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務局行政樓前的小廣場，陽光刺眼。劉大姐、陳嬸，還有周師傅和另外三位鬢角花白的老礦工，像幾塊沉默的礁石，杵在人來人往的入口處。劉大姐手裡緊緊攥著那雙劣質勞保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門衛是個年輕小夥子，臉上帶著為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擋在他們麵前。
“大爺大媽，真不能這麼進去。”小門衛陪著笑，語氣卻不容商量，“反映問題有程序，得去信訪辦登記，或者找對口部門……”
“程序？登記？”陳嬸的火爆脾氣一點就著，聲音陡然拔高，引得進出辦公樓的人紛紛側目，“我男人在井下拿命換飯吃！礦上就發這種糊弄鬼的破鞋？鞋底一掰就裂！這叫勞保？這叫催命！等你們那套程序走完，我男人腳底板都讓石頭紮穿了！讓開！我找王局長！牆上貼的‘陽光支出’是糊弄鬼的？”她說著就要往裡衝。
小門衛慌了神，下意識伸手攔，場麵眼看就要失控。
“吵吵什麼！像什麼樣子！”一個略帶威嚴的聲音響起。後勤處副處長劉胖子腆著肚子，剛從樓裡出來，臉上還帶著脫產學習被打斷的不耐煩，小眼睛掃過劉大姐手裡的鞋，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隨即被官威取代，“這是辦公重地！堵著門成何體統！有問題找勞保科！找信訪辦！王局長日理萬機，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
劉大姐一步上前，毫不畏懼地盯著劉胖子那張油光滿麵的臉，把手裡的鞋直直懟到他眼皮底下：“劉副處長！認得這鞋嗎？礦上剛發的勞保鞋！就這質量？勞保科老王說按標準采購的！這標準是紙糊的？還是采購的錢，被人昧著良心揣兜裡了？今天不給我們個說法，我們就不走了！讓全礦的人都看看，這‘陽光支出’底下，賣的是什麼藥！”
“你…你胡說什麼！”劉胖子臉漲成了豬肝色，聲音尖利起來，“這是汙蔑！誹謗！保安！保安呢！把她們……”
“劉副處長！”一個沉穩的聲音打斷了他。李衛國不知何時出現在台階上，臉色嚴肅。他剛從王磊辦公室出來，正要去處理技能比武後續的表彰細節，就被樓下的喧嘩引了過來。他一眼就看到了劉大姐手中的鞋和劉胖子那副色厲內荏的模樣，心頭猛地一沉。
劉胖子像被掐住了脖子，後麵的話噎了回去，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李…李處，您看這…幾個家屬不懂規矩，胡攪蠻纏……”
李衛國沒理他，徑直走到劉大姐麵前，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鞋上，伸出手：“大姐，鞋給我看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劉大姐看著李衛國那張方正黝黑、眼神銳利的臉，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把鞋遞了過去。李衛國接過鞋，入手感覺分量就輕飄飄的，他屈起手指，在鞋底邊緣用力一掐——一道清晰的白痕瞬間出現，橡膠材質顯得異常鬆軟脆弱。他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作為安監處長，他太清楚這種劣質勞保品下井意味著什麼！這是拿礦工的生命安全當兒戲！
“大姐，周師傅，還有幾位老哥，”李衛國抬起頭，聲音清晰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這件事，安監處管了！請跟我來，到安監處辦公室，把情況詳細說明。我李衛國今天在這兒撂句話，如果這鞋真有問題，采購環節真有貓膩，不管牽扯到誰，安監處一查到底！絕不姑息！給礦工兄弟一個交代！”
他這番話，如同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家屬們激憤的情緒。陳嬸還想說什麼，被劉大姐一把拉住。劉大姐看著李衛國眼中那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勁，點了點頭：“好！李處長，我們信你！”
李衛國冷冷地瞥了一眼旁邊冷汗直冒的劉胖子：“劉副處長，你也一起來吧，協助調查。”說完，不再看他，轉身引著家屬們向安監處辦公室走去。劉胖子腿肚子有點發軟，硬著頭皮跟了上去，心裡把勞保科老王和供應科的人罵了一萬遍。
後勤倉庫深處，光線昏暗。張偉蜷縮在登記台後麵，耳朵卻像雷達一樣捕捉著貨架那邊的動靜。小孫和張有福的對話雖然壓低了，但在這死寂的環境裡，斷斷續續還是飄進了他耳朵裡。
“……福哥，那批鞋…真沒問題？我可聽說北坡那邊有家屬鬨起來了，好像就是為勞保鞋的事？”小孫的聲音帶著點不安。
“慌什麼！”張有福的聲音透著老油子的鎮定，“鬨？能鬨出什麼花樣？以前鬨的還少？最後不都是雷聲大雨點小？賬做得天衣無縫，東西又沒貼標簽，咬死了就是批次差異，誰能證明？上麵有人頂著呢！再說了，真查下來，第一個倒黴的是誰？還不是負責采購驗收簽字的？咱們這些小蝦米，頂多算個跑腿的，怕啥！”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老規矩，好處少不了你的。最近風緊，等這陣過去，老地方……”
就在這時，倉庫沉重的大門被“哐當”一聲猛地推開，刺眼的陽光瞬間湧入，照亮了飛舞的灰塵。倉庫主任老馬陰沉著臉，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倉庫管理員大步走了進來，皮鞋踩在地麵上發出急促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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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架後的低語聲戛然而止。
