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務局行政樓前的小廣場上,空氣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省煤炭廳調查組的車輛穩穩停住,車門打開,組長趙誌剛率先下車。他約莫五十歲,身材不高但很敦實,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銳利,像兩把刷子掃過前來迎接的王磊等人。他身後跟著幾名組員,有紀檢室的,也有安監處的,個個神情嚴肅。
“趙組長,一路辛苦。”王磊上前一步,主動伸出手,聲音沉穩有力。他穿著整潔的工裝,臉上看不到絲毫井下鏖戰的疲憊,隻有一種沉靜內斂的鋒芒。
趙誌剛伸手與王磊握了握,力道不輕不重,時間不長不短,標準的官場禮節。“王局長,奉命而來,談不上辛苦。”他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傾向性,目光卻像探針,在王磊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想捕捉什麼情緒。
簡單的寒暄後,調查組被引入行政樓三樓的專用會議室。會議室窗明幾淨,長條會議桌上鋪著墨綠色絨布,早已擺放好茶水。氣氛陡然變得凝重。趙誌剛當仁不讓地在主位坐下,幾名組員分坐兩側。王磊、李衛國、錢明、人事科長老李、紀檢組長老馮等人坐在對麵。
“王局長,”趙誌剛沒有多餘的客套,直接切入主題,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壓力,“我們這次來,主要是針對省廳收到的匿名舉報材料反映的問題,進行核實。材料中提到新規推行操之過急,引發混亂,影響安全生產;倉庫案處理有打擊異己之嫌;技能比武勞民傷財,忽視井下安全;特彆是西六采區探煤巷頂板淋水異常,暗示管理層隻顧立威不顧安全。希望礦務局方麵能提供詳實的情況說明和相關佐證材料。”
他一邊說,一邊示意旁邊的組員將那份匿名舉報材料的複印件分發到王磊等人麵前。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會議室裡格外清晰。
王磊拿起複印件,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熟悉的、充滿惡意的指控。他沒有立刻反駁,而是看向李衛國:“衛國,你是安監處長,西六巷的情況你最清楚,先向調查組彙報一下險情處置全過程。”
“是,王局!”李衛國精神一振,立刻站起身。他打開早已準備好的投影儀,調出詳細的圖表、照片和實時數據記錄。“趙組長,各位領導,西六探煤巷頂板淋水異常,發生於昨日下午三點二十分。我們安監處第一時間啟動應急預案三級響應…”他的聲音洪亮,條理清晰,從險情發現、人員撤離、監測布控、鑽探探水、到最終確認是局部含水層擾動而非溝通老空或深層水體、成功控製水情,每一個環節的時間、地點、責任人、決策依據、技術參數都清晰可查。配合著井下實拍的影像和冰冷精確的數據,那份匿名信裡“隻顧立威不顧安全”的指控,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李衛國彙報完,會議室裡一片安靜。調查組幾名成員看著屏幕上定格的那張王磊站在齊膝深冰冷積水中緊盯鑽機的照片,眼神都有些變化。趙誌剛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王局長親自下井指揮,令人敬佩。”趙誌剛的語氣聽不出褒貶,話鋒隨即一轉,“不過,舉報材料反映的其他問題,比如新規導致采購供應停滯、人心惶惶,影響正常生產保障,這又如何解釋?”
這次輪到錢明站起身。他推了推眼鏡,打開另一份報告:“趙組長,這是倉庫案發生後,新規框架下物資采購流程優化前後的效率對比數據。可以看到,新規明確了責任主體和時限,簡化了冗餘審批,非緊急物資采購平均周期縮短了40,緊急采購響應時間縮短了60。這是近一周各井下區隊提交的急需配件申請單和處理時效記錄,全部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他展示著清晰的表格和區隊簽字確認的回執,“至於人心惶惶?請看這份技能比武後,各技術崗位員工主動報名參加業務培訓和技能提升班的統計表,人數同比增長了150!這像人心惶惶的樣子嗎?”
