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布幔之後,並非空無一物,而是有一個冰冷的、無形的存在,正透過絨布的纖維孔隙,靜靜地欣賞著她此刻的崩潰,見證著這殘酷的“認證”儀式。
是父親嗎?是他的亡魂通過這縷頭發,在向她傳遞未儘的遺言?
還是……鏡子裡那個她隱約感知到的、破碎的存在,借用了父親的身份和遺物,在進行某種冰冷的、關於因果與傳承的演示?
她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入膝蓋,試圖隔絕這令人窒息的一切。
畫紙上,那個編號a1874、跪地囚犯的背影,在台燈昏黃的光線下,輪廓似乎與她自己的身形,產生了一種模糊而可怕的疊合。
空氣中,彌漫著鬆節油、亞麻仁油,以及一股若有若無的、來自遙遠過去的、混合著灰燼、冰雪和絕望的死亡氣息。
那支父親的遺發畫筆,靜靜地躺在工作台上,不再是她寄托哀思的聖物,它變成了一件凶器,一件剛剛在她心上刻下無法愈合傷口的、冰冷而邪惡的凶器。
自那晚畫筆自行繪製出集中營場景,並留下那個與她身份證後四位相同的詭異編號後,索菲亞對畫室裡所有鏡麵的存在,都產生了一種近乎病態的敏感。
那麵被厚重黑絨布覆蓋的全身鏡,如同一個沉默的、內裡卻湧動著未知危險的深淵,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無形的壓力。
她經過它時,會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屏住呼吸,仿佛怕驚擾了布幔之後的東西。
然而,逃避無法消除存在。那種被窺視的感覺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變本加厲。
它不再僅僅是一種模糊的直覺,開始滲透進她的感官,具象化為各種細微的、卻無法忽視的征兆。
有時,在深夜調色,萬籟俱寂,隻有畫筆與畫布摩擦的沙沙聲時,她會清晰地聽到,從被遮蓋的鏡子方向,傳來極其細微的、如同冰麵開裂或玻璃被緩慢壓碎的“哢嚓”聲,持續一兩秒,又戛然而止。
有時,她正專注於畫作的某個細節,會突然感到一股冰冷的、帶著明確指向性的視線,如同針尖,刺在她的後頸或脊背上,讓她瞬間寒毛倒豎,猛地回頭,卻隻有靜止的布幔和空蕩的房間。
更讓她不安的是身體的變化。
她的左手手腕內側,那幾道在壁畫事件後出現的、淡淡的平行紅色痕跡,顏色開始加深,從粉紅變為暗紅,並且邊緣變得清晰,仿佛真的被粗糙的繩索反複摩擦過。
它們不痛不癢,卻像烙印一樣,時刻提醒她那晚的詭異經曆和鏡中可能存在的關聯。
噩夢也開始如影隨形。她反複夢見自己走在一條無儘延伸的、由無數破碎鏡片鋪就的走廊裡。
腳下的鏡片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每一步都搖搖欲墜。
走廊兩側,無數破碎的鏡麵映照出無數個支離破碎的她。
那些碎片中的影像動作不一,表情各異。
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尖叫,有的則帶著詭異的微笑,直勾勾地盯著走廊中央的她。
她總是在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懼中驚醒,渾身冷汗,心臟狂跳。
她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被動地等待恐懼將自己吞噬,結局隻能是徹底崩潰。
那麵鏡子,無論後麵是什麼,它提出了“交易”,它展示了“證據”編號a1874),它必須被直麵。
她需要答案,需要知道這詭異的規則,需要弄清楚那“修改曆史”與“修複創傷”的交易,究竟意味著什麼,代價又是什麼。
決心一旦下定,一種冰冷的平靜反而取代了之前的惶惑不安。
她選擇在午夜時分進行這場“對話”。據說這是界限最模糊的時刻。
畫室裡隻開著工作台那盞孤燈,光線昏黃,將大部分空間留給深沉的黑暗。
她走到全身鏡前,站定。絨布厚重,垂落無聲。
她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嗡嗡聲,以及心臟沉重而緩慢的搏動。
沒有猶豫,她伸出手,抓住了絨布的一角,猛地向下一扯。
黑絨布滑落,在地板上堆成一團暗影。
鏡麵暴露出來,光滑,幽暗,清晰地映出她蒼白而緊繃的臉,以及身後被昏暗光線勾勒出的、影影綽綽的畫室輪廓。
一切正常。
索菲亞屏息凝神,緊緊盯著鏡中的自己,等待著。
幾秒鐘後,變化開始了。
鏡麵仿佛不再是固體,而是變成了某種粘稠的、液態的汞銀。
以她影像的胸口為中心,漾開了一圈圈漣漪。
漣漪擴散,她的影像隨之扭曲、模糊,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被打散、重組。
當漣漪平息,鏡中的影像徹底變了。
那不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個由無數大小不一、邊緣銳利的破碎鏡片,勉強拚湊出的人形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