老馬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整個倉庫，最後落在角落裡那排被貨架半掩著的“報損核銷品”隔離區，眼神閃爍了一下。他徑直走到張偉的登記台前，手指重重敲了敲桌麵，聲音嚴厲：“張偉！還有小孫！你們兩個，馬上把最近三個月所有勞保用品的入庫、驗收、發放記錄，尤其是報損核銷的單據，全部給我整理出來！要快！要細！一張都不能少！”
張偉和小孫都嚇了一跳。小孫臉色有些發白，從貨架後小跑出來：“馬…馬主任，出什麼事了？”
“什麼事？”老馬冷哼一聲，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那個隔離區，“安監處李處長親自帶人下來查勞保用品質量！特彆是勞保鞋！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賬物必須絕對一致！誰負責的環節出了問題，誰自己兜著！我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查出來有貓膩，彆怪我不講情麵！”他這話，聽起來是對著張偉和小孫說的，但音量足夠讓貨架後麵的人聽清。
張有福的身影在貨架縫隙裡一閃，迅速消失了，像受驚的老鼠。
張偉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安監處！李衛國！查勞保鞋！劉大姐她們…真的鬨上去了？而且，驚動了李衛國！王磊最信任的乾將！他猛地抬頭看向老馬，老馬的眼神看似嚴厲，但張偉捕捉到了一絲極力掩飾的焦灼。老馬突然這麼“積極”地要查賬，是急著撇清？還是…想搶先一步把什麼東西抹平？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張偉的腦海：機會！這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一個既能報複那些把他踩進泥裡的人，又能…或許…給自己掙回一點什麼的渺茫機會！他手指顫抖著，摸向那本厚厚的登記簿，裡麵夾著一份他前幾天“無意”中發現的、與正常報損單據筆跡有微妙差異的複寫件……冷汗順著他的額角滑落。
安監處辦公室，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李衛國坐在主位，臉色鐵青。對麵，劉大姐、周師傅等人情緒激動但條理清晰地把情況又說了一遍，那雙劣質的勞保鞋就放在辦公桌正中央，像一份無聲的控訴。勞保科長老王被緊急叫了過來，此刻麵如土色，額頭上的汗就沒停過，麵對李衛國刀子般的質問和家屬們憤怒的目光，支支吾吾，語無倫次。
“王科長！”李衛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蓋叮當作響，“解釋一下！這批鞋的采購標準是什麼？供應商資質審查怎麼做的？驗收報告呢？誰簽的字？為什麼會出現如此嚴重的質量問題？井下工人的腳，在你們眼裡就這麼不值錢？！”
“李…李處…這…這個…”老王舌頭打結，眼神躲閃，“標準…是…是符合的…供應商…是…是長期合作的…有資質的…驗收…驗收當時看著…是…是沒問題的…可能…可能是運輸儲存不當…或者…或者批次差異…”他越說聲音越小，自己都覺得這借口蒼白無力。
“批次差異？”李衛國拿起那隻鞋，指著鞋底那道明顯的白痕和粗糙的做工，“你告訴我，哪個正規廠家的批次差異能差出天壤之彆？運輸儲存不當能把好鞋變成紙糊的？王科長，你是覺得我李衛國好糊弄，還是覺得礦工兄弟的命不值錢？”
他不再看麵無人色的老王，轉向旁邊一直如坐針氈的劉胖子：“劉副處長，你是分管後勤的領導！勞保用品采購，也是後勤口的重要工作！這件事，你有什麼要說的？”
劉胖子一個激靈，肥胖的身體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臉上的汗更多了：“李處…我…我失察！嚴重失察！勞保科的工作沒抓好…我…我請求處分！一定…一定配合李處，嚴肅查處！絕不姑息！”他急於撇清，把責任一股腦推給老王。
李衛國看著他這副急於甩鍋的嘴臉，眼神更冷。他拿起電話，聲音斬釘截鐵：“小趙，立刻通知供應科科長、財務科錢明科長，還有紀檢組的同誌，馬上到我辦公室！另外，派人去後勤倉庫，封存所有同批次勞保鞋及相關采購、驗收、出入庫單據！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相關區域！”
放下電話，李衛國目光如炬，掃過辦公室裡的每一個人，最後落在那雙刺眼的劣質鞋上：“礦務局的新規，不是掛在牆上的畫！‘陽光支出’，更不是某些人用來遮羞的幌子！從這雙鞋開始，就從這保命的勞保品開始查！我倒要看看，這光天化日之下，是哪個環節生了蛆！蛀了礦務局新長出來的筋骨！查！一查到底！”
他的聲音在辦公室裡回蕩，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決絕。桌上的劣質勞保鞋，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第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正迅速擴散，撞向那些隱藏在平靜水麵下的、早已鏽蝕不堪的鐵砧。倉庫裡，張偉的手指按在那張夾在登記簿裡的複寫件上，指尖冰涼，心跳如雷。而礦務局大樓的頂層，王磊站在窗前，看著樓下安監處門口隱約可見的聚集身影，眼神深邃，手指在窗欞上輕輕敲擊著節奏，仿佛在等待那淬火入心後的第一聲鍛打脆響。
“讓火燒旺些，”他低聲自語，聲音平靜卻蘊含著千鈞之力，“鐵砧夠硬，才能打出好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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