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窗,成了王磊淬火期唯一的風景線,也是他無聲世界的邊界。晨曦在玻璃上凝結細密水珠,將窗外光禿枝椏折射成朦朧光暈;午後的陽光在被單上緩慢爬行,丈量著他體內艱難重建的生命節律;暮色四合時,窗框切割城市燈火,像散落深藍絨布上的碎鑽。
他的世界被陳教授的“鐵律”鎖在這方寸之間。靜默。是最高準則。任何聲帶震動,都招致陳教授刀鋒般的眼神和護士不容置疑的按壓。交流退化至原始:緩慢眨眼,輕微搖頭,或食指在陳教授攤開的掌心,如初學孩童般艱難刻劃。
“喉…嚨…還…痛…嗎?”陳教授掌心寫。
王磊眨一下眼——是。鈍釘嵌骨般的痛,每一次吞咽都扯動神經警報。
“頭…暈…嗎?”
緩慢搖頭。高熱退去,顱內脹痛眩暈平息,視野晃動依舊,但不再天旋地轉。
“好…消…息…”陳教授臉上漾開真切喜色,繼續寫:“炎…症…指…標…大…幅…下…降!生…命…體…征…穩…定!”
無聲捷報,如強心針注入枯竭河床。王磊閉上眼,感受著那份來自身體深處的、微弱卻真實的回應。他不再是被動承受的容器,而是廢墟中執拗重築的匠人。
方同舟再來時,帶了一盆小小的、葉片厚實油亮的虎皮蘭,放在窗台陽光最好的位置。
“吸廢氣,吐清氣,好養活。”方同舟指尖輕點翠綠葉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咱們礦工,給點光,給點水,就能在石頭縫裡紮下根。”
王磊的目光追隨著老人的手指,落在虎皮蘭上,又緩緩移向窗外礦區的方向。無聲,卻勝過萬語千言。
“礦上,李衛民暫時壓著場子。”方同舟仿佛讀懂了他的目光,在床邊坐下,語氣平穩如常,卻暗含機鋒,“劉振業的爛攤子不小,拔了蘿卜帶出泥,設備采購、外包工程…都在查。有些人,坐不住了。”他頓了頓,目光如古井深潭,“暗地裡的小動作,少不了。栽贓、推諉、甚至…想往你身上潑臟水,說你借機排除異己,誇大其詞搏上位。”
王磊眼神微凝,指尖無意識蜷縮。省城講台上撕裂肺腑的控訴,終究成了某些人眼中釘。
“怕了?”方同舟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王磊迎向老人的目光,緩慢,卻異常堅定地搖頭。眼底沒有恐懼,隻有一片淬火後的冷硬清明。怕?從井底爬出那一刻,他就把“怕”字嚼碎咽下了。
“好!”方同舟眼中精光一閃,“淬火淬出的,就該是這份定力!潑臟水?由他們潑!你王磊是長山的兒子,是礦工用命托起來的人!根正,影子就歪不了!省委調查組的眼睛,雪亮!市委的態度,更不會變!你隻管一件事——”
老人身體微微前傾,手指隔空點了點王磊的心口:
“把這裡養硬實!把筋骨養壯!把喉嚨養利索!礦上那攤渾水,現在下去,是裹一身泥!等你站得穩,聲音亮,再回去!那時候,你放個屁,都比他們現在喊的口號響!”
