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三月初八的西安城，雪片裹著寒風打在人臉上，卻壓不住滿城的悲慟。西城門內的長街上，百姓們自發跪了一地，手裡捧著溫透的麥餅、燃著的草把，還有孩童攥著的半塊麥芽糖——那是孫承宗上月巡城時，笑著塞到孩子手裡的。當嶽承嗣抱著裹著銀甲披風的孫承宗遺體，從吊橋上緩緩入城時，最先哭出聲的是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她撲到馬前，被母親死死拉住，卻還是伸著小手喊：“孫爺爺！你說好教我疊紙鳶的，你怎麼不回來了？”
人群裡，英國公張維賢扶著孫承宗的靈柩走在前麵，他雖身著甲胄，卻難掩疲憊，眼下的烏青比甲胄上的銅飾還要亮——作為城中爵位最高者，他昨夜守著城頭，連合眼的功夫都沒有。可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細碎的議論聲，語氣裡裹著怨懟。
“要我說，孫侯爺就是被嶽家軍拖累了！”一個穿短打的漢子往雪地裡啐了口，“他們從子午道殺過來，動靜鬨得比驚雷還大，把後金和闖軍的注意力全引到西安了，不然侯爺怎麼會突圍時遇襲？”
“可不是嘛！”旁邊的婦人抹著眼淚，卻對著嶽家軍的方向瞪了一眼，“之前西安雖被圍，可侯爺守得穩穩妥妥，嶽家軍一來，倒讓老帥送了命！這糧就算搶回來了，可路上死了多少人？這筆賬不該算在他們頭上嗎？”
議論聲越來越響，連幾個原本哭著的百姓都停下了聲，眼神裡多了幾分猶豫。就在這時，人群後突然傳來一聲沉喝：“住口！你們怎能這般糊塗！”
眾人回頭，隻見十幾個渾身是傷的老兵走了過來，他們是孫承宗突圍奪糧時的親衛，甲胄上還沾著暗紅的血痂，有的胳膊吊在胸前，有的腿上裹著滲血的布條。為首的老兵叫趙老栓，跟著孫承宗守了十年遼東，此刻他拄著斷矛，聲音發顫卻字字鏗鏘：“嶽家軍的弟兄們從子午道過來，哪一步不是浴血奮戰？他們在穀裡殺了三天三夜，斬了闖軍和後金的數萬人馬，才打通這條路趕過來！若不是他們，咱們西安城的糧早就斷了，現在哪還有力氣在這說話？”
趙老栓說著，突然指向城門處——那裡，一隊隊糧車正緩緩駛入，粗布糧袋堆得比馬還高，有的糧袋破了口，金黃的小米順著縫隙漏出來，落在雪地裡，像撒了一地碎金子。“你們看看！那是幾萬擔糧草！是嶽家軍的弟兄們用命從闖軍大營裡搶來的！孫侯爺斷後時，最後說的話是‘護好糧，護好西安百姓’，他的血是為咱們流的，嶽家軍的弟兄們也是為咱們拚的，咱們怎麼能反過來怪他們？”
人群瞬間靜了下來。剛才議論的漢子順著趙老栓指的方向看去，隻見糧車旁的嶽家軍士兵，有的胳膊還在流血，卻死死扶著糧袋；有的腿一瘸一拐，卻半步都不肯退。他突然紅了臉，猛地跪倒在雪地裡，額頭磕得“咚咚”響：“是我渾！是我瞎了眼錯怪了嶽將軍和弟兄們！孫侯爺在天有靈，千萬彆怪我這糊塗人！”
“是我們糊塗！”那婦人也跟著跪倒，眼淚混著雪水往下流，“剛才我不該說那些渾話，嶽家軍的弟兄們，對不住！”
越來越多的百姓跟著跪倒，哭聲裡沒了怨懟，隻剩愧疚與懊悔。嶽承嗣翻身下馬，快步上前扶起趙老栓，聲音沙啞：“趙大哥，多謝你替弟兄們說話。我們來晚了，沒護住孫侯爺，這是我們心裡的痛，往後我們定會和英國公、吳將軍一起，守好西安，不辜負侯爺的托付。”
張維賢也走了過來，拍了拍嶽承嗣的肩膀：“承嗣，眼下不是說這話的時候，先把侯爺的靈柩安置好，再商議守城的事。”嶽承嗣點頭，眾人簇擁著靈柩，朝著府衙的方向走去，百姓們自發跟在後麵，有的幫著扶糧車，有的給嶽家軍士兵遞熱水，長街上的雪，似乎都因為這股暖意，化得快了些。
安置好孫承宗的靈柩，嶽承嗣立刻叫來了文書：“快寫奏書，把孫侯爺殉節的經過、子午道血戰的戰況、護糧入城的詳情，一字一句寫清楚，派最快的驛卒，往紫禁城送！”
文書不敢耽擱，立刻研墨鋪紙。嶽承嗣站在一旁，親自口述，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崇禎十一年三月初八，臣嶽承嗣率援軍至子午道，遇後金巴圖魯部與闖軍合圍……孫侯爺為護糧斷後，中淬毒長矛殉節，臣等拚死奪回遺體，現護糧入西安，與英國公張維賢、吳奎共守陝境……”
墨汁落在紙上，暈開的痕跡像極了雪地裡的血跡。半個時辰後，奏書封入漆盒，驛卒接過盒子，把棉襖的扣子扣到最上麵，又用布條把盒子綁在懷裡，翻身上馬。馬鞭子“啪”地甩響，驛馬踏著積雪，朝著東方疾馳而去——那是紫禁城的方向，蹄聲在雪地裡敲出的節奏，像在為這封血寫的奏書，敲打著前行的鼓點。
嶽承嗣站在府衙門口，望著驛卒的身影消失在雪霧裡，手指攥得發白。他知道，這封奏書一旦送出，紫禁城裡定會掀起波瀾，而他和西安城的所有人，接下來要麵對的，是更凶險的戰陣。雪還在下，落在他的銀甲上，卻沒讓他覺得冷——孫侯爺的忠魂，弟兄們的熱血，早已在他心裡燃起了一團火，這團火，要守著西安，守著大明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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