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空被撕開了口子,傾瀉而下。雨水不再是水滴,而是連成一片的、狂暴的、沉重的幕布,狠狠砸在省委大院那幾棟莊嚴肅穆的蘇式建築上。水花在堅硬的水泥地麵炸開,又迅速彙成渾濁的溪流,沿著精心規劃的排水溝洶湧奔突,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咆哮。平日裡修剪得一絲不苟的冬青樹叢,此刻在風雨中狂亂地搖擺,如同無數掙紮的、濕透的手臂。
城市在哭泣。更遠處,低窪的街道已成澤國,渾濁的洪水漫過輪胎,漫上人行道,倒映著城市破碎而扭曲的燈火。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音,密集得令人心慌。
省委組織部所在的七樓,李成棟辦公室的燈還亮著。慘白的光線從天花板的吸頂燈管傾瀉下來,照亮了寬大的紅木辦公桌、靠牆擺放的厚重書櫃裡麵塞滿了各種政策彙編和工作年鑒),以及牆上那麵鮮紅的黨旗和國旗。空氣裡彌漫著舊紙張、茶葉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權力場所特有的沉悶氣息。
李成棟獨自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他四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強、經驗豐富的年紀,身材保持得不錯,隻是鬢角已悄然染上幾縷霜白,眼角的紋路也比同齡人深些,刻著常年伏案和殫精竭慮的痕跡。他微微前傾著身體,雙手的指尖,正死死按在桌麵上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a4打印紙上。
省委組織部的紅頭文件,標題醒目:《關於李成棟同誌職務調整的通知》。
“……免去李成棟同誌省委政策研究室綜合一處處長的職務……”
“……任命李成棟同誌為省檔案館省檔案局)黨組成員、副館長副局長)……”
字跡清晰,措辭規範,每一個字都像淬過冰的鋼針,精準地刺入他的眼底,再順著神經蔓延開一片刺骨的寒意。
“檔案局?”李成棟低低地重複了一遍,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指尖迅速蔓延至手臂、肩膀,直至整個心臟都像是被浸泡在冰水裡。他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試圖抓住一點溫度,觸到的卻隻有紙張那冰涼的、拒人千裡的光滑。那寒意如此真切,穿透皮膚,凍僵了血液。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撕裂了翻滾的濃墨般的烏雲,短暫地照亮了雨幕中省委大樓那威嚴的輪廓,緊接著,一聲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那驚雷仿佛不是響在天際,而是直接劈在了這間寂靜的辦公室中央,劈在了他緊繃的神經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嗆進肺裡,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綜合一處處長,這個核心要害部門的位置,多少人眼紅心熱。他主持起草了多少份直達省委核心領導的報告?熬過了多少通宵達旦?協調了多少複雜難纏的關係?本以為下一步……他閉了閉眼,強行壓下喉頭翻湧的苦澀。檔案局?那個沉寂得如同時間墳墓的地方?一個被權力陽光幾乎遺忘的角落?平調?這分明是斷崖式的墜落!是政治生命的猝死!
他用力拉開抽屜,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裡麵躺著一盒尚未開封的中華煙——平時幾乎不碰,隻在最焦灼無措時才會點上一支。他粗暴地撕開塑封,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打火機“哢噠”聲在死寂的房間裡異常刺耳,火苗跳躍了幾下,才勉強點燃了煙絲。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湧入肺部,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煙霧繚繞中,他那張向來沉穩、甚至帶著幾分儒雅的臉,此刻扭曲著,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被背叛的憤怒。那憤怒如同沉默的火焰,在眼底深處熊熊燃燒,卻無處噴發,隻能灼燒著自己。
桌上的電話驟然響起,尖銳的鈴聲如同催命的符咒,刺破了壓抑的寧靜。李成棟的手一抖,煙灰簌簌落在光潔的桌麵上。他沒有立刻去接。鈴聲固執地響著,一聲,兩聲,三聲……在暴雨的背景音裡,顯得格外執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盯著那部紅色的座機,仿佛那不是通訊工具,而是一口即將把他吞噬的陷阱。
最終,他還是伸出冰冷的手指,按下了免提鍵。
“喂?”他的聲音乾澀沙啞。
“李處?是我,小劉。”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年輕而謹慎的聲音,是他的秘書,“組織部的王科長剛才來電,說…說請您明天上午九點,準時到檔案局報到,那邊會安排人接您。還說…還說您辦公室這邊,這兩天會有人來協助整理物品……”
“知道了。”李成棟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冷得像冰。他沒等對方再說什麼,便“啪”地一聲切斷了通話。辦公室裡隻剩下電流切斷後的嗡鳴和窗外愈發狂暴的雨聲。協助整理物品?這麼快就來清場了嗎?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狼狽和屈辱,像一件剛剛被使用完、就被迫不及待丟棄的舊物。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大得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哐當”一聲巨響。椅子撞在書櫃上,震得玻璃門嗡嗡作響。他看也沒看,抓起桌麵上那張仿佛帶著詛咒的調令,胡亂塞進公文包,抓起椅背上的外套,頭也不回地衝出了辦公室。沉重的木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那慘白的燈光和令人窒息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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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車庫陰冷潮濕,彌漫著輪胎和機油混合的味道。他那輛黑色的帕薩特孤零零地停在自己的固定車位上。他拉開車門坐進去,冰冷的真皮座椅激得他微微一顫。插鑰匙的手有些不穩,試了兩次才發動引擎。車燈撕開車庫的黑暗,兩道慘白的光柱射向前方。
駛出省委大院,車輪立刻碾入了街道上洶湧的積水。渾濁的泥水拍打著底盤,發出沉悶的嘩嘩聲。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搖擺,在擋風玻璃上劃出兩道短暫的扇形視野,但瞬間又被狂暴的雨幕重新覆蓋。整個世界在他眼前晃動、模糊、扭曲。街燈的光暈在水中被拉長、變形,像無數條遊動的、光怪陸離的蛇。兩側的高樓在雨幕中隻剩下模糊的、巨大的、壓迫性的黑影,如同沉默的巨人俯視著在洪水中掙紮的螻蟻。