粗糲直白的話語,帶著礦工特有的悍勇,衝散了病房的消毒水味,也衝開了王磊心頭最後一絲陰霾。他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卻傳遞出無聲的默契與力量。
郝衛東的到來,帶著顯而易見的尷尬與補償意味。身後秘書提著昂貴滋補品,幾乎堆滿牆角。
“王磊同誌!可算挺過來了!”郝衛東笑容熱情,帶著劫後餘生般的慶幸,“你是長山的功臣!更是我郝衛東的大恩人!省裡領導對你評價非常高!刮骨療毒,振聾發聵啊!”他滔滔不絕,極力渲染著發言帶來的正麵效應,試圖衝淡自己當初決策的魯莽。
“市裡決定了!等你康複,立刻落實‘特等功臣’待遇!住房、醫療、津貼,全都按最高標準!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他拍著胸脯,姿態放得很低。
王磊靠在床頭,安靜地聽著。模糊的視野裡,市長熱情洋溢的臉龐隻是一個晃動的輪廓。那些許諾,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傳來的喧嘩,遙遠而失真。當郝衛東終於停下,帶著期待看向他時,王磊隻是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輕輕擺了擺。意思明確:說不了,也無需說。
郝衛東的熱情僵在臉上,訕訕地笑了笑:“對對對,養嗓子要緊!你看我這記性!東西收下,好好補補!礦上督導專員的位置,永遠給你留著!”他又寒暄幾句,帶著掩飾不住的失落匆匆離去。牆角那些昂貴的盒子,如同無聲的諷刺,訴說著某種無法彌補的裂痕。
長山礦,安全督導專員辦公室。
趙小兵拿著雞毛撣子,仔細拂去辦公桌和文件櫃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桌上那盆綠蘿,被他照料得愈發青翠。他每天都會來,開門,通風,擦拭,仿佛王磊下一刻就會推門而入。
“王專員還沒醒利索呢,你這麼勤快給誰看?”生產科孫科長路過門口,陰陽怪氣地甩下一句。他是劉振業的鐵杆,近來走動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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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兵頭也不抬,用力擦著桌麵:“王專員交代過,辦公室門要開著,通風,亮堂。”
“哼,亮堂?”孫科長冷笑,“有些人呐,心都黑透了,再亮堂也照不透!”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趙小兵,揚長而去。
趙小兵攥緊了手裡的抹布,指節發白。他知道暗流湧動。李衛民主持的班子會議,對事故後續調查的調門明顯降低,反複強調“穩定”、“向前看”。礦上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越來越離譜,甚至有人暗示王磊在省城的發言是“誇大其詞博同情”。他憤怒,卻無力反駁。他隻是個小技術員。
他走到窗邊,望著樓下忙碌的礦區。幾個熟悉的工友身影在遠處晃動。他想起老班長擔憂的眼神,想起王磊倒下前那句沉甸甸的“盯緊…安全…”。一股混雜著責任和孤勇的情緒在胸腔裡翻騰。王專員不在,他得替王專員看著!看著這片用血換回來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氣,坐回王磊的位置,攤開最新的安全監測報告,拿起筆,開始逐行審閱。目光掃過西三采區頂板壓力數據時,他眉頭猛地一皺!一個異常波動值,被標注為“儀器偶發故障,已複位”。他立刻翻出前幾天的記錄對比,心頭疑竇叢生。他拿起電話,猶豫片刻,還是撥通了礦安監科一個信得過的老同學電話,壓低聲音:“喂,老李,西三回風巷那個壓力傳感器,你們最近校驗過沒有…?”
保護層之外,暗流洶湧。保護層之內,年輕的哨兵,已悄然睜開了眼睛。
病房裡,王磊的康複進入了新階段。
陳教授撤掉了最嚴苛的禁聲令,允許他進行極低強度的氣息訓練和唇舌操。
“像嬰兒一樣,”陳教授示範著,“咿…呀…唔…”最簡單的元音,氣息輕柔如羽毛拂過聲帶。
王磊張開嘴,嘗試著。氣流穿過腫脹的喉嚨,帶來熟悉的刺痛和一種奇異的、新生的摩擦感。發出的聲音微弱、嘶啞、斷續,如同破舊風箱的嗚咽。
“不急,很好!”陳教授眼神晶亮,像發現珍寶,“記住這感覺!重新學!從第一個音開始!”
王磊閉上眼,專注地感受著氣流在聲帶間那微弱卻真實的震動。每一個破碎的音節,都像是從廢墟裡掘出的第一塊基石。淬火的鋒芒,正從這無聲的鍛造中,一點一滴,重新凝聚。窗外的陽光,落在他沉靜而專注的臉上,照亮了一條通往聲音、也通往真相的荊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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