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乾部活動中心陽台上的空氣，在王磊那句“地上的灰，也掃得差不多了”之後，凝固得如同嚴冬的冰麵。夕陽的餘暉帶著最後一點暖意，卻無法驅散這方寸之地驟然降臨的森寒。鄭毅端著茶杯的手指，那細微的晃動早已平複，杯中的涼水映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仿佛剛才那一絲漣漪從未存在。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投向暮靄沉沉的礦區，隻是下頜線繃緊的弧度，泄露了那平靜表象下的暗湧。
其他幾位老同誌大氣不敢出，目光在王磊沾滿井下泥濘的工裝、疲憊卻銳利如刀鋒的眼神，和鄭毅那沉默如山、卻隱隱透出孤峰將傾之感的背影之間來回逡巡。無形的壓力讓空氣都變得稀薄。
王磊也並未再看鄭毅，他仿佛隻是陳述了一個既定的事實。他抬手抹去額角一道乾涸的泥痕，動作隨意，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篤定。“井下沒事了，”他再次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弟兄們都安全。新礦務局的筋骨，扛得住這點風浪。”他頓了頓，話鋒如刀鋒般一轉，直切要害，“地上的事，也快了了。張偉交代得很清楚，老王、李衛東、孫長海手裡的材料，人贓並獲。那份匿名舉報信，”他微微側頭，目光如實質般掃過鄭毅的側影，“源頭在哪，誰在背後推波助瀾，很快會水落石出。礦務局的新規矩，容不得半點汙泥濁水，更容不下背後捅刀子的黑手！”
最後幾個字，如同裹挾著井下寒氣的冰錐，狠狠紮向鄭毅。鄭毅依舊紋絲不動，但捏著茶杯的手指，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陽台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遠處礦區隱約傳來的機器轟鳴，如同沉悶的心跳。
“王局長辛苦。”一個略顯乾澀的聲音響起，試圖打破僵局，是那位麵容清臒的老者，“井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地上的事，組織上查清楚就好…”
王磊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沾滿泥漿的工裝下擺劃過一道沉甸甸的弧線，邁著沉穩的步伐離開了陽台。他帶來的那股混雜著鐵鏽、汗水、泥漿和井下寒氣的凜冽氣息，以及話語中不容置疑的決絕，久久不散。
鄭毅直到王磊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才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沉穩，甚至嘴角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洞悉世事的淡然笑意。他掃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幾位老同誌，輕輕將涼透的茶杯放在旁邊的矮幾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後生可畏啊。”鄭毅的聲音聽不出絲毫異樣，依舊是那種平和、帶著點長輩感慨的腔調，“手段是硬了點，但…礦務局這潭死水，也確實需要這樣的猛藥。我們這些老家夥，跟不上趟咯。”他自嘲地笑了笑，擺擺手，“散了，都散了吧。天塌不下來。”
幾位老同誌如蒙大赦，連忙附和著，帶著複雜難言的神色匆匆離去。陽台瞬間空蕩下來，隻剩下鄭毅一人。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暮色四合，將他挺拔的身影漸漸吞噬。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潭般的冰冷和凝重。他走到陽台邊緣，雙手用力抓住冰涼的欄杆，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聲。他眺望著燈火次第亮起的礦務局大院，目光最終死死鎖定了行政樓三樓那幾扇亮著慘白燈光的窗戶——那是紀檢組和人事科所在的位置！王磊！還有那些如狼似虎的審查人員！張偉…老王…材料…他精心布下的局，竟如此不堪一擊？！
一股混雜著憤怒、不甘和被徹底輕視的羞辱感，如同毒火，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縱橫礦務局幾十年，何曾被人如此當眾敲打、逼到如此狼狽的境地？！王磊那小子，竟敢！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現在不是憤怒的時候。張偉和老王那幾個廢物，扛不住是意料之中。關鍵是那份匿名信！隻要匿名信成功遞上去，引起省廳重視，派下調查組…王磊就算暫時占了上風，也必然焦頭爛額！他還有翻盤的機會！鄭毅眼中重新燃起一絲陰鷙的算計，他必須立刻聯係上麵的人！施加壓力！讓調查組儘快下來！
礦務局小會議室裡，燈火通明。氣氛卻與陽台的森冷截然不同，帶著一種大戰初捷後的肅殺與凝重。王磊已經快速衝洗換上了一身乾淨的工裝，臉上的疲憊被一種沉靜而銳利的光芒取代。他坐在主位，麵前攤開著幾份文件：小吳和老陳突擊審訊老王等人的初步筆錄摘要、那份被當場繳獲的聯名舉報材料原件、以及張偉在崩潰狀態下交代的部分關鍵口供複印件。
