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將至,州府城牆像一圈被黑墨浸過的弧線。
燈火在簷下垂落,風吹過瓦縫,發出細碎的齧咬聲。
郭嘉站在新繪的兗州輿圖前。白絹上,城、渠、田、渡口,皆以極細的朱線相連;他用檀色的指節點在幾處微不可察的交彙點上,像在彈一首看不見的曲。
他的眼底掠過極淺的亮,似星子映在井水裡。
“開始吧。”他說。
屋內另一個影子從梁間落下,輕而無聲。那是鴆,黑衣束得極緊,袖口藏針,後腰一枚短刃。她抬眼望他,眼神冷靜,像一尾在深潭裡遊的魚。
“今晚是你的試煉,”郭嘉道,“不為功,不計首級,隻求四處‘無痕’。”
他用竹簽在圖上點出四處:賦稅司的賬房、北市的賭坊、孫姓豪族的內院書齋,以及新修渠首的閘室。
“在賬房,你隻需讓一本簿子多一頁;在賭坊,把一枚籌碼換成空心的玉;在書齋,放下一句無人能懂的詩;在閘室,撥動一下風向。四處都要有人‘經過’,但都不能記住你。”
鴆點頭。她的聲線極輕:“若有意外?”
“意外就是你要的第二把門。”郭嘉看著她,“門不會為你開,你得學會如何把門‘忘掉’。”
他轉身,袖中滑出一方小小的絲帕。帕上繡著一隻飛鳥,隻繡了半邊翅。他把帕遞給她:“你要學會的,是讓它在風裡補齊另一邊。”
鴆收好,不再說話。她貼牆,順簷,掠過一道道密布的暗影,像從梁木裡生出的風。
——
城東的賦稅司,夜裡仍亮著燈。黃紙如一片片乾草堆著,墨香濃得近乎苦。
賬房先生打盹,撥著算盤珠,指尖留下微不可察的黑印。鴆從窗欞間滑入,姿態像一縷影停在空中。她不去碰那堆賬紙,先看了燭火的搖擺,再看牆上銅漏的滴答。
她放慢呼吸,隨滴水的節拍輕輕挪步。她認出那本要“多一頁”的簿子——封皮邊角磨得最薄,說明經手最多。
她從袖中抽出一頁完全仿製的紙,厚薄、行距、邊界,都壓得像影子套影子。
她用一根極細的骨針撬開線邊,針尖蘸極淡的米湯,貼上那一頁,再用掌心的溫度將纖維“說服”。她不去寫任何字,空白本身就是最大的噪音。
離開時,她停在門檻,目光垂向一隻鞋。那是賬房先生的鞋,鞋底有泥,來自渠首。她把泥的方向記在心裡,像順手撿了一片風。
——
北市的賭坊,人聲正熱,卻不是喧嘩,是那種壓著嗓子卻滿是火的笑。
鴆混在來往的袖與肩之間,借彆人的足跡走路。她買了一把扇子,扇麵上繪一尾鯉魚,魚眼用金粉點過,微光在燈下浮動。
她將一枚普通籌碼握在手心,另一指甲輕輕劃開袖裡那枚空心玉籌,碎屑細如鹽,落在手心裡,和汗混在一處。
她站在一桌旁觀戰,扇子開合間風紋隱顯。她把兩枚籌碼在扇麵上輕輕一敲,聲音完全一樣,然後把空心的那枚放回籌盆,另一枚留下,像把人群裡的一個眼神換了位置。
正要退身,賭桌儘頭有個眼尖的夥計忽然停住了動作,鼻翼輕輕動了一下。那是訓練良好的嗅覺——城裡訓練營出的捕犬,嗅得出鐵與血。
鴆側頭,扇麵遮住半邊臉,那夥計的目光卻從扇沿和她的耳際掃過,停了半瞬。
風從門縫裡灌進來,吹起幾枚散籌滾到地上。鴆在那一瞬跨過門檻,落地時把扇骨上的一粒魚鱗“掉落”,鱗片極薄,落到夥計的鞋背。
她不回頭,順著風斜斜而走。她知道,幾乎所有人都會彎腰去拾起“價值”,而她丟下的,是一個會在指尖留粉的疑問。
——
孫姓豪族的內院書齋,屏風背後藏著琴。琴上覆著布,布角壓著一枚白石。
屋內無人,檀香清淺。鴆走到書案前,翻開一本《周官》。
她不在頁上落字,她把一本薄冊放在最底層,用書的重量替她藏住薄冊的一半。薄冊是空白的,封麵用朱砂寫著四個字:“四月渡河”。
這四字會在某個晚春夜被看見,並被當作“自家備用的暗語”,它會在一場不相乾的飯局上被隨口提起,再被另一個人帶去夜半的棋局。
到那時,它不再屬於她,也不會指向她。她要的,隻是讓這四字像風一樣,在這城裡“學會走路”。
她拉開一格抽屜,裡麵放著一串竹牌,刻著牲口數、租佃名。
她摸到那串竹牌的打磨痕跡,想起郭嘉說過的:“人手打磨的東西,會留下他的節奏,摸久了,你能聽見他走路的步子。”她把竹牌放回去,改把抽屜推進去時多用了一分力,讓抽屜卡得更緊些。
那點緊,會在下次打開時讓主人微微皺眉,皺眉時他會想起抽屜裡另一件事;那件事,才是她需要它被想起的。
——
