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時間仿佛刻意放慢了腳步。都市的喧囂透過不甚隔音的窗戶滲入“林硯心理谘詢室”,卻帶著一種隔膜的模糊感。幾縷缺乏熱度的陽光,奮力穿過玻璃上積累的微塵,在老舊的地板上投下幾塊邊緣模糊的、蒼白的光斑,如同褪色的記憶。昨夜的瘋狂、地下的汙穢、換皮者令人作嘔的形態與虛空之刃冰冷的觸感,在這些光斑下,恍若隔世,隻剩下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儘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那是「林硯」清晨簡單清理時留下的痕跡。
一陣克製而帶著明確目的的敲門聲打破了室內的凝滯。節奏清晰,力度均勻,屬於公權力的規範與不容置疑。
門外站著兩名警察。年長的那位約莫四十多歲,麵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帶著長期處理案件磨礪出的沉穩與審視。年輕些的則略顯青澀,手裡拿著標準的記錄本和錄音筆。年長警官出示證件,語氣平穩卻帶著無形的壓力:“林硯先生?市局東區分局的。關於昨晚‘虛空之低語’俱樂部內發生的群體性騷亂事件,我們依法向您了解情況。有目擊者稱您當時在場,並且可能與該事件的引發有關。”
「林硯」——此刻他依舊是那位衣著整潔、氣質溫文爾雅的心理谘詢師——微微側身,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混合著一絲困惑與配合的神情。“請進,警官。是的,我昨晚確實去過那裡。”他的聲音平和,聽不出任何波瀾。
待兩人在客用沙發坐下,他主動開口,將敘述控製在精心構建的框架內:“事情與我的一位來訪者有關。周曉女士,她長期受嚴重的噩夢困擾,在治療過程中,她多次提及那個俱樂部,懷疑其環境或活動與她的症狀存在關聯。作為醫生,我認為有必要從現實環境入手尋找線索,因此在征得她同意後,請她帶我前往,希望能進行一些外圍的觀察。”他巧妙地將“帶領進入”轉化為“請其帶我前往”,將主動意圖包裹在職業責任的外衣下,更顯得合情合理。
“您在俱樂部內看到了什麼?具體發生了什麼?”年輕警官一邊準備記錄一邊追問。
“裡麵光線非常昏暗,”「林硯」微微蹙眉,仿佛在回憶一段令人不適的經曆,“氣氛……很壓抑。大約有十幾個人,圍成一個圈,像是在進行某種……非正式的集體活動。中間有一個穿著奇異黑色長袍的人,似乎在引導他們,動作誇張。我看到周女士當時情緒非常不穩定,麵露恐懼,我擔心她的安全,便想立即帶她離開。可能我的突然出現引起了那個引導者的注意,他變得非常激動,對著我喊了一些……難以理解的、帶有攻擊性的話語。然後現場就失控了,人群開始騷動,非常混亂。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保護周女士和自身安全,儘快撤離了現場。至於那個引導者後來如何,以及具體混亂到什麼程度,我就不清楚了。”
他的敘述真假參半,完美地濾去了所有超自然的成分,將事件錨定在“心理醫生因治療需要介入可疑集會引發意外騷亂”的世俗層麵。沒有換皮者的蛻變,沒有虛空之刃的寒光,沒有召喚陣的脈動,隻有“裝神弄鬼者”、“激動”、“混亂”這些安全詞彙。兩位警察仔細地聽著,年長者的目光偶爾會銳利地掃過「林硯」平靜的臉龐,似乎在評估他話語中的每一個細微之處,但最終,這套邏輯自洽、符合身份的說辭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他們又詢問了周曉的聯係方式「林硯」以保護來訪者隱私為由,提供了其在谘詢檔案中登記的電話,並強調需要合法程序才能進一步聯係)、俱樂部的內部布局等細節,「林硯」均對答如流,始終維持著“專業目擊者”與“負責任醫生”的形象。
警察留下聯係方式後告辭離開。門關上的瞬間,谘詢室內重新被寂靜填滿,隻有窗外遙遠的城市背景音如同潮汐般起伏。「林硯」走到窗邊,目光掠過樓下蟻群般的人流與車流。在他超越常人的感知中,這座城市龐大的信息流裡,那股如同腐爛根莖般盤踞在東北角落、持續散發著心智扭曲波動的“黃印”汙染源,已經徹底消失。召喚陣被絕對虛無之力湮滅,核心的寄生體換皮者)已被從存在層麵抹除,剩下的,不過是些被餘毒侵染、陷入集體癲狂的可憐蟲。他們的命運——無論是接受法律的審判,還是被送進精神病院,抑或在信仰崩塌後自行沉淪——都屬於人類社會這個複雜機體自我免疫、自我調節的過程。他,作為更高維度的秩序維護者,職責在於切除致命的“病灶”,而非乾涉機體內部的“炎症反應”與“新陳代謝”。