人事科長老李、李衛國、錢明、紀檢組長老馮，以及幾位核心部門負責人分坐兩側，人人臉色凝重，眼神中燃燒著憤怒的火苗。
“鐵證如山！”老馮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手指重重敲在聯名舉報材料上，“這份東西，完全是無中生有、惡意構陷！什麼新規導致供應停滯？倉庫案後，所有采購流程都在新規框架下加速流轉，應急物資儲備充足，何來停滯？什麼忽視井下安全？王局親自坐鎮指揮排除西六巷險情，就是最好的回答！至於排除異己？更是笑話！處理馬振國、張有福、劉胖子，哪一樁不是證據確鑿、依規辦理？！還有，”他拿起老王的口供摘要，“老王交代了！材料是鄭毅給的！聯名告狀也是鄭毅授意的！目的就是給王局製造壓力，攪亂局麵，甚至…想借上級調查把王局拉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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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裡響起一片壓抑的怒斥和倒吸冷氣的聲音。雖然早有猜測，但真聽到老王親口供出鄭毅的名字，還是讓人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鄭毅！”李衛國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亂跳，“太陰毒了！井下幾百號兄弟在拚命，他在背後玩這種下三濫！簡直…簡直不配當礦務局的老領導！”
“現在不是憤怒的時候。”王磊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他目光沉靜，掃過眾人，“鄭毅的能量和人脈，不可小覷。他敢這麼做，必然有所倚仗。匿名信隻是第一步，他肯定還有後手，目標就是讓省廳派調查組下來。”
他拿起那份聯名舉報材料，眼神銳利如刀：“這份東西，雖然漏洞百出，惡意明顯，但它打著‘基層聲音’、‘安全生產隱患’的旗號，具有相當的迷惑性。省廳領導不可能置之不理。調查組，一定會來。”
會議室裡氣氛再次一緊。調查組下來，意味著什麼，大家都清楚。無論結果如何，對礦務局正在推進的新規、對王磊本人的威信，都將是一次巨大的衝擊和消耗！鄭毅這招，攻心為上！
“王局，那我們…”錢明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充滿憂慮。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王磊放下材料，語氣斬釘截鐵，“調查組來，是好事！正好讓他們看看，礦務局的新貌！看看我們推行新規的決心和成效！看看那些被我們挖出來的蛀蟲！看看井下轉危為安的實績！”
他站起身，目光炯炯：“第一，老李，衛國，你們立刻整理材料！倉庫案所有證據鏈條、涉案人員處理結果、新規推行後采購供應效率提升的數據、技能比武的成果和後續人才培養計劃、特彆是西六巷險情從發現到成功排除的全過程記錄、所有技術參數和決策依據！要詳實！要經得起推敲！把鐵證準備好！第二，老馮，紀檢組繼續深挖！老王、李衛東、孫長海，他們和鄭毅之間除了這次，還有沒有其他利益輸送？張偉交代的其他線索，也要逐一核實！鄭毅不是喜歡‘反映情況’嗎？我們就用如山鐵證，好好給調查組‘反映’一下礦務局某些老同誌的真實麵目！第三，”他看向眾人，聲音帶著一種強大的感染力，“各部門各司其職，穩定壓倒一切！井下生產、地麵保障、新規推進，一切按計劃進行！用我們最紮實的工作、最昂揚的狀態，迎接調查組的檢驗！礦務局的新筋骨，是在陽光下鍛造的，不怕任何審視！”
王磊的話語，如同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軍心。眾人眼中的憂慮被堅定的光芒取代。是啊，怕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斜！王磊在西六巷的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就是最硬的底氣！新規推行帶來的新氣象，就是最好的證明！
“是！”眾人齊聲應道，聲音洪亮，充滿了鬥誌。
就在這時，王磊的秘書小陳臉色凝重地推門進來，快步走到王磊身邊，俯身低語了幾句。王磊的眼神微微一凝，隨即恢複了平靜。他抬起頭，看向眾人，語氣依舊沉穩：“剛接到省煤炭廳辦公室電話，明天上午，由廳紀檢室和安監處聯合組成的調查組，將進駐礦務局。重點核查匿名舉報信反映的問題。”
該來的，終究來了。
會議室裡剛剛凝聚的鬥誌，瞬間又蒙上了一層無形的壓力。但無人退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磊身上，那目光裡，是信任，是決心，更是背水一戰的鋒芒。爐火熊熊，映照著王磊沉靜而堅毅的臉龐。鐵證已備，隻待明日，在這礦務局新生的熔爐裡，淬煉出最耀眼的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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