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未盛,城心的小廟剛添了一把清香。
鼓手還在睡意與職責之間掙紮,手裡那兩根槌在膝上輕輕打著節拍。昨夜的井水重新清亮,紙鳶在城東的天光裡高高挑起,線被晨風拽得直直的,鈴聲輕,像乖順的脈搏。
郭嘉站在井廟前,指腹掠過井圈新換的磚。他低頭聽,暗紋裡的嗡鳴比昨夜更深一線,吞煞磚把那股凶性折住了,順著棄井引走的血腥在風裡已經散得幾不可聞。
月英抱著匣子從廟後出來,把兩塊“竊龍者當誅”的木牌壓在圖紙下,抬眼與他對視,眼裡的倦意還在,神色卻定。
“再加固一處北偏二分的折角,等午風轉‘離’,就穩。”她說。
“好。”郭嘉應了一聲,聲音像夜裡熄滅的火星,落在水麵上,不見,卻真。
城裡的人潮漸漸起來。粥棚前排起隊,孩子舉著小碗,朝鍋裡探著頭。官吏在廟前掛起木牌,上麵寫著昨夜定下的“守夜之誓”,字不多,句句平:不偷,不謊,不亂,不棄。百姓抬頭看一眼,點一點頭,順著隊走。有人摸了摸井邊的石匾,像摸小孩的頭。
風從西北來,先帶一點潮膩,轉瞬即乾。紙鳶尾羽輕輕擺動,鈴聲忽緊忽緩。
郭嘉正想轉身,遠門方向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像一根尖針一路挑開安穩的皮。
“報——!”營門的喝聲破了鼓點,像把鼓麵一刀劃開。
一騎瘦馬從西門直闖,馬身覆滿乾涸的泥點與斑斑血痕,腋下夾著的皮囊裂了角,一縷暗紅從裂縫裡晃蕩。
騎者的青衣上破了三處,肩上一處箭孔草草裹了布,布早被汗漬滲成深色。他的眼睛乾而紅,嗓子裡像嵌了沙石,他躍下馬,整個人幾乎栽在地上,爬著去扣門鼓。
鼓手被他這一扣嚇醒,槌子一個沒拿穩,砸在腳背上。他剛吸口氣,騎者已伏地高呼:“報治所——泰山郡來急報——”每吐一個字,嗓子像被刀刮一遍。
“傳!”小吏一把扶起他,喊聲直透裡院。
廳中,荀彧與程昱正與郭嘉對著一張粗紙講“井廟律”的細節:幾處井圈要設夜燈,幾處巡夜鈴要更換更敏的銅環,幾處暗渠要另設格柵,以防小兒失足。
他們說得極細,像一隻手拿著針,在布上挑最密的針腳。忽聞“報”,三人同時止聲。荀彧把筆輕輕擱下,眉梢一動,“讓他進來。”
騎者被兩名兵卒半拖半扶進廳,雙膝一觸地,就咚地磕下,額頭重重磕在閾上,發出一聲鈍響。他連連作揖,手一伸,將懷裡護得死緊的布囊遞出,“兗州……治所……使者……泰山郡急報!”說到“急”,他喉嚨像被火燙,整個人咳得彎腰。
荀彧親自上前接了布囊,手觸到布的那一瞬,指肚被一塊硬物割了一道細痕。他低頭看,是一截碎玉,玉背刻著“嵩”字的一半,血漬把剩下的邊緣粘得發硬。
郭嘉的指尖輕輕一顫,目光落在那截玉上,像落在他心臟裡某一根極細的弦上。他不去看荀彧,不去看程昱,隻低聲吩咐:“請主公。”
門簾被風拱了一下。
曹操一步跨進來,身上未上甲,隻著一領灰青常服,眉目在晨光裡冷,像未曾睡過。他目光先掠過騎者,被那身泥血一觸,眼底一線陰影閃過;又落在荀彧手裡的布囊上,隨即伸手。
荀彧把布囊恭恭敬敬呈上。曹操掰開打結的紅繩,打開布,一封被血浸過的帛書、兩段斷折的玉牌、一隻沾著黑灰的指環,一起滾出來。他的喉嚨裡發出一聲極輕的聲音,像沉在水底的一枚石頭輕輕碰到了另一枚石頭。他先拾起那支指環。
那是老人的指環,環內緣刻著極小的“曼倩”二字——這是父親曹嵩的字。他指尖停了一下,環被握得發白,再看那帛書,血漬占去大半,剩下幾行字被風一吹,抖了抖,露出“泰山郡界”“張闓”“道旁”“儘殉”幾個字。
廳裡靜得可怕。鴝鵒在簷下叫了一聲,又被什麼嚇住,停了。
曹操將帛書放回桌上,伸手拿起那截刻著“嵩”的玉,玉在他掌心裡有一點點涼,他的手卻在發燙。他沒有問,也沒有罵。他隻是把那截玉貼到額頭上,閉眼,像要把冰冷從玉裡按進他皮膚底下那一層最熱的火。
他很慢地放下玉,看向傳報的騎者,“在哪兒?”