他坐回那張陪伴了他短暫都市生涯的書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木質桌麵。片刻後,他輕輕拉開了那個特殊的抽屜。乾燥的沙棗串靜靜躺在那裡,仿佛凝固了戈壁灘上所有的陽光與風沙,帶著小巴圖純真的祝福;旁邊是那枚已經徹底乾癟、顏色深褐的茶葉蛋殼,依舊固執地散發著王大爺那份質樸關懷所特有的鹵料香氣。他的指尖依次拂過這兩件來自不同世界、承載著不同“人間溫度”的載體。一種微弱卻清晰的、與戰鬥時的絕對理性、與湮滅時的冰冷死寂截然不同的暖意,順著指尖的無相紋路悄然回流。這不是能量,不是信息,更像是一種……存在的證明,證明在這片看似混亂無序的土地上,依然存在著無需理由、跨越種族的微小善意與聯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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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篇章已然翻過,此地的“秩序”暫時回歸了一種動態的、由人類自身維係的平衡。是時候離開了。他開始整理行裝,動作簡潔而高效。那本記錄了從霧隱鎮到霓虹都市見聞的羊皮筆記本被小心收起。然後,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抽屜。
沙棗串和茶葉蛋殼被輕柔地取出,放入背包內部一個特製的、帶有緩衝的夾層中,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寶。就在他拉上夾層拉鏈的瞬間,意識深處那宏大無邊的感知網絡,如同最高級彆的預警係統,自動完成了焦點切換與信號增強。一個此前被都市局部乾擾信號所掩蓋的、新的、穩定的異常波動,被清晰地捕捉並放大。
「維度審判」被動觸發,冰冷而精確的信息流無聲呈現:
【警報:檢測到持續性、規律性維度擾動。坐標:東部沿海,黑水崖區域經緯度定位精確至弧秒級)。能量特征譜分析:匹配——潮汐使者非低等眷族,具備初級社會性組織架構及主動侵蝕、同化意識)。威脅等級評估:中等當前),能量活性呈緩慢線性上升趨勢。活動模式分析:與月球引力周期呈現高度同步性,下次活躍能量峰值預計於167小時28分17秒後抵達。行為模式推斷:驅策受控深海生物群騷擾近岸航線、侵蝕沿海燈塔導航信標係統穩定性,潛在目標:孤立小型漁村及過往船隻。】
新的威脅,新的坐標。那是一片與乾燥死寂的沙漠、與喧囂扭曲的都市截然不同的領域——狂暴、莫測、孕育著原始生命力的海洋邊緣。要長期駐守在那片區域,近距離觀察並與這種與海洋韻律緊密相關的威脅周旋,同時完美融入環境而不引起任何懷疑,需要一個與之天衣無縫的身份。
“燈塔守夜人”。這個身份如同早已預設好的程序選項,瞬間浮現在他的意識中。孤獨,邊緣,長期與海為伴,對海岸線與氣候變化了如指掌,擁有合理的理由長時間停留在敏感位置,且通常不善於與人交流,便於隱藏。簡直是為此情此景量身打造。
心中計劃已定。他取出一張乾淨的便簽紙,用標準的打印體寫下:“本人因身體原因,需暫停營業一段時間,恢複時間另行通知。給各位來訪者帶來不便,敬請諒解。——林硯”字跡工整,理由尋常,不會引起任何多餘的猜測。他將字條貼在谘詢室門的內側,確保從門縫或玻璃外能看到。
回到桌前,他將沙棗串、茶葉蛋殼,以及那張經過初步能量疏導、折疊得異常平整、觸感冰涼而略帶韌性的換皮者人皮其內部結構已被標記,留待後續改造成便攜式認知汙染探測器),一並放入背包的主儲物袋。這三件物品,分彆源自沙漠的溫情、都市的善意與維度的戰鬥,共同構成了他這趟旅程獨特而沉重的行囊。
在最終離開這棟承載了他短暫都市身份的建築前,他特意繞行至街角的報刊亭。王大爺依舊坐在他那方寸天地裡,老花鏡滑到鼻梁上,正就著昏黃的燈光翻閱著當天的報紙,旁邊的半導體收音機裡播放著咿呀的戲曲。
“大爺。”「林硯」輕聲喚道。
王大爺抬起頭,看到「林硯」肩上的背包,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了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喲,小夥子,真要走啊?這……這還挺突然的。”
「林硯」點了點頭:“嗯,有些事,需要去處理一下。”
王大爺“唉”了一聲,放下報紙,轉身從還散發著油墨香的報堆裡,抽出一份最新的日報,不由分說地塞到「林硯」手裡:“路上帶著看,解個悶兒。這世道,雖說信息亂七八糟,但多知道點總沒壞處,心裡踏實。”
