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米喇印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裡飽含著無數未能言說的擔憂與過往的經驗教訓,他目光銳利地轉向兒子,語氣不由得加重了幾分,“你可知這欽差是去做什麼?不是去遊山玩水,不是去接受地方官的奉承巴結。是去查案,是去動彆人已經吃到嘴裡的肥肉,是去捅一個不知藏著多少毒蜂的馬蜂窩!兗州那邊,官場盤根錯節,利益糾纏,那水有多深,底下藏著多少淤泥暗礁,你根本一無所知!”
米桂琦年輕氣盛,又正在興頭上,對父親的擔憂頗不以為然,甚至感到一絲委屈和被小覷,他再次挺直了腰板,爭辯道:“父親,兒子此番是欽差,代表的是陛下,是朝廷法度。手持王命旗牌,有先斬後奏之權。難道還怕那些地方上的魑魅魍魎不成?他們若真敢貪墨賑災款,罔顧百姓生死,兒子正好借此雷霆之威,將他們一一揪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這正是兒子報效國家、施展抱負之時!”
“你懂什麼!你以為官場是兩軍對壘,擺開陣勢就能分出勝負?”米喇印的語氣更加焦躁,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急切,“你久在京城,在戶部看的都是文書賬冊,接觸的也多是循規蹈矩的京官。京官縱然有派係傾軋,多少還講究些體麵,守著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可地方上,天高皇帝遠,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網,那些為了利益能夠不擇手段的狠辣心腸,那些笑裡藏刀、陽奉陰違的伎倆,豈是你這讀了幾年聖賢書、在衙門裡按部就班就能想象的?”
他猛地從榻上站起身,因動作有些急,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馬夫人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扶,卻被他擺手阻止。他在榻前略顯焦灼地踱了兩步,繼續沉聲道:“你以為憑著欽差的身份,王命旗牌,就能讓他們束手就擒?他們有的是辦法對付你。可以陽奉陰違,架空於你;可以製造障礙,讓你寸步難行;可以編織罪名,栽贓陷害;可以用金錢美女腐蝕拉攏你;甚至……甚至可以用你身邊人的安危、用你未來的前程來威脅你。你還年輕,才二十六歲,初涉官場,不知人心之險惡,官場之波詭雲譎,為父是怕你……怕你被那些老謀深算、吃人不吐骨頭的之輩利用,玩弄於股掌之間,甚至……甚至被他們拖下水,同流合汙,毀了你的一生,也玷汙了米家的清名啊!”說到最後,老將軍的聲音竟有些微微發顫,那是深沉的父愛在麵對可能無法為兒子規避的風險時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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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桂琦聽著父親這一番疾言厲色卻又飽含關切的話語,雖然明白其中蘊含著父親多年官場、戰場沉浮得出的血淚教訓,但內心深處那份被陛下信任點燃的激情,那份年輕人特有的不服輸的勁頭,以及對於建功立業的渴望,最終還是壓倒了對未知風險的畏懼。他自信地說道,試圖安撫父親:“父親,您多慮了。兒子雖年輕,卻也隨您見過些世麵,在戶部為官數年,經辦錢糧,並非毫無心機、任人擺布之人。陛下既選中兒子,正是看中兒子的銳氣與正直,欲以新風滌蕩汙濁。若人人都因怕水深、懼險惡而不敢前行,朝廷吏治何清?天下百姓何安?兒子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正該此時挺身而出!”
“你……你那是紙上談兵,是象牙塔裡的空想!”米喇印見兒子如此固執,完全聽不進自己的勸告,心中焦慮更甚,如同火燒,“地方官的手段,比你讀過的所有聖賢書加起來都複雜、都肮臟。他們可以給你設下溫柔陷阱,可以給你編織無形羅網,讓你深陷其中而不自知。你孤身前去,身邊若無絕對可靠、經驗豐富之人輔佐,如何應對那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
他停下腳步,盯著兒子的眼睛,語氣近乎懇求,帶著一種最後的努力:“桂琦,官場之道,有時退一步,並非怯懦,而是為了保全有用之身,以待將來。你聽為父一次,現在去向陛下陳情,就說自己年輕識淺,經驗不足,驟擔重任恐負聖望,且家中父母老邁需人照料,請陛下體恤,另派更穩重老成、熟悉地方事務之臣前去。哪怕暫時被陛下認為不堪大用,也好過……好過一頭栽進那無法預料的深淵裡啊!”
