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二月的兗州,雖已入春,但冬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尤其到了夜晚,涼意依舊刺骨。夜色如濃稠的墨硯,深沉得化不開,將整個兗州城緊緊包裹。迎賓驛作為官家驛站,平日裡車馬喧囂,如今因欽差大臣的到來,更顯肅靜,隻餘下幾盞昏黃的燈籠在微寒的夜風中搖曳,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
米桂琦所住的院落是驛中最為清雅的一處,此刻,書房窗紙上映出一個挺拔而略顯疲憊的身影,正伏案審閱著白日從知府衙門封存帶回的賬冊。燈燭因燈芯結花偶爾劈啪輕響,火苗隨之跳躍,將他的影子在牆壁上拉長又縮短。空氣裡彌漫著陳年墨錠的清香,與一種無形卻沉重如山的壓力交織在一起,隻有他偶爾翻動紙頁的沙沙聲,以及筆尖劃過宣紙的細微聲響,固執地打破這夏夜初始、春寒未儘的寧靜。
此次奉密旨巡查兗州賑災事務,是他首次獨當一麵,肩上擔著朝廷的信任,更擔著兗州無數災民的期盼。他深知,這兗州的水,遠比黃河泛濫後的淤泥還要渾濁。
桌案上的賬冊堆積如山,封皮上“兗州府永昌十一年賑濟收支總錄”的字樣,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刺眼。這些賬目,表麵看去井井有條,數字清晰,格式規整,顯然是老手所為。但米桂琦知道,越是完美的表象之下,可能隱藏著越是驚人的黑洞。
他修長的手指劃過一行數字,眉頭緊鎖。那是關於朝廷撥付糧食的記錄。“記錄入庫五萬石……”他低聲自語,指尖移到後續發放的明細,“……折合實際發放,竟不足四萬石。”近萬石的差額,像一道醜陋的傷疤,橫亙在賬冊之上。而旁邊用小字標注的知府趙在武的解釋,僅有輕飄飄的“途耗、倉耗、周轉折損”寥寥數語。至於那數額更為龐大的百萬兩賑銀,用途更是語焉不詳,多處款項隻以“工料采買”、“民夫犒賞”等名目籠統帶過,細目全無。
“真是滴水不漏,又真是漏洞百出。”米桂琦揉了揉因長時間專注而發脹的眉心,清俊的臉上難掩倦色,但那雙眸子,在燭光映照下,依舊清澈而銳利,仿佛能穿透紙背,看清幕後操縱一切的黑手。
這時,書房門被極輕地推開一條縫,他的隨行助理魯元渾悄步走了進來。魯元渾年長米桂琦幾歲,為人沉穩乾練,是米桂琦極為信賴的臂助。他手中端著一盞剛沏好的熱茶,輕輕換下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舊茶。
“大人,已是子時三刻了,”魯元渾低聲道,聲音裡帶著關切,“這些賬目非一日可查清,您還是早些歇息吧,明日還有明日的事。”
米桂琦沒有抬頭,隻是將賬冊向他那邊推了推,指著那處差額:“元渾,你看這裡。一萬石糧食,能救活多少人?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被‘損耗’掉了。還有這些銀兩去向,模糊不清,其中若無蹊蹺,誰能相信。”
魯元渾湊近仔細看了看,眉頭也深深皺起:“確實經不起推敲。但趙在武他們既然敢讓我們將這些賬冊封存帶回,恐怕早有準備,這些明麵上的數目,即便有疑點,怕是也難以作為扳倒他們的真憑實據。他們定然還有另一套賬本。”
“狐狸總會露出尾巴的。”米桂琦端起那杯新茶,溫熱的瓷杯熨帖著他微涼的指尖,“光靠這些死物不夠。明日,我們再去災民聚集之處暗訪,務必找到更多親曆的證人,拿到切實的證言。隻有人證物證俱全,才能將這些盤踞地方、蛀空國庫、荼毒百姓的蠹蟲連根拔起。”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
魯元渾點頭稱是,正欲再勸他休息,院外卻傳來一陣輕微而雜遝的腳步聲,隨即是驛館老板那帶著幾分諂媚和小心翼翼的通稟聲,隔著門簾傳來:“米大人,您歇下了嗎?門外有一位潘秋煙姑娘求見,說是……有萬分緊要之事,定要當麵稟告大人。”
米桂琦與魯元渾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訝異和更深沉的疑惑。潘秋煙?那個白日裡前來投靠,自稱是遭災流落至此、孤苦無依的歌妓?她此刻前來,所為何事?
