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尚餘炭紅,雪線已在黑土上結成一圈亮白。
中軍大帳重新豎起,旗影冷硬,風從帳縫鑽過,吹得燈焰一指寬的斜,隨後被人用手一護,又穩了。
門外,求援的文書仍像雪片一樣貼在右柱上,新的壓住舊的,紙角被霜水浸出一圈淺灰。
曹操端坐不語。夏侯惇、於禁、李典、張遼、典韋列於兩側,程昱與荀彧也在,尚書台與主簿官吏分立一行,臉色比夜更冷。
每個人胸腔裡都壓著一口氣,這氣是火與雪共同留下的餘燼,碰一下就有火星,放著不動又凍得發疼。
“軍師可有回?”曹操抬眼,問李典。
李典將昨夜方才回的那封回書再呈上一遍。
紙上隻九字:“軍師病重,靜養。誰也不見。”曹操看著紙,手背在案角輕輕摩了一下,磨出一道極淺的痕。
“誰也不見?”夏侯惇冷笑,“倒好個‘誰也不見’。”
程昱拱手:“主公,濮陽已失,陳留被圍,雍丘動蕩,成皋昨夜剛穩,今日若再遲疑,士心先崩。今計有二:一者斬郭嘉以謝軍,二者拘其幕屬以明紀。事至於此,已無第三條路。”
他話鋒極冷。
帳內有將領沉沉點頭,也有人微帶遲疑。荀彧沉聲道:“此事當慎。昨夜之令,張遼、典韋執行有法,底線在許,‘不動印,不動鹽,不動廟橋心,不動糧’之四不可仍在掛柱。人心雖亂,未崩。若此時一斬,恐成釜底抽薪。”
“文若,”主簿忍不住插口,“城在許都,人在前線。今日不是論文法,是問生死。若主公之名與軍紀之威再被之亂撕一寸,便是十年之基儘毀。”
夏侯惇單眼裡像有火星:“我自虎牢以來,未曾見有人敢如此把主公與天下當棋盤。若非主公在,我今日先斬了他,再與諸君行軍。”
典韋不言,隻把臂上鐵鏈往上一勒,勒出一道更白的印。他站得極穩,像一道門。張遼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眼底是風裡不動的石。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短促的咳。聲音不重,卻像針尖在絲上挑了一下,挑破了那層即將蒙住所有人眼睛的薄膜。簾影一動,一個穿素黑袍的瘦影步入,腰背直,肩卻薄,入帳時風稍一激,袖口掀起,露出骨節分明的手。
郭嘉來了。
他沒有先行禮,也沒有先開口。他隻籠著袖靜立片刻,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在曹操麵上。曹操眼底黑井更深,沉沉收住一線光:“你來,便好。”
“奉孝!”夏侯惇一步踏前,指木柄:“你可知軍心為何?”
“知。”郭嘉答。他的聲音很輕,像雪落在紙上,“皆欲殺我以謝軍。”
“很好。”程昱緩緩道,“那你自己說,該如何謝?”
郭嘉咳了一聲,按住袖中的小環,走至案前。這兩步路,他走得很慢,像在心裡丈量什麼。他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卷薄絹,絲麵已被揉得溫潤,邊角略開,他不急著攤開,隻用食指在卷端輕輕點了一點:“圖在此,未窮。”
“又是圖?”主簿冷哼,“昨夜雪片文書皆在圖外。你若再以虛言蒙眾,某等即刻請兵法行事。”
郭嘉抬眼,目光淡淡地拂過主簿:“圖窮之後,匕見。你等要匕,我給你們看。”
他把絹圖緩緩攤開。不是疆裡城池,而是一張看不懂的“脈圖”——細細的線自河道、城郭、山脊相連,聚成數十個圓點,彼此有虛實之彆。圓點上紅砂細密,邊上用極細的筆劃了數字。曹操盯著圖,眼底的黑與燈焰中的黃交織在一起,像刀背上塗了一層油。
“這是兗州龍脈節點圖。”郭嘉開口,“其上標示的,不是郡縣,不是營寨,是‘氣’。有生氣,有死氣,有煞氣。常法攻城,隻攻其形,此圖攻其‘心’。”
程昱與荀彧皆變色,尚書台與主簿卻聽得煩躁:“又是玄而又玄的‘龍脈’之說?軍旅之事,當用糧、用兵、用人心,不當用神怪。”
郭嘉指尖在一個大圓點上輕輕一按:“濮陽。”
“濮陽已失。”有人冷聲。
“濮陽這個點,本是兗州‘連氣’之樞。”郭嘉道,“它不是不能丟,而是必須丟。丟得越乾淨,煞氣越盛;煞氣越盛,‘錘’越重。”
“錘?”張遼抬眼。
郭嘉說,“借他之‘凶’為錘,砸我所要的鎖。他在城與村之間來去若風,不焚屋、不掠糧,隻殺旗,隻挑字。此人兵行如刀,刀不粘泥。他以為殺的是我們的膽,而我恰恰要他把膽殺透,讓‘膽怯’倒向他。我們就要這一口‘龍煞’,用以打通這一批節點。”
他手指自濮陽、陳留、雍丘、成皋之間連成一條弧,弧線末端停在河邊,“此處有門。門不開,兗州龍脈不通。門開半寸,水自來。”
帳內靜極了。荀彧低聲:“你是說——這一切,本在計中?”