米桂琦看著父親斑白的雙鬢,那因常年征戰和歲月侵蝕而顯得粗糙蒼老的麵容,以及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真切憂慮,心中一時也有些動搖和酸楚。他知道,父親是真心實意地為他好,這位經曆過明末亂世烽火、大順開國艱辛,見慣了陰謀、背叛與殺戮的老將,對官場的警惕與悲觀,遠勝於他這個在相對安穩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但那份被帝王信任點燃的激動火焰,那份渴望證明自己、不依靠父蔭而立下功業的雄心,以及年輕人骨子裡不願認輸、不信邪的倔強,最終還是占據了絕對的上風。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書房裡隻聽得見炭火偶爾爆裂的輕微劈啪聲,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風聲。他抬起頭,眼神重新變得堅定,甚至比剛才更加決絕,仿佛要用這決心驅散父親帶來的陰霾:“父親,您的擔憂,兒子的的確確明白了。但陛下金口已開,聖旨已下,煌煌天語,言猶在耳。若此時推辭,豈非顯得兒子畏難懼險,不堪大任?日後陛下又將如何看兒子?看我們米家?兒子不能退,也不想退。此去兗州,兒子必當謹言慎行,步步為營,以朝廷法度為依歸,以災民生死為念,相信邪不勝正!”
米喇印見兒子心意已決,知道再多的言語也難以扭轉,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和不祥的預感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他長歎一聲,那歎息充滿了滄桑與無奈,頹然跌坐回榻上,仿佛瞬間老了好幾歲,喃喃道:“罷了,罷了……既然你心意已決,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他忽然又抬起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近乎孤注一擲的決斷,猛地站起身:“走,立刻隨我進宮麵聖!”
米桂琦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進宮?此刻?”
“對,現在就去!”米喇印神情嚴肅,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氣勢,“為父親自去向陛下說明利害,舍下這張老臉,懇求陛下看在老臣昔日微功的份上,體諒老臣舐犢之情,收回成命。就算拚著惹怒陛下,被斥為倚老賣老,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冒這奇險!”
……
武英殿內,李自成剛剛批閱完一批關於春耕安排的奏章,正與侍立在側的戚睿涵低聲討論著關於完善全國驛傳係統、提高信息傳遞效率的一些初步設想。殿內金龍纏繞的巨柱下,香爐裡升起嫋嫋青煙,散發著寧神的淡香。聽聞司禮監太監稟報海晏伯米喇印攜子在外求見,李自成略微有些意外,與戚睿涵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但還是宣了他們進來。
米家父子一前一後進殿,米喇印步履雖穩,卻帶著一絲沉重,米桂琦則跟在其後,麵色緊張,不複之前的興奮。二人依禮參拜,山呼萬歲。
李自成看著神色凝重、眉宇間帶著憂憤的米喇印和一旁垂首不語、難掩緊張的米桂琦,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溫和地問道:“海晏伯此時匆匆攜子入宮,所為何事?可是對米卿家的欽差之任,另有建言?”他的目光掃過米桂琦,帶著詢問。
米喇印再次深深躬身,言辭懇切,甚至帶著幾分悲涼:“陛下,老臣……老臣正是為犬子桂琦擔任欽差一事,冒死前來陳情。老臣懇請陛下,體恤老臣唯有此一子的私心,收回成命,另擇賢能前往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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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端起手邊溫熱的茶杯,輕輕撥弄著浮在水麵的碧綠茶葉,語氣平淡無波:“哦?這是為何?米侍郎年輕力壯,清廉有為,辦事勤勉,正是朕需要倚仗的乾才。莫非海晏伯覺得朕用人不明,所托非人?”話語雖輕,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老臣萬萬不敢,”米喇印連忙道,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陛下慧眼如炬,知人善任,老臣豈敢有絲毫質疑。隻是……隻是桂琦年紀尚輕,不過二十六歲,雖在戶部曆練幾年,終究是初涉官場,見識淺薄,猶如井底之蛙,缺乏獨當一麵、應對複雜局麵的經驗。兗州之事,牽連甚廣,情勢複雜微妙,非比尋常刑名錢穀。老臣恐他……恐他經驗不足,思慮不周,處事不當,非但不能為陛下分憂,查明真相,反而可能激化矛盾,誤了賑災大事,甚或……玷汙了陛下聖明啊!”他言辭懇切,幾乎字字泣血。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繼續補充道,試圖將地方的風險具象化:“況且,地方官場,猶如泥潭,盤根錯節,水深難測。各方勢力交織,利益勾連,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桂琦年少氣盛,心思單純,老臣實在擔心他不知其中利害深淺,輕率行事,不僅查不出真相,反而被人利用,成為黨爭工具,甚至……墮入他人彀中,身敗名裂,辜負聖恩。老臣唯有此一子,實在……實在放心不下,懇請陛下體諒老臣為人父的這點私心,讓他留在京城,在陛下眼前再多曆練幾年,待其沉穩老成,再為陛下效力不遲。”說完,他再次深深低下頭,姿態放得極低。
李自成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有指尖偶爾劃過杯沿的細微聲響。待米喇印說完,他放下茶杯,目光先是在米喇印那充滿焦慮和懇求的臉上停留片刻,仿佛在審視一位老臣的忠誠與一位父親的憂慮孰輕孰重,隨後轉向一旁始終垂首不語的米桂琦,聲音平穩地問道:“米侍郎,你自己呢?你也認為自已才德不足,不堪此任,心生畏懼,想要推辭嗎?”
