”柴榮的聲音漸漸沉了些,卻依舊溫柔,“到時候,農莊裡的孩子會再次餓肚子,老奶奶會再次凍得睡不著覺,你給那個小女孩的暖手爐,也護不住她和弟弟。你讓魯氏去探監,看似是幫了玉燕姐妹,可趙匡胤手裡還有很多舊部,要是他借著探監的機會,讓魯氏帶消息出去,聯係舊部謀反,到時候百姓們又要受苦,這不是害了他們嗎?”
柴宗訓手裡的棗泥糕掉在了地毯上,他卻沒察覺。他看著柴榮的眼睛,又看了看郭威嚴肅的神情,心裡的委屈像被暖爐裡的熱氣慢慢蒸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慌亂——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好心”,竟然會給百姓帶來這麼大的麻煩。
“那……那我以後是不是不能再可憐彆人了?”他小聲問,聲音裡帶著一絲害怕。他不想害百姓,可他也不想變得像娘那樣嚴厲,見不得彆人的委屈。
“不是不能可憐,是要先想清楚,你的‘可憐’會不會給更多人帶來麻煩。”柴榮把他抱得更緊些,讓他靠在自己懷裡,“你給農莊孩子遞饅頭,是好事,因為那能讓他們不挨餓;可你放宋使、讓魯氏探監,就可能讓壞人有機可乘,害了更多百姓,這就不是好事了。你娘對你嚴厲,不是不愛你,是怕你不懂這些,以後犯更大的錯,害了百姓,也害了自己。”
暖爐裡的炭又“劈啪”響了一聲,火光映在三個人身上,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落在牆上,像一幅溫馨的畫。柴宗訓靠在爹爹懷裡,聽著爹爹沉穩的心跳聲,聞著爺爺身上淡淡的鎧甲味,忽然覺得心裡不那麼冷了。他想起昨天娘抓著他胳膊時,雖然力道很大,可他好像看到娘的眼睛裡有淚光;想起娘把他帶到偏殿時,特意讓宮女給軟榻鋪了三層軟墊,還讓禦膳房送來他最愛吃的棗泥糕。
“爺爺,爹爹,我好像明白了。”柴宗訓抬起頭,眼睛裡還帶著未乾的淚痕,卻多了一絲清明,“娘不是故意對我凶,是怕我做錯事,害了百姓。”
郭威點點頭,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掌心的厚繭蹭得他有些癢,卻讓他覺得很親切:“我的宗訓長大了,能懂這些就好。以後要好好聽你娘的話,好好學本事,以後才能守住後周的江山,護好百姓。”
柴宗訓剛想點頭,殿外忽然傳來宮女的腳步聲,還有銅盆碰撞的清脆聲響——是負責給他送熱水的宮女來了。柴榮和郭威對視一眼,眼神裡帶著一絲不舍,卻還是輕輕把他放在軟榻上,整理好他身上的狐裘:“宗訓,我們該走了,不能讓彆人看見我們。明天晚上,我們再來看你。”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彆走!”柴宗訓急得伸手去抓爹爹的衣袖,可指尖卻撲了個空。眼前的兩道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像被暖爐裡的熱氣蒸散了似的,先是郭威的鎧甲披風,再是柴榮的月白常服,最後連他們的聲音都消失在了空氣裡。
“爹爹!爺爺!你們回來!”柴宗訓從軟榻上跳下來,赤著腳跑到暖爐邊,可那裡空蕩蕩的,隻有落在地毯上的棗泥糕,證明剛才的一切不是夢。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喊了好幾聲,聲音裡滿是著急,卻再也沒有得到回應。
“陛下?”殿門被輕輕推開,宮女端著銅盆走進來,看見柴宗訓赤著腳站在地上,對著空氣喊話,嚇了一跳,連忙放下銅盆跑過來,伸手想把他抱回軟榻,“陛下,您怎麼了?地上涼,快回軟榻上!是哪裡不舒服嗎?要不要傳太醫?”
柴宗訓回頭看了看宮女,又看了看暖爐旁的椅子,心裡忽然有些發慌。他不知道剛才的相遇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爹爹和爺爺明天還會不會來。他搖了搖頭,沒有告訴宮女真相——他知道,宮女是看不見爹爹和爺爺的,就算說了,也隻會被當成是他受了委屈,胡思亂想。
宮女把他抱回軟榻,又拿來乾淨的襪子給他穿上,還特意把狐裘裹得更緊些:“陛下,要是覺得悶,奴婢給您讀會兒書吧?”
柴宗訓沒有說話,隻是指了指放在小幾上的《論語》。宮女會意,拿起《論語》,翻開昨天看到的“為政以德”那一頁,輕聲讀了起來。可柴宗訓卻沒有聽進去,他的目光落在書頁上的“德”字上,腦子裡全是爹爹和爺爺說的話——“要護著百姓”“守江山不容易”“娘的嚴厲是為了守護”。
不知過了多久,宮女讀完了一段,見柴宗訓沒有反應,便小聲問:“陛下,還要繼續讀嗎?”
柴宗訓搖了搖頭,接過《論語》,放在膝頭。他伸出小手,輕輕摸著書頁上的“為政以德”四個字,忽然覺得這四個字比之前清楚了些。他想起爹爹說的“護著百姓”,想起爺爺說的“讓百姓吃飽飯”,心裡的疑惑,好像悄悄解開了一點。
殿外的風雪還沒停,呼嘯的風聲透過窗欞傳進來,卻沒讓柴宗訓覺得害怕。暖爐裡的炭火依舊旺著,映得他的小臉通紅。他把《論語》放在小幾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心裡默默盼著:明天晚上快點來,爹爹和爺爺一定要再來陪他說話。他還有好多問題想問爺爺——爺爺當年打仗的時候,有沒有遇到過像趙匡胤那樣的人?他還有好多話想對爹爹說——他以後一定會好好聽娘的話,好好學本事,再也不任性了。
喜歡燕雲望:後周與遼的未戰之盟請大家收藏:()燕雲望:後周與遼的未戰之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