「林硯」接過報紙,目光在頭版掃過,一個不大不小的標題映入眼簾:《東區“虛空之低語”俱樂部因涉嫌聚眾滋事、擾亂社會秩序被警方依法查封》。報道內容簡略,未提及任何超常現象,隻歸結為普通的社會治安事件。他沒有細讀,隻是將這份承載著都市事件最終回響的報紙仔細地折疊好,與那本記錄冊放在一起。他看著王大爺布滿皺紋卻寫滿真誠關切的臉,輕聲說道:“謝謝您,大爺。保重身體。”
說完,他轉過身,背對著那份質樸的溫暖,步伐穩定地彙入了門外那條永不停歇的人流長河。王大爺望著他那迅速被都市背景吞沒的背影,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繼續沉浸在他的戲曲與報紙的世界裡。
前往東部沿海的長途巴士,引擎發出沉悶的轟鳴,行駛在逐漸遠離都市核心的高架路上。車廂內乘客稀疏,空氣混合著皮革、燃油和隱約的食物氣味。「林硯」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不斷向後飛逝的、由鋼筋混凝土構成的灰色叢林。
他沒有觀賞風景,而是緩緩閉上了眼睛。「千麵擬態」能力再次啟動,但這次的目標並非外在形態,而是內在的知識與技能庫。無數信息流如同決堤的洪水,湧入他的意識核心:燈塔的光學係統原理與維護要點、不同型號信號燈的編碼規則與識彆方法、黑水崖周邊複雜的水文地理與潮汐推算、沿海氣象規律與風暴預警信號、常見船隻類型與航行特征、甚至包括那些隻存在於漁民口耳相傳或古老記載中的、不應屬於常規海洋生態的“異常存在”的形態與習性……與此同時,一個飽經風霜、皮膚黝黑粗糙、指關節粗大、眼神因長期凝視海平麵而略顯渾濁、沉默寡言中帶著一絲對大海敬畏與無奈的老守夜人形象——“老周”的每一個細節,從走路的姿態到呼吸的節奏,都在他腦海中迅速構建、完善,等待著在合適的地點與環境完美加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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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出記錄冊,翻到新的一頁,用炭筆快速而準確地勾勒出一座矗立在嶙峋懸崖頂端、光束刺破沉重夜空的燈塔輪廓。在旁邊,他用那種特殊的符號標注:“下一階段坐標:黑水崖。擬態身份:守夜人‘老周’。清除目標:潮汐使者及其關聯威脅。”
坐在他鄰座的是一位頭發花白、麵容慈祥的大媽,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她見「林硯」一直閉著眼,眉頭微蹙實則在處理海量信息),以為他是不舒服或者餓了,便從布袋裡拿出一個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看起來鬆軟的白麵包,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和藹地說:“小夥子,坐長途車累了吧?是不是沒吃午飯?這個豆沙麵包給你,甜的,吃了能舒服點。”
「林硯」的“信息下載”過程微微一頓,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大媽關切的眼神和那個散發著淡淡甜香的麵包。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接過麵包,低聲道:“謝謝。”
然後,在大媽有些驚訝的注視下,他平靜地將麵包從中間掰開,露出裡麵深紅色的豆沙餡,將其中一半遞回給大媽。
“一起吃。”他的語氣沒有太多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淡然。說完,他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那半麵包。豆沙餡很甜,是一種工業化生產的、略顯膩人的甜,但在這顛簸的、充滿未知旅程的車廂裡,卻奇異地化作了一種具體而微的、屬於人間旅途的滋味。
巴士載著他,向著東方那海天相接之處,向著鹹腥的海風、咆哮的浪濤與新的使命,平穩而堅定地駛去。窗外的城市輪廓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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