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退儘,濮陽的城影像一口置於風中的鐵鼎,冷硬而沉默。
風自城縫穿過,吹動旌旗,旗上火光被拉成長條,像是一群不肯死去的火蛇。
高台之上,血水在石縫裡結成暗黑的花紋;倒伏的親衛們互相疊壓,盔甲與骨骼在早秋的夜裡散著鐵鏽與腥鹹。殺意退潮,隻剩回聲。
呂布站在台邊,甲片缺口處沾著未乾的血。赤兔立在他的身側,鼻翼噴薄,蒸出白霧,鬃毛被風揉亂,帶著灰和火屑的味道。它把頭側過來,耳尖輕輕顫了一下,像在聆聽城下那一萬隻心臟齊齊敲打的聲音。呂布伸手,掌心按在那一片溫熱的額骨上。許多年前的夜雨、烈日、亂軍,都在這一觸間複醒:馬嘶、人吼、刀光、淤泥裡掙紮的四蹄、背上俯身的少年將軍,嘶啞地呼它的名——
“赤兔。”
鼓聲忽然止住,像有人把整座城的呼吸掐了一把。靜。靜得讓人誤以為死神已走。下一息,風轉向了,旌旗的影子反折回台上,陷在呂布的腳邊。遠處軍陣裡傳來一串清脆的弓齒磨擦聲,緊接著,是一聲冷而近的命令,像冰刃輕輕剪斷一根線。
“斷其坐騎。”
郭嘉背手而立,衣袂平直無皺。火光映不進他的眼,他的目光像從更遠處的一麵冷鏡裡投過來。周圍的將校彼此望了望,片刻後,數排神射手上前一步,整齊地把弓舉到眉前。每一張弓的背脊都在火下泛著細密的木紋,他們的指尖按在弦上,像按在一條即將收緊的命上。
城上仍舊靜。呂布沒有回頭。他看了一眼赤兔。那是一瞬,又像太久。赤兔的眼是黑的,深處有一線月光沉著,不驚也不怯。它用鼻尖頂了頂他的手,像在說:我們還在一起。
第一根箭離弦,帶出一聲鋒利的尖嘯。那聲嘯像刀劃開陳年的絲綢,後麵萬箭齊起,嘯聲彙作洪濤。箭雨不是向呂布,軌跡在半空裡生出一個微妙的弧,宿命般傾向那道火光邊上的影子——馬。
赤兔動了。它不是向後退,而是前掠半步,像要替主人擋住一切。第一支箭擦著它的肩胛,帶出一束毛,第二支釘進胸前的肌肉,木杆在肉裡顫。第三支、第四支……箭簇在它的身上開出一朵朵黑紅的花,鮮血與火屑粘連,熱氣蒸騰,在馬腹下彙成細小的血溪。赤兔低聲嘶鳴,那聲音竟不粗野,像破碎的琴弦,勉力彈出一記孤音。
呂布的眼神一震。他猛地拔刀,要砍斷那些飛向赤兔的軌跡。刀出鞘,寒光裂夜,然人力所斬者不過空氣與風。他一步橫移,把自己的身軀硬生生擠進箭雨的路線上。箭尖擦過他的臂甲和頸側,叮叮當當,火星四射。他的肩頭被截下一片甲片,血熱而快,順著手背滴落到赤兔的鬃上。
“來衝我——!”他嘶吼,聲音擲出去,被萬矢的叫囂撕碎。沒有人應他。城下的弓弦再次齊響,排列如一章嚴苛的樂譜。郭嘉沒動,隻抬了抬手指。那抬起的指尖,像落在空弦上的輕輕一挑。
箭雨第三次覆來。
赤兔的左膝一沉。它試圖把身子抬正,後蹄發力,石台被刮出一串白屑,血從箭孔中越湧越急。它並不把頭抬高,反而低下去,去蹭那片沾著血的甲,去蹭那隻握得發緊的手指。它像以前夜行黃河渡口時那樣,用額頭去貼他,用全身的顫抖去告訴他:還在,還能走,還能再走。
