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衙門後堂,深秋的夜風透過窗欞縫隙鑽入,吹得案頭那盞孤燈的燭火不住搖曳,明暗不定。光影將端坐的三人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如同鬼魅般投射在冰冷堅硬的青磚牆上,隨著火焰的跳動而微微晃動,營造出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氛圍。
主位之上,刑部尚書關震身著一襲深紫色常服,紋絲不動,麵色沉靜得宛如一口千年古井,波瀾不興。唯有他搭在紫檀木椅扶手上那修長手指,在無人注意的陰影裡,極有規律地、一下下輕輕叩擊著堅硬的木質表麵,發出幾不可聞卻又持續不斷的“嗒嗒”微響,仿佛在計算著某種無形的時限,又像是在壓抑著內心深處並不如表麵那般平靜的波瀾。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身前那片被燭光映照得泛著幽光的磚地上,似乎能穿透地磚,看清底下湧動的暗流。
下首左右,分彆坐著刑部左侍郎潘一楠和右侍郎王碩。與關震的鎮定形成鮮明對比,這兩人雖是身著緋色官袍,此刻卻如同坐在布滿尖針的氈毯上,身軀僵硬,神色惶惶。潘一楠的額角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幾次想用袖口去擦拭,又恐失了官儀,隻能任那汗珠彙聚,沿著鬢角緩緩滑落,在跳躍的燭光下閃爍著晶瑩而脆弱的光點。王碩則是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雙手緊緊抓住膝蓋處的袍服,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眼神飄忽不定,時而望向關震,時而掃向窗外無邊的黑暗,仿佛那黑暗中隨時會衝出噬人的猛獸。
堂內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隻聽得見彼此壓抑的呼吸聲,窗外偶爾掠過的夜風嗚咽聲,以及那燭芯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聲。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深秋滲入骨髓的寒意,一點點侵蝕著在場之人的勇氣。
良久,左侍郎潘一楠終於按捺不住心頭那越收越緊的恐慌,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顫抖,打破了這片沉重的寧靜:“部堂大人,”他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費了極大的力氣,“下官心中實在……實在難安。那戚睿涵和劉菲含,若所言非虛,當真在天津衛擒住了胡強……胡強此人,您是知道的,貪財惜命,骨頭最軟。一旦落入錦衣衛之手,嚴刑之下,他必定會將我等供出。屆時,我等……我等恐怕皆死無葬身之地矣!”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帶著哭腔擠出來的,臉上血色儘褪。
一旁的王碩如同找到了宣泄口,連忙點頭,接口道,聲音急切:“是啊,部堂。潘侍郎所言極是,那胡強知曉內情太多,從最初收受牛家巨額賄賂,到後來協助他們偽造牛風暴病身亡的死訊,再到後來為我們傳遞消息、打點關節,他幾乎無一不曉,無一不參與。此人一旦開口,你我項上人頭定然不保,恐怕……恐怕還要累及家中老小,禍延親族啊。”他越說越是心驚,仿佛已經看到了抄家問斬的淒慘景象,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關震終於抬起眼皮,那雙深邃的眼眸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幽暗,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在潘、王二人驚恐失措的臉上緩緩掃過。他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看透局勢的篤定,又夾雜著一絲對下屬驚慌失措的輕蔑。“慌什麼?”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寒冰,瞬間讓潘、王二人嘈雜的內心為之一窒,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戚睿涵說他抓了胡強,你們就信了?他紅口白牙一說,你們便自亂陣腳,豈不是正中其下懷?”
潘一楠聞言一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追問:“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有詐?”
“疑點有二。”關震不緊不慢地屈起第一根手指,指尖在微光中劃出清晰的輪廓,“其一,胡強籍貫兗州,老母妻兒,田產根基皆在兗州老家。他既已從牛成飛那裡成功索得了巨款,按照常理,第一要務應當是立刻返回兗州,接上家小,隱姓埋名,遠走高飛,豈會再冒險回到天津衛那處可能已被監視的家中,坐等官府去抓?這於情於理,皆不合常理,更像是一個誘餌,或者一個試探。”
他微微停頓,讓這番話在二人心中沉澱,隨後豎起第二根手指,語氣加重了幾分:“其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若戚睿涵當真已擒獲胡強,並且拿到了指認我等的確鑿口供,以當今陛下對此案的密切關注程度,以及戚睿涵那新官上任、急於立功表現的性子,此刻錦衣衛的緹騎恐怕早已出動,不僅會包圍了牛府,將牛成飛鎖拿歸案,就連我這刑部衙門,乃至二位府上,恐怕也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了。何以至今風平浪靜,毫無動靜?這難道不奇怪嗎?”
