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務局大會議室被布置成了臨時評標室。厚重的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麵灰蒙蒙的天光，隻有頭頂幾排慘白的日光燈管，將長條會議桌照得一片通明，也照在桌邊正襟危坐的七位評標專家臉上。空氣裡彌漫著新打印文件的油墨味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招標文件、厚厚的投標書分門彆類擺放整齊，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鄭毅坐在主評標席上，位置居中靠後，並沒有直接參與評審打分。他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臉上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沉穩和一絲恰到好處的“重視”，目光緩緩掃過會場。周鐵山坐在專家席首位，負責主持評審流程，他臉色依舊憔悴，眼神裡藏著不易察覺的焦慮，每一次翻動投標文件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沉重。王磊作為安全特派專員，身份特殊，被安排在旁聽席，位置略偏，卻能清晰看到每個人的表情和桌上的文件。他麵前攤開著筆記本，手裡轉動著一支筆，鏡片後的目光沉靜如水，仿佛一個置身風暴之外的觀察者。
唱標環節結束。進入最關鍵的評審階段。鄭毅清了清嗓子，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會場：
“同誌們，安置房工程，是礦務局當前的頭等大事，更是對遇難、傷殘礦工兄弟的一份沉甸甸的責任！省委省政府、省紀委都在看著！這次評審，必須堅持最高標準！最嚴要求！最公正透明的原則！優中選優，把真正有實力、講誠信、能打硬仗的隊伍選出來！陽光下的工程，絕不允許有任何陰影！”
他的話語鏗鏘有力，充滿了政治正確的力量，像一層華麗的金粉，試圖塗抹在即將開始的利益角逐之上。他的目光特意在王磊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和安撫，仿佛在說：你看，我很“陽光”。
評審按程序推進。技術標評審、商務標評審…專家們低聲討論著，在評分表上勾畫。周鐵山努力維持著主持的節奏，但額角滲出的細汗暴露了他內心的壓力。焦點很快集中在三家主要競爭者上：省裡來的“安泰置業”，報價最高，但技術標最“漂亮”，資質文件裝幀精美，厚得像一本百科全書；本地老牌“長山建工”，報價實在，施工方案紮實但略顯保守；還有一家“磐石建築”，報價最低，但資質和業績稍遜一籌。技術應用方案很有前瞻性，智慧工地管理係統也是亮點，符合現代化施工趨勢…”一位戴著眼鏡的技術專家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欣賞。
“長山建工的施工組織設計更接地氣，對礦區複雜地質和氣候條件考慮得很周全，應急預案也很紮實。”另一位老專家持不同意見。
“磐石的報價優勢太明顯了，節省下來的資金可以直接惠及礦工家庭…”財務專家小聲嘀咕。
爭論的焦點，核心還是圍繞著安泰置業的高報價和高技術包裝是否物有所值。周鐵山聽著專家們的討論，手心全是汗。他下意識地看向鄭毅。鄭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動作從容不迫。但周鐵山知道，鄭毅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他需要安泰中標。
就在評審似乎要陷入僵局時，一直沉默旁聽的王磊，放下了手中的筆。他沒有舉手要求發言，隻是微微側過身，對著離他最近的一位負責審查“施工組織設計與安全保障措施”的專家，用他那特有的、沙啞低沉的聲音問道：
“張工…安泰的…塔吊方案…第幾頁？”
他的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專家們低聲討論的嗡嗡聲，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耳朵裡。
被問的張工一愣，下意識地翻動安泰置業那本厚厚的技術標書，很快找到了位置：“塔吊布置和安全保障…在技術標第七章，第143頁。”
王磊點了點頭，繼續用他那平緩的、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語氣問道：
“塔吊型號…qtz125…最大起重量…12.5噸…附牆間距…方案寫…最大…6米？”
“對，方案上是這麼寫的。”張工確認道。
王磊不再問張工，目光轉向評標委員會，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國家…《建築起重機械安全規程》…第5.1.3條…qtz125塔吊…獨立高度…超40米…或…附牆間距…超6米…需…專家論證…及…專項…應急預案。”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水麵：
“安泰…安置房…最高棟…18層…簷高…54.6米…按方案…核心筒位置…附牆間距…需…7.2米。”
“方案…未提…專家論證…未附…應急預案。”
轟！
會場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專家的目光都猛地投向安泰置業那份精美的技術標書！翻到第143頁！白紙黑字！塔吊型號qtz125！簷高54.6米！方案附牆間距標注“≤6米”，但根據建築平麵圖核心筒位置推算，實際間距必然超過6米！而關於超限所需的專家論證和專項預案，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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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極其專業、極其隱蔽、卻又極其致命的硬傷！直接違反了國家強製性安全規程！在安全問題上，這是足以一票否決的原則性錯誤！
安泰置業的投標代表，一個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瞬間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慌亂而變調：“這…這是技術人員的筆誤！我們馬上補！馬上可以補論證報告和預案！不影響…”
“評標…依據…投標文件…截止前…提交…資料。”王磊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律，打斷了他的辯解，“補…無效。”
鄭毅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到了他昂貴的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他看向王磊的眼神，第一次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震驚和一絲深切的忌憚！王磊沒有提宏遠建築，沒有提虛高預算，甚至沒有提任何與“舊賬”相關的字眼！他隻是精準地、冷酷地、用最專業的、無可辯駁的安全規程，一劍封喉！直接刺穿了安泰置業技術標上最華麗的偽裝！
周鐵山也驚呆了，他看著王磊平靜無波的側臉，又看看安泰代表慘白的臉和鄭毅眼中閃過的慌亂，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王磊這輕描淡寫的一問一答，比任何激烈的指控都更有殺傷力！這是陽謀！用規則本身，碾碎一切潛規則！
會場死寂。專家們麵麵相覷，剛才還爭論不休的技術亮點，在鐵一般的安全規程麵前，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安泰置業的標書，再精美，再前瞻，其根基已經出現了致命的裂縫。
“這…這屬於重大偏差了…”那位老專家率先開口，語氣沉重，“安全是底線，不容觸碰。按招標文件規定，技術標對強製性標準響應存在重大偏差的，應予廢標處理。”
“附議。”另一位專家立刻表態。
“同意。”財務專家也點頭。
風向瞬間逆轉！鄭毅精心安排、寄予厚望的“王牌”，在王磊四兩撥千斤的專業一擊下，轟然倒塌！他試圖打造的“陽光工程”，還未開工，就被王磊用安全規程，撕開了一道巨大的陰影！
“鄭副局長…您看…”周鐵山艱難地轉向鄭毅，聲音乾澀。
鄭毅的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紅，最後定格在一種極其難看的鐵青色。他死死盯著王磊，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剝。幾秒鐘的死寂後，他猛地將茶杯重重頓在桌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茶水四濺！
“評審…繼續！”他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強壓的暴怒和極度的不甘，“嚴格按照招標文件和法律法規執行！該廢標就廢標！”說完，他霍然起身，甚至不再看會場一眼，陰沉著臉，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留下身後一片狼藉的評標台和一屋子驚魂未定的專家。
王磊緩緩收起桌上的筆記本。那支筆在他指間停止了轉動。他沒有看鄭毅離去的背影，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礦區南坡那片荒蕪的山地，依舊空蕩。但評標台下被撕開的這道裂痕，已清晰無比。安泰的潰敗隻是開始，蛇吞尾的遊戲，在規則的光照下，終將顯出原形。而他要做的，就是讓這光照得更亮，讓所有的褶皺，都無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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