米桂琦沉吟片刻,目中精光一閃而過,揚聲道:“請潘姑娘進來吧。”魯元渾會意,不再多言,默默退至書房內側以屏風隔開的小間裡,既能避開外人視線,又能留意外間的動靜。
門被輕輕推開,一道嫋娜的身影裹挾著夜間的微涼氣息走了進來。正是潘秋煙。與白日那身略顯素淨甚至狼狽的布衣不同,此刻她換上了一襲水綠色的薄紗長裙,裙裾曳地,行走間如流水拂動,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窈窕有致的身段。烏黑如瀑的秀發鬆鬆挽起一個墮馬髻,僅插著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子,臉上薄施脂粉,淡掃蛾眉,在昏黃跳躍的燭光下看來,眉眼間那股我見猶憐的風情被放大,愈發顯得柔弱無依。隻是,若細看她的眼神深處,便能捕捉到一絲極力掩飾的惶惑、掙紮,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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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懷中抱著一個小小的藍布包袱,進門後,便朝著書案後的米桂琦深深道了個萬福,聲音柔婉得能滴出水來,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怯意與哽咽:“民女潘秋煙,深夜冒昧,打擾大人清靜,實在罪該萬死。”
米桂琦端坐案後,身形未動,神色平靜無波,如同深潭之水:“潘姑娘不必多禮。深夜來訪,所謂何事?”他目光清明如鏡,並未因對方驟然展現的美貌與那刻意營造的柔弱姿態而有絲毫動搖。官場傾軋,他見得不多,但書中記載、座師提點,各種魑魅魍魎的手段,他心中自有溝壑。
潘秋煙抬起頭,眼中瞬間蒙上一層氤氳水霧,語帶哽咽,更顯楚楚可憐:“大人,民女……民女實在是無處可去,心中懼怕,才不得不來叨擾大人。白日蒙大人恩德,允民女暫棲西跨院,心中感激不儘。隻是……隻是那院落空曠,入夜後風聲呼嘯,門窗作響,民女……民女自小膽怯,獨自一人,實在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說著,抱著包袱,向前輕盈地挪近了幾步,一股淡淡的、甜膩的脂粉香氣隨之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聽聞大人為國為民,秉燭夜讀,操勞公務,秋煙心中敬佩不已,更覺……更覺大人是這兗州城內唯一可信賴、可倚仗的正人君子。懇請大人……垂憐秋煙孤苦,允秋煙留在書房,哪怕是為大人紅袖添香,磨墨遞茶,做些灑掃服侍的活計,也好過獨自一人在那空屋之中,擔驚受怕,夜不能寐……”
話音未落,她竟又向前幾步,身形微晃,作勢便要向米桂琦身側依偎過來,意圖已是昭然若揭。
米桂琦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在她即將靠近書案的瞬間,倏然起身,側步避開,動作流暢而帶著明顯的疏離。他的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凜然:“潘姑娘,請自重。”
潘秋煙撲了個空,身形一頓,臉上瞬間閃過錯愕、難堪,以及一絲慌亂。她似乎完全沒料到,這位看起來年輕甚至略帶文弱的欽差大臣,竟如此不解風情,或者說,定力如此深不可測。她預想中的種種可能,無論是憐香惜玉,還是半推半就,都未發生。
米桂琦看著她瞬間煞白的臉色,聲音放緩了些,但其中的界限依舊清晰如刀:“姑娘既暫住西跨院,便是驛館之客。若覺院落空曠,心中不安,我可立時命店中可靠的仆婦前去作伴,守夜亦可。但這書房,乃是朝廷欽差處理公務之重地,涉及機密,不便留客。更何況,男女有彆,瓜田李下,須避嫌疑。為了姑娘的清譽,也為了本官的官聲,姑娘還請回去安歇吧。”
他話語中的堅決,如同初春冰冷的井水,兜頭澆下,讓潘秋煙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得乾乾淨淨。她張了張塗著淡色口脂的嘴唇,還想再說什麼,或許是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或許是情急之下的哀求,卻見米桂琦已抬手,做出了一個明確無誤的“請”的姿勢,目光澄澈而堅定,毫無轉圜餘地。
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讓她所有精心編織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最終,她咬了咬下唇,留下一個淺淺的齒痕,深深看了米桂琦一眼,那眼神複雜萬分,混雜著計劃失敗的失望、意圖被識破的羞愧,或許,在那最深處,還有一絲不必委身於人的、難以言明的如釋重負。她終是低下頭,緊緊抱著那個似乎更顯沉重的包袱,默不作聲,像一抹失色的幽魂,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身影很快便被院落更深沉的黑暗所吞噬。
魯元渾從隔間走出,臉上帶著一絲早已料到的譏諷笑意:“美人計?趙知府他們,看來也真是黔驢技窮了,竟使出如此下乘手段。大人真是坐懷不亂,柳下惠再世也不過如此。”
米桂琦搖了搖頭,重新坐回案前,臉上並無得意之色,反而顯得有些沉重,他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緩緩道:“非是桂琦不近人情,或是心如鐵石。此風不可長,此例不可開。觀其行止,她或許確有苦衷,甚至可能是受人脅迫指使。但我若今日心誌不堅,退讓一步,他日便有無窮麻煩接踵而至,這賑災查案的大事,必將毀於一旦。更何況,趁人之危,非君子所為。”他頓了頓,看向魯元渾,眼中帶著探詢,“元渾,你覺得這潘秋煙,當真隻是一個走投無路的普通歌妓嗎?”