米桂琦感受到皇帝那平靜卻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心中一緊,如同被無形的手攥住。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身形微躬、鬢發斑白的父親,看到父親那滿是擔憂、期盼甚至帶著一絲哀求的眼神,心中頓時掙紮萬分,一邊是孝道,一邊是忠義和抱負。但最終,那份對建功立業的強烈渴望,那份不願在君王麵前示弱、證明自己能力的自尊,以及內心深處那份被父親言語激起的、不信邪的倔強,壓倒了對未知風險的畏懼和那一絲猶豫。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裡所有的紛亂情緒都壓下去,然後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目光顯得堅定而沉穩,迎向李自成的審視,聲音雖然因為緊張而略帶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語氣卻十分清晰和肯定:“回陛下,臣……臣未曾想過推辭。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感激涕零,唯有竭儘駑鈍,戮力前行,以報陛下知遇之恩!兗州百姓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臣每念及此,寢食難安,恨不能即刻啟程!”
李自成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極快、不易察覺的讚許,但隨即臉色一沉,目光轉向米喇印,語氣帶著幾分明顯的不悅和訓誡的意味:“海晏伯,你聽聽。你兒子尚有此為國分憂、為民請命的誌氣與擔當,你這個做父親的,曾是沙場驍將,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亦不皺眉,怎的如今反倒畏首畏尾,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莫非是年紀大了,血性也消磨了?”
他站起身,走到米喇印麵前,雖未刻意提高聲調,但那久居上位形成的威嚴,自然而然地籠罩下來,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米桂琦正因為他年輕,身上還有這股未經磨損的銳氣,這份未被官場習氣汙染的正義之心,才更應該放出去曆練,去見識真正的風雨。隻在京城這方寸之地,看著這些經過層層粉飾的文書賬冊,不經實事的捶打,不見底層真正的世情,終究是紙上談兵,成了坐井觀天的蛙類。難道你要他永遠待在你這棵大樹的蔭庇之下,受你庇護,變成一個隻知墨守成規、遇事則避的庸碌之臣嗎?這難道就是你希望看到的?”
米喇印被這一番連消帶打、既有責備又有激將的話語說得啞口無言,臉上紅白交錯,額角的汗珠彙聚成滴,沿著臉頰滑落,隻能連連躬身,聲音乾澀地道:“老臣不敢,老臣絕非此意,隻是……”
“隻是怕兗州水太深,怕他年輕識淺,中了彆人的圈套,是嗎?”李自成打斷他,語氣稍稍緩和了些,但依舊堅定如鐵,“朕知道,你是愛子心切,拳拳之心,朕能體諒。但雛鷹總要離巢,方能搏擊長空;幼虎也需獨自覓食,才能成為山林之王。米桂琦既然身登仕途,食君之祿,便擔君之憂,豈能因懼前途險惡、人心難測而避事不前?若天下官員皆如此明哲保身,但求無過,不求有功,朕的朝廷,還有何人可用?這大順的江山,又如何能穩固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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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坐回禦座,目光掃過神情複雜的父子二人,最後定格在米桂琦身上,那目光中帶著審視,更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期待:“米桂琦,朕如今再問你一次,這兗州之行,你可能毫不猶豫地接下?可能不負朕與你父親的厚望,秉持公心,運用智慧,將這賑災貪墨案查個水落石出,清清楚楚,給身處水深火熱的兗州百姓,也給滿朝文武,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殿內一片安靜,落針可聞。香爐的青煙筆直上升,直到一定高度才緩緩散開。戚睿涵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心中感慨萬千,這既是君王對臣子忠誠與能力的終極考問,又何嘗不是一位固執的父親與一個渴望獨立的兒子之間,關於未來道路的意誌較量。
米桂琦感受到肩上那沉甸甸的、關乎無數人生死與朝廷綱紀的責任,也清晰地感受到皇帝話語中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強有力的支持。他排除腦海中最後一絲因父親之言而產生的雜念與陰霾,將所有對未知的擔憂、對風險的畏懼都強行壓了下去,再次深深一揖,幾乎及地,聲音清晰、有力,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熱血與不容置疑的承諾,朗聲回蕩在空曠而莊嚴的武英殿中:
“陛下放心,臣,米桂琦,絕對不負陛下信重,不負父親平日教誨。此行兗州,定當秉持聖意,恪儘職守,明察秋毫,查明真相,肅清貪腐,安撫災民,辦好賑災查案之差。縱前方有千難萬險,臣亦往矣。必以實績,回報君恩!”
他的聲音,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帶著書生意氣的理想,也帶著不容退縮的決絕,在金龍盤繞的梁柱間回蕩,最終沉澱下去,卻仿佛在每個人心中都激起了漣漪。這誓言,預示著兗州那片被洪水與苦難籠罩的土地上,即將迎來一場由這位年輕、熱血而又缺乏經驗的欽差所掀起的、前途未卜的風暴。而這場風暴之下,究竟是能滌蕩汙濁,廓清玉宇,還黎民以青天,還是會將更多的人,包括他自己,卷入更深的漩渦與黑暗之中,此刻,命運之輪剛剛開始轉動,答案,尚隱藏在未知的迷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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