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的二月,春寒料峭,比往年更顯凜冽。北京城在嚴冬的餘威下瑟縮,宮簷上的脊獸背負著未融的積雪,在灰白的天光下泛著冰冷的釉色。禦溝邊的垂柳,枝條僵直,隻勉強透出些許極淡的鵝黃,預示著春天仍在遙遠的路上掙紮。來自山東兗州府的六百裡加急奏報,便是在這樣一個清晨,踏著驛道尚未消儘的冰碴,帶著一路風塵與刺骨的寒意,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麵,驟然打破了紫禁城維係了數月的表麵安寧。
那封由兗州知府親筆書寫、字跡因急促而略顯潦草,甚至沾染了不知是泥水還是淚痕的奏報,被內侍小心翼翼地呈送至內閣值房。紙張粗糙,墨跡凝重,字裡行間透出的絕望與緊迫感,幾乎要穿透紙背。奏報詳述了黃河於兗州段決口的慘狀:濁浪排空,堤岸崩摧,洪水如脫韁的猛獸,頃刻間吞噬了數個州縣。良田淪為渾國,屋舍儘數傾頹,百姓扶老攜幼,倉皇奔命於洪水之前,凍餓而斃者不計其數,道路旁、廢墟間,餓殍枕藉,情勢之危急,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兗州知府在奏報的最後,幾乎是泣血懇請朝廷速撥錢糧賑濟,以解倒懸之急。
消息在內閣幾位輔臣間傳閱,立刻引起了一陣壓抑的騷動。批紅的朱筆懸在半空,議論聲低低沉沉,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濃重的陰霾。這份急報被第一時間送到了武英殿旁的禦書房。
李自成坐在寬大的紫檀木禦案之後,身上裹著一件玄色鑲邊的常服,眉宇間凝聚著一股化不開的鬱氣。他手中捧著那份言辭懇切甚至帶著幾分絕望的急報,逐字逐句地閱讀,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冰涼的桌麵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而沉悶的嗒嗒聲,在這間安靜得能聽見銀炭燃燒細微嗶剝聲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案頭的另一側,整齊地擺放著戶部歸檔的文牘,最上麵一份,正是記錄著第一批賑災錢糧已於月前撥付兗州的存檔記錄副本,朱紅的印泥刺目地提醒著這筆早已支出的款項。
“錢糧,朕早已下令撥付,按行程推算,半月前就該穩穩地躺在兗州府的官倉裡,分發到災民手中。”李自成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明顯的喜怒,但侍立在一旁的司禮監太監卻將頭埋得更低,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他們熟悉這位陛下的性子,這表麵的平靜之下,往往蘊藏著足以掀翻舟楫的風暴。“為何如今非但災情不見緩解,反而愈演愈烈,到了餓殍遍野、民怨沸騰的地步?兗州府的官員,到底在做什麼?”他的目光從奏報上抬起,掃過立在禦案前的內閣首輔李岩。
李岩身著緋色袍服,神色凝重如鐵,他微微躬身,聲音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意:“回陛下,臣已緊急核對過。戶部撥付的十萬石糧食、五萬兩賑災銀,手續齊全,調令清晰,按常理推算,最遲半月前必已抵達兗州府庫。如今災民未得妥善安置,賑糧未見發放,官道之上卻流民日增,兗州府再次急報求援……陛下,此中必有蹊蹺,絕非天災單一所致。”
“蹊蹺?”李自成冷哼一聲,那聲音像是從冰縫裡擠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怕是又生了蛀蟲,啃食朕的民脂民膏,吮吸那些泡在洪水裡、瀕臨死亡的災民的血肉!”他猛地將那份急報擲在案上,紙張發出嘩啦一聲脆響。
“先前米脂民變,根源是工部侍郎高祝青克扣工餉,中飽私囊;哈密衛百姓遭殃,是邊將左良玉縱容屬下,欺上瞞下;就連這京城腳下,也有牛風詐死逃脫、關震貪墨銀兩之案。這一樁樁,一件件,莫非真以為朕的刀鋒經過幾年太平日子,就已經鏽鈍了,提不動了?”他越說語氣越冷,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宮牆,直視那遠在千裡之外的兗州官場。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炭火的暖意被這股無形的寒意驅散殆儘,侍立的太監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生怕成為那雷霆之怒下的池魚。
“查,必須派一員得力乾臣,徹查兗州水災賑濟不力之事!”李自成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入木板的釘子,“不僅要查明那十萬石糧食、五萬兩銀子究竟去了哪裡,更要給朕看清楚,是哪些不怕死的魑魅魍魎,敢在這滔天災禍之上,再行那傷天害理之人禍!”他的目光如同鷹隼,緩緩掃過殿內諸人,最終落在了禦書房一角,那裡,一個年輕人正安靜地整理著堆積如山的奏章文書。
戚睿涵,此刻心中正波瀾起伏。他並非此世之人,靈魂來自數百年後的現代,穿越至此,深知吏治腐敗乃是曆代王朝難以根除的頑疾痼疾。目睹此次兗州災情的慘重描述,聯想到自入朝以來親身經曆或聽聞的諸多貪腐案件,一股混雜著憤怒、無奈與責任的複雜情緒在他胸中激蕩。他放下手中那疊關於江南漕運改革的奏章,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身上那件象征著近臣身份的青色常服,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聲音清朗而堅定,打破了書房內令人窒息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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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兗州災情如火,百姓嗷嗷待哺,貪墨之行,人神共憤。臣戚睿涵,願請旨前往兗州,查明此事原委。定當竭儘全力,廓清迷霧,將貪贓枉法之徒繩之以法,追回賑災錢糧,還受災百姓一個公道,以安民心,以正朝綱!”