渠首的閘室,夜裡最穩。
水聲像巨獸在睡。鴆繞過石砌的梯階,摸到閘頭的鐵鍵。
她沒有動閘,她隻是把閘前的破柵欄扶正了一寸,讓水流碰撞的角度變了極小的一條線。那條線,會讓下遊某處泥沙在三天後多沉一點,把一條暗渠的入口“順理成章”地埋淺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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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寸不多,卻足以讓人改一條路,改路時會路過誰家的門前,是她的地圖上已經寫好的答案。
她把那枚半翅飛鳥的帕子係在閘室孔洞裡,鳥翼貼著鐵,風過,帕子微微抖動,是在補齊那一邊翼。
——
她從水聲裡抽身,回到簷下。雨真正落下時,是連珠的密。
她看向遠處的州府,燈火隔雨霧被拖成一片溫軟的光。她沒有回去,她還有最後一處——不是在圖上,是在心裡。
她往西門外走,走到城外小丘的背麵,那裡有一處很小的墳。
泥新翻,掩得不平,草也才壓上去。
她站在墳前很久,雨水從頰側滑過,像有人在替她哭。她想起以前的夜,每一個夜都有人死在她手裡,死前的眼睛比雨還亮。
她把短刃拔出來,插進泥裡,又拔出來,插回去。
她想到郭嘉說的:“影子的名字不刻功碑,隻刻在我們活下來的人心裡。”她把那句話反複在心裡走了十遍,終於轉身,影子被雨磨得更淡。
——
試煉的第一重完成,第二重在城外——洛陽。
不是大軍行,不是旗幟,是三個背著草袋的“逃荒人”。他們穿著極舊的皮襖,鞋底補了又補,一個拄杖。
風沙帶著焦甜氣撲來,遠處的城影在雨裡像一隻翻身的魚。鴆把臉埋在兜帽裡,步子踩在三人中間,像一片普通人家的影。
洛陽城門上懸著的牌匾早已裂開,黑灰在雨裡化成泥。城內的街道滿是枯骨的顏色,牆壁被火舔出的舌頭紋理仍在。
鴆帶著“負鼠”和“砂礫”沿著一條她在圖上看過一百遍的路徑走,路徑從崩塌的廊廡下鑽過,從半截石階上跨過,從一條被燒毀後露出磚骨的巷子裡側身過去。
每一步都在“熟悉感”裡走——不是她的熟悉,是讓彆人以為你熟悉:不多看,不驚訝,不怯。你走過一具焦黑的骨架,頭也不偏。
太極殿前空了,雨在石階上敲出一行行無字之詩。鴆抬頭看了看殿脊,瓦片黑得像被擦亮的鐵。她不往殿裡去,她從殿左下那口被封過又破開的井邊停住。
井壁上有一道被人用刀背磨過的印,印的高度與一個饑民人的肩齊平。
她伸指沿那印滑下去,指腹觸到一塊微突起的石,石上刻了一點點極淺的紋,像是字的一撇。她在心裡把撇連成捺,再連成橫,拚出來的不是一個完整的字,而是一個方向——朝東。
她抬起眼,東邊風把雨帶成斜。她示意“負鼠”去右,“砂礫”去後。
她從井背後的小門鑽進去,那裡有一條被悉心保留的暗道,邊角被新近用灰漿補過。她摸了摸灰漿,灰仍帶一點潮,說明不到十日。
她在牆縫裡找到了一個瓶,瓶裡有一截發白的抹布,抹布裡包著一片玉屑——不是玉,是玉的影,是工匠用以比正器尺寸的影刻。
影刻的紋和真的玉璽不可能完全一致,可世上懂得區分的人太少;把影刻隨身帶著的人,不是愚,便是無路可走的聰明人。
“砂礫”在後頭打了個手勢:有人來。鴆把瓶塞回去,反手拔下發簪,發簪是一枚極薄的鉤。
她把鉤放在門縫裡,鉤住一串鈴。鈴極小,聲也極小,隻夠她自己聽見。來的是兩個人,腳步不輕,步子裡有陌生的謹慎。雨聲大,掩住他們的呼吸。
鴆把自己貼到牆上,像把影子抽出去,再畫回去。兩人過門,一人伸手摸了摸那塊灰漿,指尖帶下一點粉。他低聲:“果然有人來過。”
另一人說:“會是那些搜糧的狗。”
“或者……”第一個人的聲線變尖,像被雨澆濕的火,“是朝廷的餘火。”
他們走了。
鴆緩緩吐氣,將鈴拿下。她知道“朝廷的餘火”指的不是軍,而是一種地下的線——護駕的人在大敗後拆成細線,藏在泥裡。她順著暗道再往東,摸到一處矮門。
門後是一個更小的夾室,裡麵放著三口木箱,箱上有被鼠齒咬過的痕。一口箱裡有幾卷被煙熏黑的竹簡,竹上墨字半褪。她取出一卷,掃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