錢明的彙報,用冰冷的數據和鐵一般的單據,將“混亂停滯”的謊言擊得粉碎。趙誌剛翻看著遞上來的材料,目光在那些鮮紅的公章和簽名上停留。
“關於倉庫案的處理,”紀檢組長老馮適時開口,聲音沉穩有力,“這是涉案人員馬振國、孫小兵、張有福的審訊筆錄、物證清單、以及初步處理意見。所有流程嚴格依據礦務局新規第四章、第十條及國家相關法律法規辦理,處理意見已上報省廳紀檢組備案。這是張偉在‘物資管理流程優化小組’工作期間,主動交代並協助查實的、涉及原財務科副科長張偉本人及其他人員的曆史違規問題材料。舉報材料中所謂‘打擊異己’、‘排除老同誌’,純屬無稽之談!我們處理的,是證據確鑿的違紀違法者!”老馮將厚厚一疊裝訂整齊的材料推到趙誌剛麵前,每一頁都透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會議室裡隻剩下紙張翻動和空調送風的細微聲響。調查組的成員們仔細查閱著麵前堆積如山的材料,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匿名舉報信裡那些聳人聽聞的指控,在礦務局方麵提供的詳實記錄、精確數據和如山鐵證麵前,如同陽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暴露出其下惡意構陷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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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誌剛放下最後一份材料,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王磊。這一次,他的眼神複雜了許多,有審視,有意外,似乎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王磊平靜地迎著他的目光,沒有任何辯解,隻是沉靜地等待著。
礦務局大院僻靜處的一角樹蔭下,鄭毅正在通電話。他背對著行政樓方向,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和隱隱的焦躁。
“……老領導,情況就是這樣。王磊他們準備得非常充分,材料滴水不漏!西六巷的事被他做成了功勞!趙誌剛的態度…有點讓人吃不準了!”鄭毅的眉頭緊緊鎖著,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身旁冬青樹的葉子,“那份匿名信…恐怕…起不到預期效果了。您看…上麵能不能再施加點壓力?或者…換一個角度?比如…質疑他處理張偉的方式?張偉畢竟有前科,現在又被他們利用來咬人,這本身就是程序問題!還有老王幾個,聯名反映情況是他們的權利,現在被控製審查,是不是也有打擊報複之嫌?”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傳來一個略顯低沉和不滿的聲音:“老鄭,事情鬨到這個地步,已經不好看了。王磊那邊證據紮實,尤其是井下搶險那一塊,做得漂亮,誰也說不出個‘不’字。趙誌剛是出了名的認死理,隻認證據。你這個時候再硬頂,或者搞彆的動作,風險太大!容易引火燒身!”
鄭毅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甘和憤怒直衝頭頂:“可是老領導!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
“夠了!”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做事要懂得審時度勢!該收手時要收手!礦務局的事,到此為止!你安心養老,彆再摻和了!”電話被毫不留情地掛斷,隻剩下一串忙音。
鄭毅握著手機,僵立在樹蔭下,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不散那深重的陰霾和挫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中的力量,在對方那無可辯駁的鐵證和實打實的功績麵前,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王磊…竟已成長到如此地步?!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時代拋棄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他抬頭望向行政樓三樓那扇緊閉的窗戶,眼神陰鷙,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行政樓三樓走廊拐角,氣氛有些壓抑。張偉佝僂著背,像一抹灰暗的影子,被兩名紀檢乾部夾在中間,正走向詢問室。他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幾天來的恐懼和煎熬已經抽乾了他最後一絲精氣神。路過一間辦公室門口時,門恰好打開,劉大姐和幾位北坡家屬代表走了出來,她們是來送關於勞保鞋案後續處理的感謝信的。
劉大姐一眼就看到了形容枯槁的張偉。她腳步頓住,目光複雜地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張偉也看到了她,下意識地想低頭躲閃,卻被夾著他的乾部製止。
“張副科長?”劉大姐的聲音響起,沒有了往日的潑辣,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平靜,甚至…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張偉渾身一顫,艱難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羞愧、恐懼、絕望交織在一起,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倉庫那批害人的鞋…多虧…多虧最後查清楚了。”劉大姐看著他,緩緩說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張偉耳朵裡,“雖然…你以前…唉。”她歎了口氣,話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她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加複雜,甚至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連她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的感慨:“王局長…給了你機會…你沒抓住。”
說完,劉大姐不再看他,帶著其他家屬,挺直腰板,從張偉身邊走了過去。那幾位家屬看向張偉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唾棄。
張偉如遭雷擊,僵在原地。劉大姐那句“王局長給了你機會…你沒抓住”,如同最後的審判,狠狠砸在他心上。比紀檢的審問更讓他無地自容!是啊,王磊給過他機會,讓他戴罪立功,去挖那些過去的“褶皺”。可他呢?被恐懼吞噬,隻想著自保,敷衍了事,甚至差點成了彆人捅向王磊的刀!直到最後崩潰反水,也更多是出於恐懼和自保的本能,而非真正的悔悟!他辜負了那唯一的機會!他親手把那條懸在深淵之上的、脆弱的鋼絲踩斷了!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瞬間噬咬著他的心臟,遠比恐懼更讓他痛苦。他雙腿一軟,如果不是被兩邊的紀檢乾部架住,幾乎要癱倒在地。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渾濁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湧了出來,順著灰敗的臉頰滑落。這一次,不是為了恐懼,而是為了那被自己親手葬送的、渺茫卻真實存在過的救贖之路。他徹底明白了,自己早已在泥潭裡陷得太深,王磊拋下的那根繩索,他終究沒能抓住,也…不配再抓住了。
走廊儘頭,調查組會議室的門開了。初步的彙報和材料審查似乎告一段落。趙誌剛率先走出來,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看向隨後走出的王磊時,眼神深處那最初的審視和疏離,似乎融化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麵對事實的、更加深沉的複雜。王磊與他並肩而行,步伐沉穩,目光坦蕩。走廊窗外,陽光正烈,將礦務局新立的“新規公示欄”照得熠熠生輝。淬火無聲,但真金的光芒,已穿透了所有試圖遮蔽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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