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儘。西便門的白榜在風裡微微發亮。
榜側懸著一柄細薄的刀,用麻繩係住,刃身隨風輕輕起落。
有人駐足看那行新刻的字:“鈴聲所至,刀不越線。”城中孩童學著描“鈴”字,描到“越”時,手總會抖一下,把那一撇畫重了些。
郭嘉從榜前走過,步子很穩。他停在城根的一處影裡,遠遠看了典韋一眼。
惡來正教人走“死地陣”的第一層:斜,慢,回。孩子們看得出神,偶爾也會學著他用盾做一個“擱”的動作,把虛空當成奔來的刀。
郭嘉心裡記下一句:這座城會記住“規矩”的重量,下一步,輪到刀出城去,記住“輕”的用法。
暮色更深,營中已有號角。張遼自淺灘處回,報軍械渡儘。曹操點頭,不多言,隻抬手示意入帳議事。
軍議並不熱鬨。幾案上攤著山圖,墨線糾成亂麻。
黃巾渠帥盤踞的山寨,三麵絕壁,一麵峽穀,穀底有風常鳴,夜裡像有人哼歌。曹軍已強攻兩次,折矛折旗,傷亡不輕。
有人主張再堆雲梯,有人主張圍困斷水,有人主張火攻。夏侯惇握拳,指節發白,最終也隻是問:“還打不打?”
郭嘉抬眼,先看地,再看人:“不打。”他把兩枚石子輕輕推到穀口外,“三日。”
“幾日?”曹操複問。
“三日內,必取賊首。”他說得平靜,像在擺一碗茶。
帳中諸將一怔,夏侯惇笑出一聲“好”,張遼隻收了收下頜,等他繼續。郭嘉沒有再解釋,隻向外喚了一聲:“鴆。”
白衣女子自帳外入,袖口纏著極細的鈴,鈴舌以白綿塞住。
她行禮,不看旁人,隻看郭嘉。
郭嘉把山圖旋了一寸,用一截柳炭在圖上緩緩點了三點,又用水在袖口蘸濕,抹糊其餘的墨線。張遼盯著他的手,忽然明白:此戰不在“看清”,而在“看不清”。
“我隻給你一道命。”郭嘉壓住鈴,“三日,去,一人。”
“諾。”鴆收袖,眼神如常。
“今夜出城,明夜動手,第三夜歸。”
“歸何處?”
“歸我前。”郭嘉把一句話壓得很輕,“把人頭放在我的案上。”
帳中空氣像被擱住,夏侯惇嘴裡“嘖”了一聲,還是忍住不言。
曹操沉吟片刻,笑起來:“孤就坐在案後看戲。奉孝,你要什麼?”
“鈴。”郭嘉看向荀彧。
荀彧會意,取鈴,複以白綿塞住。曹操點頭:“去吧。”
夜風起得乾淨。
郭嘉把鴆帶到西便門外的低坡,坡上枯草齊膝,風一過,像魚鱗翻白。他取出一壺薄酒、一碗清水、一段鹽條,和一小片舊鐵。他把鹽條摁碎,倒入清水,酒隨之而下,變成一碗發冷的模樣。
那片鐵放在火上烤到發紅,郭嘉用鑷子提起,在夜裡描出一個看不太清的圈。
“淬刃,不是淬刀,是淬心。”他說,“你要記得三層規矩:第一,不殺無名;第二,不殺無辜;第三,不殺無價。今晚,你先把刀‘養熟’,明夜再讓它‘開口’。”
鴆把袖中的短刃遞上來。刀很薄,像一片月光被削成了直線。
郭嘉取刀,將刃入水,水上一層極細的漣漪把月亮撥開。鴆伸出左手,毫不猶豫在虎口處劃了一刀,血落在酒裡,霎時化開,是淡紅,旋即又被水稀釋,幾乎看不出色。
他看她一眼:“記住,你的血不是為刀,是為線。”她點頭。
“再記住,”他又補了一句,“白燭不燃,鈴不響;鈴一響,刀也不越線。城中是如此,城外亦然。我們不是殺,是‘正’。”
鴆低頭,把刀從水裡提起,刃上凝著一層極薄的冷意。她把刀收入鞘,輕聲道:“今夜,是第一夜。”
“去吧。”郭嘉把鈴塞緊,放回她袖中。
她踏著草葉走遠,黑影與風接了頭,收在山根的暗處。
第一夜不殺人,殺路。
鴆沿著山腳的亂石路行至三更,遠處已能看見寨裡的火點。
她停在一個不起眼的窪地,俯身嗅地麵,聞到潮氣與灰。我軍兩次強攻時,曾有人在此地燒過鬆明,鬆香味被雨壓在土裡,現在輕輕一攪,又要冒上來。
她繞開那片土,又靠近穀口。穀口用鬆枝編了門,門後綁了銅鈴,細細的風足以讓鈴舌互碰。
她從袖中抽出一根極細的絲線,端頭纏著一粒小扣。絲線一拋,扣子繞過最上麵的枝條落回手心。她把鈴舌之間塞入一小片白綿,輕輕一抿,鈴便啞了。
她貼身滑過門,腳尖隻是蹭了一下土。遠處傳來夜巡的腳步,有人咳了一聲,又以為隻是風。