王碩聽著關震抽絲剝繭的分析,眼中原本黯淡的光芒逐漸亮起,一絲希望的火焰開始跳動:“部堂明鑒!如此說來,那戚睿涵果然是在虛張聲勢,意圖敲山震虎,引我們自亂陣腳,從而露出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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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有八九便是如此。”關震微微頷首,眼神卻愈發幽深難測,仿佛古井泛起了微瀾,“然而,”他話鋒一轉,剛剛升起的些許輕鬆氣氛瞬間蕩然無存,“即便胡強此次僥幸未被抓獲,他終究是一個巨大的隱患,如同懸於我等頭頂的利劍,不知何時便會落下。此人貪婪成性而又怯懦無比,如今事情敗露,他如同驚弓之鳥,為了活命,或者為了獲取更多的錢財,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今日能向牛成飛勒索巨款,明日就能為了減罪或換取賞金,將我們賣給戚睿涵。此等人,不可控,亦不可信。”
剛剛升起的一絲希望瞬間被這冰冷的現實撲滅,潘一楠的臉色再次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那……那該如何是好?難道我們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坐以待斃不成?”
關震緩緩搖頭,燭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映照出他冷靜近乎殘酷的內心。“坐以待斃?自然不能。”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胡強是個變數,但並非無解。真正的關鍵,在於牛風。隻要牛風不被找到,活不見人,死無對證,那麼即便胡強開口,甚至牛成飛頂不住壓力招供,我們也有周旋和辯駁的餘地。空口無憑,陛下麵前,我們尚可一搏。”他的目光再次轉向潘、王二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故而,當務之急,是必須立刻找到牛成飛,問出牛風的確切下落。我們要搶在戚睿涵之前,將牛風牢牢控製在我們手中。或者……”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睛中一閃而過的淩厲寒光,以及那未儘之語中蘊含的森然殺意,讓潘、王二人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不寒而栗。
王碩麵露難色,遲疑道:“可……可牛成飛那老狐狸,視其獨子牛風如命根子,他費儘心力才將兒子‘死裡逃生’,豈會輕易吐露其下落?隻怕……”
關震冷哼一聲,聲音裡透出刑堂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殘酷意味:“到了這裡,就由不得他不說了。潘侍郎,王侍郎,你們莫非忘了,這裡是刑部?天下有多少自稱鐵打的硬漢,豪言壯語進了這刑部大門,幾輪刑具下來,最終不都變成了一灘爛泥,隻求速死?老虎凳、辣椒水、烙鐵披麻,這些不過是開胃的小菜罷了。他牛成飛一個養尊處優、靠銀子開道的土財主,細皮嫩肉,能熬得過幾輪?本官不信,他的骨頭,能比那些江洋大盜更硬。”
潘一楠與王碩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恐懼,以及被逼到絕境後不得不硬起心腸的決絕。他們深知,從收下牛家第一筆銀子開始,自己早已與關震,與牛家綁在了同一根腐朽的繩索上,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必定俱損。此刻,已無退路可言。
“下官……明白。”潘一楠咬牙道,聲音裡帶著破釜沉舟的意味,“我這就親自帶人去牛府,‘請’牛成飛過府一敘。”
關震補充道,語氣森然:“要隱秘,換上便服,用不起眼的青布小轎,不要驚動太多旁人,尤其是……可能存在的眼睛。”
“是,下官省得。”潘一楠躬身領命,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冠,仿佛要去進行一場生死搏殺,轉身快步離去,身影消失在堂外的黑暗中。
……
與此同時,天津衛,牛府書房。
牛成飛心神不寧地在鋪著昂貴地毯的書房內來回踱步,厚重的錦緞靴底踩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沙沙聲。書房內陳設奢華,紫檀木書架直抵天花板,上麵擺滿了精裝古籍和古玩玉器,多寶格上陳列著珊瑚、瑪瑙,牆壁上掛著名家字畫,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爐裡吐出縷縷清甜昂貴的蘇合香氣。然而,這一切都無法驅散他心頭的陰霾。
前幾日裡戚睿涵和焦舜生雖然未能找到牛風,但那場聲勢不小、細節處透著古怪的搜查,以及胡強失蹤、下落不明的消息,都像一塊塊沉重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剛剛打發走了最得寵的第四房小妾,嚴厲告誡她近日務必安分守己,絕不可再與風兒暗中聯絡,哪怕是通過最隱秘的渠道。小妾被他從未有過的凝重神色嚇住,噙著眼淚應下了。
窗外夜色濃重,府內懸掛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光影斑駁,更添幾分詭譎。
就在這時,書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淩亂的腳步聲,管家牛福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也顧不得平日裡的規矩,臉色煞白,聲音帶著哭腔:“老爺,不好了,不好了,刑部的潘侍郎和王侍郎,帶著……帶著一隊如狼似虎的衙役來了,已經進了二門,說是……說是請老爺過府商議要事!”
