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之前。
兗州城門上最後一盞更燈被收走,風從城縫裡貼過石縫,帶著夜露的微涼。
鼓手隻敲了一次,鼓麵緊得像一張還沒落子的棋盤。沒有號角,也沒有旌旗大張,隻有一股看不見的“風”在城中穿行,從賬房到閘室,從賭坊到內院,在人的耳膜上輕輕壓了一下。
那四根不起眼的線,在這一刻同時繃緊了。
賦稅司的賬房先生睡得不踏實,夢裡總有人在給他翻簿,醒來竟發現某本賬冊厚了一頁。他捏著那頁空白,心裡陡地虛了一下:空白比密密麻麻的數字更像罪證。
他不敢刪,也不敢報,隻好把它往下壓。壓下去的一瞬,他忽然想到三日前路過渠首時鞋底沾的泥,泥上夾著細碎的草梗。他抬頭看燭火,火苗跳了一下,像有人屏住了呼吸。
北市賭坊,嗅覺靈敏的夥計趴在地上摳鞋背。他摳下一點極細的油跡,撚在指腹上聞,帶一點極淡的香。
他順著人群裡那點香味走到後門,後門外有賣扇子的少年,扇麵一尾鯉,魚眼金粉在晨光裡顫。
夥計伸手撚住扇子的魚鱗,鱗片薄得像指間的一聲歎。他忽覺不該再追,心裡卻越發想追。他回身叫人,不知怎的,喉嚨裡隻滾出一個極輕的“嗯”。
孫姓豪族的內院書齋,主人翻書翻到最底層,摸到一本薄冊。薄冊封麵四字——四月渡河。
他看不懂,偏不肯承認看不懂,便在午飯間隨口提起。對麵好友在一口茶之間笑了一笑,說“好個四月渡河”,二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覺得彼此鬨了個明白。晚上,城西的酒肆裡就有第三個人把這四字錯當成了“行期暗號”,低低傳出去。
渠首閘室,水撞柵欄的角度被扶正了一寸。三天來的細沙沉在下遊的暗渠口,入口淺了半寸。半寸不多,卻剛好讓一輛載鹽的小車退一步,再繞出去一條路。
繞路時,有人必然會路過內衛已經看見的那一家門檻。門檻裡夾著一片薄如魚鱗的金箔,月下一翻光,風中一動心——“線”自己走到了光裡。
風的答案在一個時辰後出現:西市酒肆裡,那條“陳宮舊部”的線背著小包出門,鞋背上的油光在門口石階上留下一道指向“北巷”的印。
巷口有賣草繩的老人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頭。老人腳邊放著一隻紙折鳥,鳥腹裡夾著麻紙一點墨。風從巷子裡出來,吹皺了街麵的灰。
——
議事堂中,最後一道內令被卷上黃綾。
荀彧將三紙文書封好,泥章印出“文若”,字痕清潤。程昱合上糧簿,指節按在幾個要害上,一拇一食,輕輕疊出“可行”的節拍。
曹仁拎甲從堂外入,報告留守兵各部未發聲、已點齊。李典與於禁從北城空地折返,複述夜渡之術已練到半盞茶以內。樂進攬韁而立,千人輕裝已待命,隻等一聲“行”。
曹操披黑襆,短刀入鞘。案上,迎駕令三字仍濕,墨色沉沉,仿佛壓住了屋梁上的風。
他抬眼掃過諸人,唇角的弧度極淺:“諸位,路已開。”他沒有說“開往哪裡”,沒有解釋“如何開”。每個人心裡都知道,今朝這一動,與以往從未有過同類——刀不指向城池,旗不指向敵人,旗指向一麵更大的旗。
郭嘉沒有言語。他把那方半翼飛鳥的帕在指間撚了一撚,帕的絲線摸起來有極細的毛刺,像一粒風被繡進布裡。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還沒亮全,雲被東邊的光壓低,像有人在遠處握住一根看不見的弦。
——
三路並起。
潁川北出的守門之軍,旗幟收袖,甲葉不鳴,像把一整座城的呼吸藏進胸腔,隻露出一個平靜的背影站在門上。
許地西行的護道小隊沿古道潛伏,驛遞與驛遞之間不設大寨,隻以一人一策為線,餓了就咬乾糧,渴了就舔露。
夏侯惇領銳卒從汝南隱渡,夜裡拆船成筏,拂曉又合筏成船,船影與霧氣混在一起,像是從水底生出的影子。樂進千人作“風”,散成細雨,落在沿途的渡口、橋頭、寺前古碑、廢井邊,落在每一個能讓風轉向的角。
“影”走在風裡。
鴆換上麻衣,腰間短刃,發簪換作一枚不起眼的木鉤。
她帶著兩個影子,沿著熟到骨頭裡的路徑往西北去。眼前是一片被火舔過的黑色土地,春草還沒決定要不要在這裡生長,風吹過,黑灰像薄薄一層雪。
她與兩個影子不講話,隻在必要的時候以指尖在掌心輕輕畫一個圈代表“停”,畫半圈代表“退”,一點代表“看”。
她路過一處倒塌的廊廡,廊柱被燒出木紋的舌頭,一節一節裸在灰白之間。柱腳旁有一隻陶罐,陶罐口朝下,被泥封住。她蹲下,用木鉤撬開一角。
罐裡空空如也,隻有一條細麻繩頭,麻繩頭上打了一個結。她沒有動那結,隻把罐口又按回去,泥抹平。
