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十年正月的錢塘,寒霧裹著細雨織成密網,將牙城的琉璃瓦浸得發亮。吳越王錢俶身著暗紋紫袍,指尖摩挲著案上的青銅鎮紙,目光落在窗外枯槁的梅枝上——那枝椏上還掛著未化的殘雪,像極了他如今支離破碎的疆土。殿內銅爐裡的沉香燃得慢吞吞,煙氣繚繞中,文武百官的身影都顯得有些模糊。
“陛下,晨間收到的急報,後周洛陽那邊有了回信。”內侍捧著鎏金托盤輕步上前,托盤裡的明黃卷軸邊角還沾著旅途的濕氣。錢俶抬手接過,指尖觸到冰涼的綾錦,展開時,範質那筆遒勁的字跡映入眼簾,字字都透著後周的威壓。他盯著“吳越所請,恐難應允”八個字,喉結滾動了兩下,終究還是將卷軸擱回案上,聲音帶著難掩的疲憊:“都看到了,後周駁回了咱們的請求。”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隻有窗外的雨滴敲打著飛簷的聲響。左丞相沈虎子率先出列,他的朝服下擺沾著泥點,顯然是從城外賑災現場匆匆趕來的。“陛下,”沈虎子拱手時,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即便後周不允,咱們吳越子民心中,您仍是唯一的君主。去年擊退南唐來犯,靠的是將士用命、百姓擁護,並非全憑疆土大小。後周強盛,咱們不敵亦是實情,不必因此自困。”
他話音剛落,右武衛將軍錢仁俊立刻上前一步,甲胄上的霜氣還未散儘:“沈相此言差矣!疆土丟了一半,賦稅減了三成,再不想辦法,再過半年連軍餉都發不出了!依末將之見,不如索性向後周稱臣,認其為宗主國。他們如今正與契丹對峙,急需盟友,咱們主動歸附,索要些糧種、鐵器總該應允,說不定還能要回被南唐占去的睦州之地。”
“不可!”禦史大夫崔仁冀猛地出列,袍袖掃過案上的竹簡,發出嘩啦聲響,“錢將軍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後周世宗在位時便蠶食諸侯,如今符太後雖剛從重病中好轉,可範質、高懷德等人皆是強硬之輩。郭崇之事便是教訓——那老將軍乃後周開國功臣,隻因被猜忌有反心,便遭重兵圍困,雖最終未曾真反,卻也被削去兵權,囚於府中至死。咱們主動示弱尚可自保,若敢伸手要好處,豈不是自尋死路?”
這話像一塊冰投入滾油,殿內立刻炸開了鍋。武將們紛紛附和錢仁俊,稱“兵弱需借外力”;文臣們則簇擁著崔仁冀,主張“隱忍以圖存”。錢俶坐在龍椅上,聽著底下的爭執,眼前又浮現出去年的景象——南唐趁著後周伐遼之際,奪了吳越的婺州、睦州;緊接著後周又以“共管抗唐”為名,接管了蘇州、常州的賦稅,如今他手裡僅剩杭州、越州等五州之地,連鑄幣權都要仰後周鼻息。
“夠了!”錢俶重重一拍案幾,鎮紙跳起半寸高。眾人瞬間噤聲,齊刷刷躬身聽訓。他起身走到殿中,紫袍在寒風中微微飄動:“自先祖錢鏐建國以來,吳越曆經三世,靠的是‘保境安民’四字。如今地盤被分,是天命也是時勢,能保住這五州安穩,已屬不易。”
他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崔仁冀身上:“崔大夫說得對,索要好處絕不可行。後周如今如日中天,符太後能容咱們保留王號,已是恩典。但稱臣之事,需做得周全——既不能失了吳越的體麵,又要讓後周安心。”
錢仁俊急聲道:“陛下,那咱們的困境如何破解?北境大雪壓垮了十多處糧倉,春耕的種子還沒著落啊!”