騎者全身打了個寒戰,磕頭,“泰山郡界偏東二十裡,一處狹道旁,遇徐州牧陶謙部張闓,受阻……張闓言‘替徐州收過路錢’,曹太公命人開囊,張闓見財起意……屠車中人,全殉……”他說“殉”時,嗓子像被掐了一把,餘下的詞化開在唇齒之間,發不出形。荀彧伸手扶住他肩,遞了水,騎者一仰脖,水沒下去幾口就嗆了出來,噴在胸前,水裡帶著一絲血。
“還有誰?”曹操問,聲音平平,像在問今日柴禾燒了幾捆。
“……家人……仆從……”騎者哽住,目光茫然地落在那隻指環上,像被一個不敢碰的字砸了頭,“……無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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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閉了一下眼,像是忍了一下耳邊的風。他轉身,視線穿過半掀的門簾,看見外頭井廟上的香。香的煙一縷一縷,往上,像細而直的雨。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紋極淺,淺得像一個字被刻錯後,又拿刀輕輕去抹的刮痕。
“好。”他說。他的聲音不高,卻在廳中四壁上碰了一下再碰一下,像一塊敲鐵的石子,“好。”
荀彧脫口道:“主公——”
“文若。”曹操抬手,目光從深處抬出一線光來,“不必勸。”
荀彧閉了閉眼,壓住胸中的氣。程昱在旁,手裡的毫筆折了筆尖。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昨日窯群那口“爐”,爐的火被按住時,發出過一聲像人喘的悶響。今日這聲“好”,就是那口爐火從悶裡頂出的一縷尖。
郭嘉看著曹操。他沒有上前,也沒有後退。他知道這時上前,是把手伸進火裡,後退,是把腳抽出火塘。他隻是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把那口氣藏進肺裡最深的地方。
那口氣裡有鐵的味道,有水的味道,還有一點非常輕的甜膩——昨夜假煞散儘後,城裡被米湯覆蓋過的空氣,此刻又被真血割出了一道口子,甜裡藏著腥。
“傳令。”曹操開口,不等任何人再發出一個音,“全軍整備。三日內,出兵徐州。”
話一落,廳外的風像被捅了一下,紙鳶尾羽亂甩,鈴響成一串。荀彧嘴唇動了一下,卻終究沒有立刻言語。他不是怕,他是懂。勸阻此刻,隻會把火苗吹成野火。他看郭嘉。
郭嘉與他對視,隻一瞬,就從荀彧的眼裡看到十句話。他在心裡,一句一句回應。而後,他一步出列,躬身,聲音極輕,卻直:“主公,此戰,可為‘孝’。”
曹操看他,目光像一把剛出鞘但尚未揮出的鐵,“講。”
“孝者,非私。”郭嘉道,“非為一人之父之仇,乃為天下之‘父’。泰山為東嶽之宗,禹拜其上,百神所集。太公於泰山郡界受劫,是天地在人間立的一個‘案’。此案不雪,天下皆知‘不義’可侵‘大義’。請主公以太公之冤為名,以‘孝’為旗,不征民力,不擾良善,專討徐州牧座下不義之徒。軍行每一處,先立井廟,先立‘守夜之誓’,以誓束己。所過邑縣,井不濁,廟不傾,誘降其民,誅其凶。如此,兵出,非‘暴’,是‘清’。”
“清誰?”曹操問。
“清道路之血,清人心之汙。”郭嘉的眼在這一刻沒有笑,他把每一個字放得極穩,“也清我們腳下這座城裡,尚未能散儘的那一點‘凝’。”
荀彧輕輕吐了一口氣。他明白郭嘉在做什麼。他把徐州之戰,從“私仇”拖入“公義”,又從“公義”牽回到“城內”的“器”。他要用這場戰,在外頭借“孝”來聚人心,在內裡借這股“煞”來破殼。他要把天地與人事兩端,都拴在同一條線上,像把一張巨弓拉滿。
“城中尚有未穩處。”程昱提醒,“昨日之‘井鑰’,非偶發。若我軍一動,必有人乘虛。”
“便用誓與鼓把城拴牢。”郭嘉道,“裡甲已立。今日再添一令:凡壯丁入巡夜,如遇風鈴急響,鄰裡照應,鼓必回應,香不熄。守住井,守住廟,守住‘人’。其餘,交給我。”
曹操沉默片刻,拈起那隻指環,又放下。他忽然問:“泰山郡界那條道,叫何名?”
騎者怔了一下,竭力記起血與亂中聽到的一個小名字,“……東,東陽道。”
“命人在那條道旁立碑。”曹操緩緩道,“碑上隻刻四字——‘泰山之血’。”
荀彧抬頭,眼中微光一動。
程昱側過身,避開了陽光,像避開了心裡的一道影。他們都知道這四字會如何在民間流傳:泰山不再隻是山,不再隻是地理,而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義”的形狀。誰敢在這條道上攔誰,誰名字旁便會被寫上一道“血”。
“文若。”曹操複又看向荀彧,“擬檄。言簡意賅。不罵陶謙,不列罪狀。隻言‘吾父殉於泰山之界,願以孝自律,以清道為務。徐州之民,非吾敵。為禍者,張闓而已。擒張闓者,封其邑。敢趁亂殺掠者,軍法從事。’”
“諾。”荀彧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