李自成看著眼前這個麵容仍帶幾分青年稚氣,眼神卻已曆練得沉穩堅定的年輕人,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但更多的卻是深沉的考量和權衡。他緩緩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元芝,你的忠心與能力,朕深知。你為朕,為大順,立下過汗馬功勞。無論是早年隨軍西征,穩定邊陲,還是回京後協理刑名,清查冤獄積案,你都做得很好,心思縝密,處事果決。”
他話鋒一轉,如同暖流驟然遇冷:“然而,此次兗州之行,你不能去。”
戚睿涵微微一怔,抬起頭,望向禦座上的皇帝,眼中流露出清晰的不解與詢問。他自問有能力處理此案,也迫切希望為災民做些什麼。
李自成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禦案後投下一片陰影。他踱步到緊閉的菱花格窗邊,望著窗外宮牆一角背陰處那些頑固不肯化去的、臟兮兮的殘雪,仿佛在對著那冰雪說話,聲音平靜卻帶著穿透力:“你已多次參與乃至主導此類稽查辦案,在京中已是鋒芒過露。朝堂上下,地方督撫,有多少雙眼睛在明裡暗裡盯著你戚元芝?你若奉旨出京,前往兗州,隻怕那些心中有鬼之輩聞風而遁,或層層設防,編織羅網,或統一口徑,銷毀證據,反而增加了查案的難度,打草驚蛇,於事無補。”他頓了頓,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戚睿涵身上,語氣稍稍緩和了些,帶著一絲長輩對晚輩的回護,“況且,你留在京師,替朕整理這些紛繁複雜的奏章,參詳國事,權衡利弊,同樣至關重要。朕的身邊,也需要像你這樣年輕銳氣、又信得過的自己人。”
戚睿涵迎接著皇帝的目光,心中瞬間明了。這不僅是出於查案策略的考慮,有意將他這麵“明鏡”隱藏起來,更是對他的一種保護,讓他遠離那可能凶險萬分的渾水,同時,也蘊含著更深層次的朝局平衡與人才儲備的布局。他雖有親赴一線、直麵黑暗的衝動,但君命難違,聖意已決,他隻得壓下心頭那股躍躍欲試的義憤,再次躬身,聲音平穩了許多:“陛下深謀遠慮,臣……遵旨。”
李自成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重新投向一直靜候在一旁的李岩:“李閣老,依你之見,此次派何人前往兗州為宜?需得是清廉剛正,心思細密,又能深刻體會朕此番整頓吏治、追查到底之決心的人。”
李岩早已深思熟慮,此刻聞言,立刻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反複思量,以為戶部左侍郎米桂琦,或可當此重任。”
“米桂琦?”李自成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年輕而略帶矜持的麵孔,辦事勤勉,氣質文雅,與尋常勳貴子弟的浮躁頗有些不同,“是海晏伯米喇印的那個兒子?”
“正是。”李岩肯定道,“米侍郎年輕有為,出身忠烈,其父米喇印將軍乃我大順開國功臣,為國儘忠,門風清正。米桂琦本人在戶部任職期間,經辦錢糧度支,素以嚴謹細致、恪儘職守著稱,未曾聽聞有任何汙點。且其年未三旬,資曆尚淺,在朝中並不引人注目,或不易引地方大員過度警覺,正合陛下‘需一把不易引人注目之利刃’之意。借此機會使其外出曆練一番,體察民情,增長才乾,於國於己,亦是好事。”
李自成指節輕輕叩擊著禦案,思忖片刻。米桂琦的出身和能力都值得信賴,年輕既是劣勢,或許在此刻也能轉化為深入調查的優勢。他需要的是一個能打破常規、不被老油條們輕易摸清路數的人。“準奏。”他最終下定決心,聲音恢複了帝王的果斷,“就命米桂琦為欽差大臣,即日籌備,速速啟程前往山東兗州,徹查水災賑濟不力、錢糧去向不明一事。賜王命旗牌,準其便宜行事,地方官員若有怠慢阻撓,可先斬後奏!”