魯元渾收斂了笑容,思索道:“其舉止步態,確實帶著些風塵痕跡,不似尋常良家。但她出現得太過巧合,我們剛到,她便‘流落’至此。而且今夜這番作為,痕跡過重,不似全然自發。大人斷然拒絕了她的‘投懷送抱’,恐怕趙在武那邊,很快就會有下一步動作。他們不會就此罷休。”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米桂琦目光重新回到那堆積如山的賬冊上,語氣堅定,“我們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他們越是沉不住氣,露出的破綻就會越多。”
……
與此同時,知府衙門後宅,花廳之內,依舊是燈火通明,與迎賓驛書房的孤燈清冷形成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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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在武、喻興偉、畢顒三人並未安寢,正聚在廳中,圍著一個小巧的紅泥火爐,爐上溫著一壺酒,幾樣精致小菜擺在旁邊的小幾上,卻幾乎無人動筷,氣氛沉悶得如同窗外凝滯的夜空。他們在等待消息,一個關乎他們身家性命的消息。
當派去盯梢的心腹家丁快步進來,低聲回報,言說潘秋煙已被米桂琦嚴詞拒絕,悻悻而歸,連書房門都沒能多待片刻時,趙在武那張肥碩的臉龐瞬間陰沉下來,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幾,震得杯盞叮當作響:“廢物,真是廢物!連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小子都拿不下,白費了老夫一番安排!”
喻興偉撚著下巴上幾根稀疏的胡須,皺皺眉頭:“這米桂琦,年紀輕輕,竟有如此定力?美色當前,毫不動心……看來,此路不通啊。我們怕是低估了他。”
通判畢顒歎了口氣,臉上的憂色更重,搓著手道:“色誘不成,他又在緊鑼密鼓地查賬,今日還帶著那個精明的魯元渾,換了裝束,怕是又去城外災民那裡微服查訪了。我總感覺他像條嗅到了氣味的獵犬,不肯鬆口。萬一……萬一真被他查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我等……我等恐怕……”
“怕什麼!”趙在武強自鎮定,打斷他,聲音卻透著一絲外強中乾,“賬目我們做得天衣無縫,至少表麵上看不出大破綻。那些經手的胥吏,也都打點好了。災民那邊,也早就安撫過了,幾個帶頭鬨事、知情多的刺頭,都給了足夠的銀子封口,其他幾個也被妥善安置在密閉地方,諒他們也不敢亂說。他米桂琦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能查到什麼。”
喻興偉沉吟著,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話雖如此,但總讓他這麼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終非長久之計。得想辦法讓他收手,或者……把他拉到我們這邊來,至少,要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頓了頓,看向趙在武,“府尊,我聽聞這位米欽差,雖是寒門出身,但在京城時,頗好書畫收藏,尤其對古畫珍品頗有研究,常與三五同好鑒賞品評,視為雅事。或許,我們可以從此處入手?”
趙在武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的意思是……”
“投其所好。”喻興偉緩緩道,嘴角露出一絲老謀深算的笑意,“金銀之物,太過直白俗氣,他年輕氣盛,想要清名,定然不肯收。但若是他心愛之雅物,或許能動搖其心。我記得,府庫之中,不是恰巧收著一幅前朝摹本的《女史箴圖》嗎?雖非顧愷之真跡,但也是宋代高手精心所摹,筆意神韻俱佳,流傳有序,價值不菲,堪稱絕世珍品。以此相贈,既顯風雅,又不落俗套。”
畢顒有些遲疑,擔憂道:“這……能行嗎?他連活色生香的美人都拒之門外,一幅死物畫作,就能打動?”
“此一時彼一時也。”趙在武此刻覺得此計大妙,下了決心,“美人計過於直接,易惹人非議。雅好則不同,更不易引人警惕,更像是文人之間的交流。畢通判,你素來也喜附庸風雅,此事由你去辦,最為合適。務必顯得自然,就說是你私人收藏,慕其風雅,真心贈予賞玩,切不可露出是府庫之物,更不可提及府尊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