錢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指尖傳來甲胄的涼意:“朕自有打算。後周眼下急需的是戰略支撐,而非財物。契丹襲擾雁門關,他們的工兵營和女輔營剛北上支援,糧草消耗必定巨大。咱們不如主動進貢,送去十萬石糧食、兩千匹戰馬,再附一封表章,表明願為後周‘守好東南門戶’,助其牽製南唐。如此一來,既顯臣服之心,又不提任何要求,反而可能讓洛陽那邊主動鬆口。”
沈虎子眼中一亮:“陛下高見!這般行事,既保全了王尊,又能解燃眉之急。後周若接受貢品,便等於承認咱們的地位,後續再求糧種,便順理成章了。”
崔仁冀也躬身讚同:“此舉穩妥。隻是貢品需儘快備齊,如今運河冰封未化,得走陸路快馬送抵汴梁,再轉道洛陽。沿途需派精銳護送,萬不能出岔子。”
錢俶點頭,轉身回到龍椅上,語氣愈發堅定:“沈相,你負責調度糧食,三日內從各州糧倉調撥,優先挑顆粒飽滿的新米;錢將軍,你親自點選兩千匹戰馬,要能耐寒長途奔襲的北地品種;崔大夫,你草擬表章,用詞需謙卑卻不失風骨,既要稱頌符太後‘臨危理政,國泰民安’,也要提一句吳越‘願為屏障,共禦外敵’。”
三人齊聲領命,正要退下,內侍又匆匆進來稟報:“陛下,後周使者到了,就在宮外等候,說有太後口諭。”
錢俶心中一緊,隨即整理衣袍道:“宣他進來。”他與百官交換了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忐忑——郭崇之事剛過,後周使者此時到訪,不知是福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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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一名身著緋色官袍的使者昂首走入殿中,身後跟著兩名挎刀侍衛。他並未跪拜,隻是拱手行禮:“吳越王接太後口諭。”錢俶率百官躬身,聽他朗聲道:“太後言,吳越久慕王化,屢有進貢之心,朝廷已知。然近日北境戰事吃緊,糧草軍備皆優先供應前線,吳越所請糧種之事,待雁門關戰事平息再議。另,郭崇一案已結,其屬官皆已處置,望吳越諸臣安分守己,勿生異心。”
使者話音剛落,殿內一片死寂。錢仁俊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這哪裡是口諭,分明是敲打。錢俶卻麵不改色,緩緩直起身:“臣錢俶,謝太後恩典。臣已備下十萬石糧食、兩千匹戰馬,正欲送往汴梁,支援前線。願太後聖體安康,北境早捷。”
使者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顯然沒料到錢俶會如此識趣。他點點頭:“吳越王有此忠心,太後定會知曉。本使這便回稟,告辭。”說罷轉身離去,靴底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響,在殿內回蕩許久。
使者走後,錢仁俊忍不住道:“陛下,後周這是明擺著拿捏咱們!連糧種都不肯給,這貢品送去,豈不是肉包子打狗?”
錢俶卻笑了笑,走到案前拿起崔仁冀草擬的表章:“非也。他越是敲打,越說明在意咱們。郭崇之事是警示,也是試探。咱們送上貢品,便是表明絕無反心,這比任何辯解都有用。”他提筆在表章上添了一句“臣願遣子入質汴梁,以表赤誠”,隨即遞給崔仁冀:“加上這句,更能讓洛陽安心。”
崔仁冀接過表章,看著那行字跡,不禁感歎:“陛下深謀遠慮,此舉必能打消後周的疑慮。隻是遣子入質,未免委屈了小王子。”
“為了吳越百姓,些許委屈算得了什麼。”錢俶望向窗外,寒霧似乎淡了些,“朕的兒子,若能為家國安寧出一份力,才是真的成長。”
三日後,錢塘城外的官道上,一支長長的隊伍正緩緩啟程。十萬石糧食裝了五百輛馬車,兩千匹戰馬昂首嘶鳴,馬蹄踏過殘雪,留下深深的印記。錢俶的長子錢惟濬身著白袍,站在隊伍最前方,身後跟著百名精銳侍衛。錢俶站在城樓上,看著兒子的身影漸漸遠去,腰間的玉帶被寒風刮得作響。
“陛下,貢品已啟程,十日可抵汴梁。”沈虎子站在他身旁,輕聲稟報。
錢俶點點頭,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裡是洛陽的方向,是後周的核心,也是吳越未來的依靠。他想起使者帶來的口諭,想起郭崇的結局,心中愈發清楚:在這亂世之中,隱忍並非懦弱,而是為了等待時機。隻要守住這五州之地,護住百姓平安,總有一日,吳越能重煥生機。
城樓下,崔仁冀正指揮士兵加固城防,新栽的枳樹在寒風中挺立。錢仁俊牽著戰馬走過,看著那些枳樹笑道:“等開春了,這些樹定能枝繁葉茂,就像咱們吳越一樣。”
崔仁冀回頭,望著城樓上錢俶的身影,眼中滿是堅定:“會的。隻要君臣同心,彆說後周,就算是南唐再來,咱們也能守住這江山。”
寒風掠過錢塘江麵,卷起層層浪花。遠處的糧倉裡,新的種子正被仔細晾曬;軍營中,士兵們正在加緊操練;牙城內,錢俶正對著地圖,規劃著春耕的事宜。雖然後周的駁回讓人心寒,雖然疆土破碎讓人扼腕,但吳越的血脈仍在延續,百姓的希望仍在燃燒。
七日後,汴梁傳來消息:後周接受了吳越的貢品,符太後特意下旨嘉獎錢俶“忠順可嘉”,並許諾“待北境安定,即調撥糧種三萬石送往吳越”。錢俶收到消息時,正看著長子從汴梁寄回的家書,信中說他在汴梁一切安好,後周君臣對其頗為禮遇。
他放下書信,走到殿外,陽光穿透雲層灑在身上,暖意融融。遠處的校場上,士兵們正在演練陣法,呐喊聲震徹雲霄。錢俶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知道,自己選對了路。這亂世之中,唯有隱忍蓄力,方能長久;唯有民心所向,方能安邦。而屬於吳越的故事,還遠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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