她知道這是誰留下的路標:有人在趕路,東西已經取走,但“結”替他在原地守住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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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三人從太極殿外的石階下繞過,雨痕尚在,泥裡有無數鞋印疊在一起,深淺不一。鴆蹲下,看了兩眼,不再看。
她知道“看得太多就會露出‘看’”,她隻承認自己是風,不承認自己是眼。她在心裡默念九州圖上那條線:洛陽,以東,許地,以北一隅。風把耳廓吹得發麻,像有人在耳邊說話,又像沒有。
午後,雲層壓低了一陣,沒能落雨。
她們在一處斷橋邊停下,橋下水聲像一頭睡著的獸。斷橋另一側站著二十來個衣衫襤褸的護衛,身邊圍著三輛有馱架的車,車上蓋著草席,草席邊露出一寸紅綾。
紅綾被灰燼染黑,仍能看見細細的編紋。護衛並沒擺戰陣,隻把刀靠在身邊,目光戒備裡帶著極疲憊的空。
鴆把眼神壓得更低,像看見自己的腳而不看見人。她繞到橋側,順著橋墩上那些爬滿苔衣的石紋摸下去,借著藤根攀到對岸。
對岸的土很軟,落腳時會發出“撲”的一聲輕響。她在土裡按下一枚金線短針,針上掛了一粒薄如魚鱗的金片。她心中計一道:隻要有人踏過這點金光,鞋底就會沾上一縷淡淡的香。
不遠處,三個護衛架起一麵破旗,旗上繡的半個“漢”字已被火熏得發灰。
旗旁,一個麵色蠟白的年輕人坐在地上,懷裡抱著一卷被水氣泡過的竹簡。他的手指緊,像怕竹簡散掉。他抬了抬眼,看了看斷橋邊上那三個人影,又看向更遠處的一塊石頭。石頭上立著一隻紙鳥,紙鳥腹裡“星”一點墨還在。
鴆心裡掠過一絲微光——路在這裡。
她沒有上前。影子不去“接”,影子讓路自己接。
她繞遠,落到一處矮鬆後,吹了一下掌心的灰。灰裡摻了一絲不顯眼的香,順風而去,拂過那隊人的鼻尖。
兩息之後,那年輕人終於從空裡抽回一口氣,像在死人堆裡找回了“活”的感覺。他將懷裡的竹簡捧高,衝護衛們一點頭,低低道:“走。”
他們沒有往正路走,反而往更狹小的一條羊腸道鑽。鴆跟在更遠處,腳步輕得像影子。
從更遠處,有另一股人氣也在靠近,腳步較重,步中帶刀意,是“線”的反咬——城中被牽出的那條線沿氣味追到這裡,想在斷橋邊一口吞掉這群半死不活的人。
兩股風,將要在最狹的巷道對撞。
鴆把發簪抽下,簪是木做的,簪頭是鉤。她把鉤擱在一塊石頭的缺口裡,輕輕一撥,石頭滾下去,滾落聲極輕,輕得像心跳。
但在另一個方向上,那聲響足夠讓追來的腳步停一下——停一下就夠了。夠誰繞開誰,夠前麵的人多一步生,夠後麵的人多一次錯。
她沒有看第一次錯。她手指一翻,一枚極小的銅哨落在掌心。她將哨含在唇間,不吹,隻咬。
牙齒在銅上輕輕一磕,空氣裡有一道微不可聞的震,草中的蟲子忽然停了一下叫。兩息之後,遠處樹影間躍出三名輕甲兵,手勢利落。他們不是來打仗的,他們是風與影之間的縫合線——樂進千人的一縷。
三人交手,不過半刻,追來的“線”被卡在一個拐角,退不能,進還差半步。
鴆轉身,不看。她走向那三輛車中的一輛,掀開草席一角,一小片紅綾在指上顫。紅綾下壓著一個包,包外有泥上寫的字,四個,剛剛被誰的手指刮掉了三個,隻剩一個“弘”。鴆的指尖停了一瞬。
她記得在洛陽廢井夾室裡見過的竹簡,被劃去又寫上的那個名字——弘農王。
紅綾下的人抬起頭,是那個年輕人。他的嗓音沙啞:“我來自弘農,奉……奉的不是王。是‘在逃的尊’。”他說“尊”字時,眼裡沾了一點不敢說出口的光。那光更像怕熄滅而死死護著的火。
“路在東。”鴆低聲,像對自己,“不走正道,走水草間。有人在等你。”
年輕人看了她極短的一眼,點頭。他把竹簡緊緊勒在臂上,像把一段曆史綁在血上。然後,他把紅綾拉好,藏住了那一寸會惹禍的光。
——
黃昏未至,兗州已有暮色。曹操從校場回到內堂,盔纓沾了一點塵。
他推開窗,窗欞外竹影相互摩擦,發出如絲的聲音。他不看竹,隻看案上的那紙迎駕令。墨已乾,墨紋裡像有風細細往裡鑽。荀彧在旁,把新草的三道文書展開,言辭不華,意極光明。程昱再報糧,言“可行”。
“奉孝。”曹操回頭,“風夠了嗎?”
“夠。”郭嘉道。他看起來很安靜,安靜裡壓著一層不易察覺的疲。他拿起半翼飛鳥帕,繞在指上,像把一隻不肯停下的鳥拴在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