牛成飛心中猛地一沉,仿佛瞬間墜入了冰窟,那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他強自鎮定,扶住身邊的黃花梨木書案,指尖冰涼,嗬斥道:“慌什麼,成何體統?請……請他們進來。”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片刻,潘一楠和王碩麵無表情地走入書房,他們身後跟著四名眼神銳利、腰佩鋼刀、渾身散發著肅殺之氣的刑部差役。這幾人一進來,書房內原本暖融奢華的氣氛瞬間被打破,無形的寒意和壓力彌漫開來,連那蘇合香的甜味似乎都變得滯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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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員外,深夜打擾,還望海涵。”潘一楠拱了拱手,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毫無誠意可言,“關於令郎之事,部堂大人有緊急要事需當麵詢查,請員外即刻隨我們往刑部走一趟吧。”
牛成飛臉色驟變,心臟狂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二位大人,這……這是從何說起?前幾日戚大人不是已經帶人查勘過了嗎?風兒他……他確已不幸病逝,此事已有定論,為何……”
王碩不耐地打斷他,語氣生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牛員外,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戚睿涵是暫時被瞞過去了,但胡強失蹤,焦舜生還在天牢裡等著三司會審,陛下並未放棄追查此案。眼下形勢危急,關部堂是為了保全你我,才不得不請員外過去,共商應對之策。若員外此刻執意不去,等戚睿涵那邊真的找到了什麼確鑿證據,恐怕下次來的,就不是‘請’,而是直接鎖拿問罪了。到時候,員外這滿府的家眷……”他意味深長地沒有說下去,目光冷冷地掃過這間奢華的書房。
牛成飛看著兩人冰冷如鐵的神色,再看看他們身後那些手按刀柄、虎視眈眈的差役,知道今夜此行已是無法避免。他心中一片冰涼,絕望如同潮水般湧上,隻得暗歎一聲,知道在絕對的權力麵前,再多的錢財也顯得蒼白無力。他勉強道:“既……既是部堂大人相召,老夫自當從命。隻是……容老夫更換一身見客的衣裳……”
“不必了。”潘一楠語氣強硬,斬釘截鐵,“部堂大人正在衙門等候,心急如焚,請員外即刻動身,片刻延誤不得!”
牛成飛被半是“邀請”半是押解地帶離了溫暖的牛府,塞進一頂不起眼的青布小轎。轎子顛簸著,在寂靜的夜色中快速穿行,從天津衛一路疾行,直抵北京城。他沒有被帶入白日裡升堂問案、彰顯律法威嚴的刑部大堂,而是直接被帶入了一處位於衙門深處、偏僻角落的刑訊室。
一踏入此地,牛成飛便覺一股混合著黴味、血腥味和鐵鏽味的陰冷氣息撲麵而來,讓他幾欲作嘔。室內光線昏暗,僅靠牆壁上插著的幾隻火把提供照明,跳動的火焰將各種奇形怪狀、泛著幽冷金屬光澤的刑具影子投射在斑駁潮濕的牆壁上,放大、扭曲,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獸。靠牆擺放著沾滿暗褐色汙漬的木架,上麵掛著皮鞭、鐵鏈、夾棍,牆角的水桶裡漂浮著冰塊,另一側的火盆裡炭火燒得正旺,裡麵插著幾根已經燒得通紅的烙鐵,散發出令人恐懼的熱浪。
刑訊室中央,關震正端坐在唯一的一張太師椅上,身姿挺拔,麵無表情,在這樣陰森的環境襯托下,不似官員,更像是一位執掌生死簿的閻羅判官。
“牛員外,委屈你了。”關震的聲音在空曠而回聲清晰的刑訊室裡響起,顯得格外冰冷森然,不帶一絲人煙氣。
牛成飛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強壓著喉頭的哽咽和渾身的顫抖,顫聲道:“關……關部堂,您……您這是何意?老夫對部堂,對二位侍郎,一向是恭敬有加,該打點的,從未短缺分毫,為何……為何今夜要將老夫帶到這等……這等地方?”他的目光驚恐地掃過那些刑具,不敢在上麵過多停留。
關震臉上擠出一絲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員外莫要見怪,實在是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胡強很可能已經落入戚睿涵之手,而牛風下落至今不明,我等如同坐在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上,隨時可能粉身碎骨。員外,告訴我,牛風現在究竟在何處?我們必須立刻找到他,加以控製,方能確保萬全,這也是為了保全你牛家的血脈。”
牛成飛一聽對方直接追問牛風下落,如同被觸及了逆鱗,猛地激動起來,暫時壓過了恐懼:“不行,絕對不行,風兒是我的命根子,我牛成飛半輩子隻得這一子,費儘心血,散儘家財才將他從死牢裡換出,送走避禍,怎能再讓他落入險地?部堂大人,二位侍郎,我牛家前前後後給你們的銀子,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兩了吧?為何還要苦苦相逼,非要將我兒置於死地?你們拿了錢,難道不該保我兒平安嗎?”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帶著絕望的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