郭嘉點頭:“是。”
夏侯惇刀柄一震,忍不住前踏:“你便這樣拿著許多人的家與命做‘錘’的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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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望他一眼,那一眼沒有鋒,也沒有退,讓人覺得他在看一塊極難雕的石:“許都底線不動,軍不入民,印不動,鹽不動,廟橋心不動。這是砧板不會裂的四道筋。昨夜若主公一怒而動夜封、開夜兌,今日砧板已碎。”他頓了頓,“我不以人命為戲,但以‘氣’為用。氣不受傷,形受一點傷,‘門’才肯開。”
“門?”荀彧追問。
郭嘉的指腹輕輕在絹麵某個細密的圈上劃了一圈:“門就在這四處相斜之地的下方,鎖脊在河。要開鎖,不是攻一城一邑,而要讓‘狼’把鎖麵砸出裂紋。裂到極致,主公一吼,名正,軍齊,再以鏈為尺,櫃為堤,以鹽為星,以印為綱,整座兗州的氣脈便會自我歸攏。這一擊,彆人做不得,最合適。”
“你要引狼入室。”程昱沉聲。
“是。”郭嘉答,“借刀破局。”他抬眼,目光與曹操相接,“主公,我要你‘主動輸掉半個兗州’,放那凶獸進來,任他橫衝直撞一陣子。等‘錘’砸夠了,你再收。”他把最後兩字壓得極穩,像把風壓進了盒裡,“再收。”
“瘋了!”主簿失聲,“兗州是我們立身之基!你竟要我們‘主動輸掉半個兗州’?!”
夏侯惇的刀已半出鞘,亮出一指寬的冷光:“我再問你一句,濮陽那一城,陳留那一裡的人,他們的血,算在誰頭上?”
郭嘉看著刀光,眼神靜極。他伸手,將案旁一盞溫著的薑湯端起,抿了一口,又放下。
那動作連細微的手顫都沒有,他隻淡淡地說:“薑,溫。味,卻不在。”他的唇角牽了一下,像笑,像歎,“我最近喝什麼,都是這樣。”
荀彧怔住。程昱與李典彼此看了一眼,目光深處有一線不易察覺的寒。他們從不信什麼神怪,卻忽然意識到,這個人付出的“代價”,或許比他們想象的更近、更冷。
那不是七竅流血的戲劇性,而是味覺從舌尖悄悄消失,是看見哭痛的婦孺,心口隻剩下整齊的“最優解”。荀彧開口,卻沒說出“你可還有心”這句,生生咽回去。
曹操終於抬手,按住夏侯惇的刀背。刀光在他掌心下回鞘,發出一聲很輕的顫音。曹操望著郭嘉,聲音低而穩:“你要‘門’開幾成?”
“三成。”郭嘉答,“三成,既足以讓‘氣’順,又不至於讓‘形’毀到不可收拾。等三成一到,我要主公的‘吼’。”
“吼?”有人不解。
“是‘名’。”郭嘉道,“‘王師不擾民’四字,要從許都到陳留,從雍丘到成皋,同日掛正。底線四不可同時重申,鏈當尺,櫃當堤,鹽後於燈,印在光下。那一刻,狼膽已儘,民心返潮,軍心自穩。”他頓了一頓,“再派快軍於‘門’外三處,列陣不入,光亮不滅。狼若撞門,刺其側肋;狼若繞門,放其背影。你隻需忍三日,便夠。”
“忍三日?”夏侯惇冷道,“我可以忍,兵可以忍,民呢?”
“坐。”郭嘉說,“給湯。”他抬眼看著夏侯惇,“昨夜你已經教了她們。今日照做。”夏侯惇沉默。那句“坐下,再說”,在風裡結成了霜,落回每個人的耳中。
“主公。”程昱忽然長揖到底,“此計雖奇,風險甚巨。若三日之後仍不可收,兗州將為他人所有。臣請主公以軍紀為先,先拘軍師,以絕眾口。”
尚書台與主簿同聲附和。於禁抬目,欲言又止。張遼站著,雙手壓在沙盤邊緣,手背青筋輕輕起落。典韋則把鏈往下一沉,像把一把火按進水裡。
曹操不答。他盯著絹圖,黑井一樣的眼底突然緩緩亮了一線。那線光不是笑,是刀的冷,是在最緊的時候,心裡那點“定”。
他反問郭嘉:“群情激憤,皆欲殺你;城外家屬跪哭,皆欲回援。全軍的刀口,半數對著你。你憑什麼讓我,繼續立在你這邊?”
郭嘉沒有立刻回。他伸指,按在絹圖一處無字的空白,指腹輕輕摩挲;像在摸一塊看不見的石。“憑你是‘黑龍’。”
他說,“憑你能忍三日,能吞氣而不噴火,能把怒攥在骨裡,用它把骨燒硬。”他抬頭,目光很直,“我見過你的‘形’。”他沒有把“黑色孽龍”四字說儘,隻以短短一句帶過,那句卻像從黃河霧裡拖出了一身冷鱗的獸影,“他在風裡昂起頭,又把頭按下去。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