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廊之中,時間失去了線性的秩序。
無數麵鏡子如林立的墓碑,豎直插在冰冷的地麵上。
鏡麵反射著彼此的影像,層層疊疊,延伸出無限深遠的虛空。
那些鏡麵裡湧動著的,不是索菲亞的倒影,而是無數種曆史的可能性。
柏林街頭燃燒的國會大廈、南京城牆上斑駁的彈孔、集中營裡瘦骨嶙峋的囚徒、金陵古道上流離失所的難民……
這些畫麵如同冰冷的潮水,帶著金屬鏽蝕的腥氣與硝煙的灼熱,一波波衝刷著她的意識,試圖淹沒她最後的理智。
每一麵鏡子都是一個未被選擇的分支,每一種可能性都散發著誘惑與絕望的雙重氣息。
有的鏡麵裡,她成為了納粹禦用畫家,用畫筆粉飾暴行,換來錦衣玉食;
有的鏡麵裡,她回到南京,卻在大屠殺中殞命,鮮血染紅了秦淮河的水波;
還有的鏡麵裡,她放棄了所有記憶,成為死神畫廊裡麻木的校準者,日複一日地修補著曆史的“裂痕”,卻永遠失去了自我。
這些畫麵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纏繞著她的四肢百骸,耳邊仿佛響起無數細碎的低語:
“選擇吧,選擇一條不那麼痛苦的路。”
祭壇就在鏡廊的中央,懸浮於半空,由無數塊拚接的鏡片構成,折射著幽冷的光。
父親的畫筆靜臥在祭壇中央,筆杆是用某種深色木材製成的。
上麵還殘留著父親指尖的溫度,筆尖沾著一點早已乾涸的、暗褐色的顏料。
那是當年他為母親畫肖像時所用的赭石色。
畫筆旁邊,站著那個由破碎鏡片構成的死神。
它沒有固定的形態,時而如高塔般巍峨,時而如迷霧般彌散。
無數塊鋒利的鏡片邊緣閃爍著寒光,每一塊鏡片上都倒映著不同的痛苦表情。
有尖叫的、有哭泣的、有麻木的,共同拚湊出一種非人的“注視”。
它沒有發出聲音,卻有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著整個鏡廊,那壓力的核心隻有兩個字:“選擇吧”。
選擇?
索菲亞的腦中,柏林與南京的記憶碎片仍在瘋狂衝撞。
柏林冬日的寒風裹挾著猶太街區的哭喊,穿透她的耳膜;
南京夏日的蟬鳴混雜著屠刀落下的鈍響,刺痛她的神經。
左手掌心傳來清晰的灼痛,那是不久前她用碎瓷片寫下血書時留下的傷痕。
暗紅的血跡早已乾涸,卻在記憶的觸碰下重新變得溫熱。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昏暗的地窖,她蜷縮在角落,用自己的血寫下對自由的渴求。
顏料暴動的瘋狂場景也曆曆在目。
那些由曆史受害者骨灰製成的顏料,在畫室裡掙脫了畫筆的束縛,化作扭曲的色塊,嘶吼著、衝撞著。
它們承載的痛苦與憤怒幾乎將她撕裂。
還有那棵橄欖樹,在希臘克裡特島的陽光下,本該象征和平的枝葉間,卻清晰地浮現出絞刑架的圖案。
繩索在風中微微晃動,如同永恒的嘲諷。
嘲諷她試圖逃避痛苦、尋求安寧的可笑。
她已經受夠了。
受夠了被無形的手推著做出選擇;
受夠了成為利益交換的籌碼;
受夠了記憶被強行植入腦海;
受夠了被當作展品一樣,在不同的曆史場景中被審視、被評判。
從出生起,她似乎就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
父親是反戰畫家,她便被寄予傳承正義的期望;
母親是中國學者,她便被迫背負起南京大屠殺的集體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