呂布鬆了刀。他的左手抱住赤兔的頸,右手去拔箭。第一支拔出來,血一口噴在他臉上;第二支拔出來,鯊齒倒鉤帶出一串撕裂的肉,他的指縫裡滑開了一段溫熱的東西。他咬住牙,像一頭困獸不肯低鳴。他又去抓第三支,手指卻在顫。他不是怕,也不是痛,而是那第三支箭紮得太深,深得像是紮進他過去的每一場勝利。抓握時,他看見許多畫麵一起擠過來:虎牢關的黃塵,陣上一騎掠陣時萬軍的驚呼,方天畫戟在日光底下拉出的銀線,赤兔踏著屍山血海輕巧而驕傲的步伐——那是他的身,亦是他的影。
“將軍。”不知從哪裡升起一陣低語,像死去的親衛在風裡複述舊誓:“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
他指尖一緊,箭杆“哢”的一聲折斷。赤兔被這動靜嚇到,身子輕顫,蹄邊敲落一片石屑。它仍舊不退,反而再往他的懷裡挨近一點。它的眼裡有濕意,卻不是人類的淚。那濕意從角膜溢到眼眶,沿著眼溝,混著血與灰,變成兩道暗色的痕。風吹過,痕裡亮出一點點紅,像是被火燙過。
“人中呂布,馬中赤兔。”郭嘉在遠處輕聲道,像在為一幅畫題跋,“今日,人與馬,當共赴黃泉。”
他身側的將校有人動容,有人寒栗。有人忍不住側頭:“軍師,若斷其坐騎,恐引其狂性,反有失之變。”
“變?”郭嘉淡淡一笑。“變已儘。武力是他的最後一線,先斷其足,再斷其心。獅子若失爪牙,自知死期,便會仰天而號——那一聲,才是真正的斷。”
城上一聲慘嘶,像從鐵縫裡被擠出來,鋒利難聽。赤兔的後腿終於跪下,膝骨碰在石麵上,發出一聲鈍響。它費力地抬頭,眼睛裡那點月亮搖了搖,像要散。它把鼻孔踏著地麵挪向呂布的靴子,去蹭,去嗅,去記住這一刻的氣味。它踟躕著要站,可四肢的力氣像被無形的手慢慢抽走了。它的胸腔起伏越來越小,呼吸越來越淺,每一次呼吸都牽動箭孔一陣微顫,鮮血像被風吹薄的紅紙,被吹到它自己的蹄上,被吹到呂布的膝前。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呂布把它半抱起來,他的手臂在鎧甲下鼓起,肌肉像繃到極限的繩子。他的眼眶紅得近乎失明,裡麵的火要溢出來。他忽然停住不動,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記。他低頭,貼近赤兔的耳朵。耳朵裡有細細的毛,毛上掛著血,他呼吸掠過,血珠微微顫了一下。
“阿赤。”他用少年時的稱呼,聲音低得像從胸腔深處摸出來,“彆怕。”
赤兔的耳朵動了一動,像聽懂了。它努力把頭抬高那麼一點點,把下頜抵在他的臂彎裡。它的眼睛裡又亮了片刻,那亮不是火,是人。呂布在那亮裡看到了許多他不願承認的東西:被棄、被逐、被背叛、被利用;他看見自己一次次在權勢與忠義之間掙紮,最後卻隻剩這一匹馬,默默把他背向每一場不得不赴的戰。他忽然明白過來:他所對抗的,遠不止是城下那張無數次變換過麵孔的軍陣,還有命運裡那隻不露聲色的手,它正一點一點,剝去一切。
“夠了——”他抬起頭,朝城下喊。那一聲喊碎了,他自己也聽見它碎了。但箭雨還在,冷厲、機械、無情。又有一支箭,帶著彎曲的風,擦著他的胳膊,直直插在赤兔的胸口,正中肺處。赤兔的身子猛地一僵,蹄尖向前刨了一下,刨出一道細細的白痕。它的眼睛裡的那線月光忽然擴散,像一滴墨落進水裡,黑得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