……
欽差的任命聖旨,很快便經由通政司傳達到了戶部衙署,繼而送到了左侍郎米桂琦所在的戶部大堂。
年僅二十六歲的米桂琦接到宮中內侍親自送來的任命詔書時,初時是一陣難以抑製的激動與自豪,血液仿佛都在瞬間湧上了頭頂,臉頰泛起微紅。欽差大臣,代天巡狩,手持王命旗牌,所至之處如朕親臨。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榮耀。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查明真相,將貪官汙吏繩之以法,開倉放糧,救濟災民於水火,最終滿載著百姓的感激和朝廷的嘉獎,風風光光返回京城的場景。他甚至能想象到同僚們欽佩的目光,以及父親那難得一見的讚許笑容。
他強壓下心中的澎湃,恭敬地送走內侍,然後幾乎是腳步輕快地回到位於城西的海晏伯府,迫不及待地要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知父母。
海晏伯府邸不算特彆奢華,但規製嚴謹,門庭肅穆,黑漆大門上的銅環鋥亮,透著武將之家特有的簡樸與威嚴。府內的庭院打掃得乾乾淨淨,幾株老樹遒勁的枝乾指向天空,更添幾分沉靜。米桂琦穿過前院,徑直走向父親平日最常待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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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炭火燒得正暖,驅散了早春的寒意。已致仕的海晏伯米喇印,正靠在窗下的暖榻上,就著一盞釅釅的濃茶,慢慢翻閱著一本邊角已經磨損的《紀效新書》。這位老將軍雖已卸甲歸家多年,不再披掛上陣,但眉宇間仍帶著沙場淬煉出的那股不怒自威的英氣與歲月沉澱下的滄桑。他的妻子馬夫人,則坐在旁邊的繡墩上,就著明亮的窗光,安靜地做著女紅,手指靈活地穿針引線,神態溫婉寧靜。
“父親,母親,”米桂琦步履輕快走入書房,臉上帶著抑製不住的笑意,連聲音都比平日高昂了幾分,“兒子今日蒙陛下隆恩,被任命為欽差大臣,前往兗州查辦水災賑濟案!”
“哦?”馬夫人聞言,立刻放下手中的針線,臉上瞬間綻開欣喜而榮耀的笑容,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來,“我兒竟得陛下如此信重,授予欽差重任,真是……真是光耀門楣啊!老爺,你聽見了嗎?桂琦出息了,要代天子出巡了!”她看向榻上的丈夫,眼中滿是為人母的驕傲與滿足。
然而,米喇印的反應卻與妻子截然不同。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兵書,動作有些遲滯,眉頭非但沒有因兒子的好消息而舒展,反而漸漸地鎖緊,如同遇到了極為棘手的軍情。臉上的皺紋似乎在這一刻都變得深刻起來,溝壑間填滿了凝重。他並沒有立刻看向興奮的兒子,目光依舊停留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在權衡著無形的風險,沉聲問道,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兗州水災……賑濟案?可是那朝廷錢糧未能到位,災民流離,怨聲載道,甚至驚動了陛下親自過問之事?”
“正是此事!”米桂琦並未立刻察覺父親語氣中那深重的不安,依舊沉浸在被委以重任的興奮之中,“陛下與內閣李閣老皆認為兒子清廉正直,熟悉錢糧事務,且年富力強,正可當此任。此去兗州,兒子定要查明原委,肅清貪墨,整頓吏治,不負聖恩,亦不負父親平日教誨!”他挺直了尚顯單薄的胸膛,意氣風發。
米喇印終於抬起頭,看向兒子那年輕而充滿銳氣、甚至帶著幾分未經世事磋磨的天真臉龐,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惜與憂慮,他搖了搖頭,聲音低沉而緩慢,每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桂琦,你……你年少不經事,此去恐是羊入虎口。聽為父一句勸,想辦法……推掉這個差事吧。”
“什麼?”米桂琦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父親,您……您說什麼?推掉?這……這可是欽差之命,陛下在金殿之上親口點將,內閣擬旨,已成定局,豈是兒戲,如何推得?”他因為激動,語速都快了幾分,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馬夫人也愣住了,手中的絲線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不解地看著丈夫,聲音帶著困惑:“老爺,你……你這是何意?桂琦得陛下重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你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