寨外另有小路一條,向右轉,半裡處有一眼廢井。井口被石板蓋住,板縫裡長了苔,苔上有新折的痕跡。鴆蹲下,指背略一按,石板便被撬起一線。
井裡黑得像一口關著的眼睛,深處卻有一點點冷光,是水。她聞了聞那水味,帶鹽,且淡。她想起郭嘉那碗酒水——鹽在,他叫那東西“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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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從城裡帶出的鹽灰撒在井沿與梯背的交接處。鹽遇濕便澀,澀便縛。明夜,這裡會有人踩空。她不急著合井蓋,隻把蓋斜著壓回,留出一指的縫。
回寨外,她繞到東麵坡,那裡有一座廢棚,棚頂塌了一角。棚下堆著早年打穀留下的籮。
她把其中一個翻過來,扣在地上。扣好後,她從袖裡取出一撮牛羊混血,淋在籮邊的泥上。血腥味很淺,卻足以引來狗。
狗一來,巡夜的人就會來,來的人會罵狗,罵了狗會踢它,狗躲,人追,追著追著,腳就該去踩那一片被她提前用油抹過的石頭。
她做完這些,回頭看一眼寨門,白綿仍塞在鈴舌之間。她挪開兩步,又停了一停,把袖口那枚塞綿悄悄拔下一絲,塞到自己鈴裡。鈴不該響,今晚,誰也不該醒。
她在夜裡用一種近乎溫柔的方式,替主公把“路”殺死了。
第二夜,才輪到人。
暮色剛下,曹軍帳內的燈點起,帳外卻升起白霧。
郭嘉對著星圖坐了一會兒,指尖在星紋上輕輕一撥。他並不用它看路,他用它看“人”——看那一點點遊移不定的心火,像火星,在與他相對的位置忽明忽暗。
那是黃巾渠帥的所在,也是他疲憊時最容易露出破綻的時辰。星圖在他眼前穩了下去,隱約有一條黑色孽龍的背影,伏在他身後,安靜如睡。
“今晚,你隻要撐住。”他在心裡對那條影子說。
他知曉自己的“觀星策”和“竊龍大陣”不過是把更大的危險拉到身邊來安放。陣眼在他,線也在他。這些念頭從腦海掠過,他按住袖口,免得那一陣咳嗽把心口的熱意咳出來。
遠處,西便門的白榜在薄霧中隻能認一條白。荀彧把鈴拿在手裡,鈴舌仍被白綿塞著。他對典韋低聲道:“鈴若響,先止,再退,再合。”典韋“嗯”了一聲,把手加緊了盾帶。
夜色深到第三更,鴆到了廢井處。井沿的鹽與水親得正好,踏上去會滑,滑下去會疼。她把井蓋推開到一半,露出黑水。
她借著井壁落下,腳尖隻點在石頭最內側。井壁黏著苔,手一滑,她用肘抵了一下,穩住。井底有一處窄縫,從窄縫鑽出去,是寨子後山的水道。曾經有人在此偷著挑水下山,後來荒了。
她摸出短刃,刃背在石上輕輕一敲,聽聲,水道不深,隻有一處彎要用肩擠過去。她收刀,身子向前一貼,像一尾黑色的魚,從石的縫隙裡溜了出去。
她出水道時,剛好在寨內柴垛後。遠處亮著燈,燈下有人說話,嗓音帶笑。
她記得郭嘉說過:“笑聲最容易抖出人的破綻。”她貼在柴垛背麵,嗅到的是醃肉與黴味。左邊有腳步,鞋底打在木板上的聲紋,非常輕,但不緊張。
她握了握刀,手心的血早已乾了,刀卻像剛出水一樣冷。
她沒馬上殺。她等那腳步走到最靠近的一處,把刀平握,從那人的膝窩一抹。那人顫了一下,半跪。她的手在他嘴上輕按一下,像夜裡把一盞燈蓋滅。
她貼在他耳邊說:“不殺無名。名。”
“阿……阿爍。”少年聲音發抖。
“年紀?”
“十七。”
“家?”
“寨下溝裡,全是黃泥。”
“睡哪?”
“西棚外,有狗。”
“狗有幾隻?”
“三隻。都聽老周的。”
她把手拿開一點:“你看我一眼。”阿爍抬眼,看見一雙無光的眼睛裡有一根很細的線。那線不勒人,可是繞住了他的喉。
他本能地吐出一句:“姐姐,我不叫人。”
她點頭,把他輕輕放倒,讓他靠在柴垛上,刀背在他頸側輕敲了一下,他便沉下去,像被夜色蓋住的木頭。
她掀起一塊柴,從中抽出一根最直的棍,給自己的袖口撐了一個固定的角度。她的袖裡,鈴舌仍塞著白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