李成棟死死握著方向盤,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雨水仿佛順著玻璃流進了他的血管,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公文包就扔在副駕駛座上,裡麵那張薄紙,此刻卻像一塊巨大的磁石,不斷將他的視線吸過去,每一次餘光掃到,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檔案局…檔案局…這三個字如同魔咒,在他混亂的腦海裡反複撞擊、回響。車內的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他降下車窗一條縫,冰冷的、飽含水汽的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城市洪水的腥氣,卻絲毫吹不散心頭的陰霾。
車子在積水中艱難跋涉,像一艘迷失方向的小船。終於駛入了他居住的高檔小區。保安亭的燈光在雨幕中暈開一團模糊的暖黃,保安似乎認出了他的車,很快抬起了橫杆。車輪碾過減速帶,車身重重地顛簸了一下。
家裡的燈亮著,在暴雨的夜晚透出一絲虛假的暖意。他停好車,沒有打傘,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頭發和外套。他步履沉重地走到門前,掏出鑰匙。金屬插入鎖孔的“哢噠”聲,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門開了。
客廳裡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著璀璨卻冰冷的光。他的妻子張嵐正焦躁地在客廳中央踱步,昂貴的真絲睡袍下擺隨著她的動作急促地擺動。兒子李昊則蜷在寬大的沙發裡,低頭刷著手機,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年輕卻寫滿不耐煩的臉。餐桌上,精心準備的飯菜早已失去了熱氣。
“怎麼才回來?電話也不接!”張嵐猛地轉過身,聲音因為等待和焦慮而拔高,帶著尖銳的質問,“調令呢?拿到沒有?省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是不是?”
她幾步衝到李成棟麵前,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期待,仿佛那紙調令就是通往天堂的通行證。她伸手就要去拿他手裡濕漉漉的公文包。
李成棟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一團浸透水的棉花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他避開妻子的手,沉默地、緩慢地從公文包裡抽出那張被雨水洇濕了邊角的調令,遞了過去。
張嵐一把搶過,迫不及待地展開。她的目光急切地掃過文件抬頭的紅字,掃過組織部的印章,然後,她的動作定格了。臉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嘴唇微微張開,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住“省檔案館省檔案局)黨組成員、副館長副局長)”那幾個字。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檔…檔案局?”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刺耳,像是用指甲刮過玻璃,“副館長?李成棟!你開什麼國際玩笑?!”
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捏著調令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指關節幾乎要戳破那層薄薄的紙。下一秒,那張承載著整個家庭未來希望的紙,在她手中被猛地撕開!刺啦——
紙張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裡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檔案局?!那是什麼地方?是活死人墓!是垃圾回收站!是等著退休的老頭老太才去的地方!”張嵐的聲音徹底失控,帶著哭腔和歇斯底裡的絕望,破碎的紙片如同被詛咒的白色蝴蝶,從她顫抖的手中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地板上,“李成棟!你這個廢物!窩囊廢!我們娘倆指望你什麼?昊昊!你兒子的前途全讓你毀了!毀了!”
她猛地指向沙發上的兒子,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你看看他!他托福都考過了!康奈爾!常春藤!一年光學費生活費就要多少美金?!你說好的!你說這次提拔板上釘釘!錢從哪裡來?啊?!從你那清水衙門的檔案局?!你告訴我啊!從那裡能刮出油水來嗎?能嗎?!”
李昊被母親的咆哮驚得抬起頭,手機屏幕暗了下去。他看著地上散落的紙片,又看向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紙的父親,年輕的臉上交織著茫然、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重新低下了頭。
李成棟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脖頸,一直流進襯衫領口裡,寒意刺骨。妻子的哭罵像無數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紮進他千瘡百孔的自尊。兒子那無聲的鄙夷,比任何唾罵都更讓他心寒。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胃裡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後槽牙,嘗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他想解釋,想咆哮,想砸碎眼前這刺眼的水晶燈,但巨大的屈辱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感,將他所有的力氣都抽乾了。他像一尊被風雨侵蝕殆儘的石像,隻剩下一個僵硬的軀殼,承受著這來自最親密之人的、毀滅性的打擊。地板上的碎紙片,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尊嚴和搖搖欲墜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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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看妻子歇斯底裡的臉,也不看兒子冷漠的後腦勺。他像一具被抽掉了靈魂的軀殼,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書房。濕透的外套黏在身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色的、帶著泥濘的水印腳印。身後,張嵐的哭罵聲還在持續,如同背景噪音,尖銳地切割著他的神經。
“廢物!沒用的東西!我們娘倆跟著你倒了八輩子血黴!昊昊的留學怎麼辦?你說啊!怎麼辦?……”
書房的門被他輕輕帶上,隔絕了客廳裡那場令人窒息的災難。瞬間,世界仿佛安靜了,隻剩下窗外依舊狂暴的雨聲,嘩啦啦地衝刷著玻璃,像無數隻手在不停地拍打。書房裡沒開大燈,隻有書桌上那盞老式的綠色玻璃罩台燈散發著昏黃、溫暖的光暈,照亮一小片桌麵,卻將房間的其他角落推入更深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