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南,暑氣如同實體般蒸騰。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黏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遠處的景物在熱浪中微微扭曲。科技館那銀灰色的流線型建築,在刺目的陽光下泛著冷硬而疏離的光澤,像一艘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意外擱淺在未來海岸線的巨型方舟,沉默地對抗著周遭的傳統水墨畫般的綠意與喧囂。
館內則是另一個世界。過度充足的冷氣瞬間包裹住每一個踏入的訪客,驅散體表的黏膩,也帶來一絲侵入骨髓的涼意。光線被巧妙設計成幽藍色調,與室外的金黃燥熱判若兩極。巨大的空間裡,隻有各種儀器低沉的運行聲和遊客壓抑的竊竊私語,更添幾分冰冷的科技感。
戚睿涵、白詩悅、袁薇、李大坤和張曉宇五人,隨著鬆散的人流,漫步在“古代天文儀器與現代天文學”的展區。連日旅行的疲憊開始悄然顯現,最初的興奮感已被熟悉和潛在的摩擦稀釋。
戚睿涵走在稍前,他的目光透過鏡片,帶著一種文科生特有的、沉浸於曆史長河的考究與熱忱。他停在一件複原模型前,那是以元代科學家郭守敬的“簡儀”為藍本精心製作的。“看這個,”他側過頭,對身旁挽著他手臂的白詩悅和稍後半步的袁薇說道,聲音在空曠的展區裡顯得清晰而溫和,“郭守敬的簡儀,結構上已經非常精妙,更重要的是,它其實已經蘊含了赤道坐標係的基本原理。想想看,這比歐洲第穀類似的設計,足足早了三百多年。”他的指尖隔著空氣,虛點著模型上那些精密的刻度環,眼神專注,仿佛能穿透那層冰冷的玻璃罩,觸摸到七百年前能工巧匠的指尖,感受到那個時代試圖丈量星空的脈搏與雄心。“那是一個站在世界前沿的起點,可惜……”他輕輕歎了口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後世種種原因,沒能將這種科學探索的精神徹底地、係統地發揚光大。”
白詩悅安靜地聽著,挽著他的手臂緊了緊,表示讚同。她今天穿著一條淡藍色的及膝連衣裙,麵料柔軟,襯得她氣質更加溫婉。她並非對天文曆史有多深的研究,但她喜歡看戚睿涵講述時眼中閃爍的光芒,那是一種智識上的吸引力。她隻是輕輕“嗯”了一聲,目光溫柔地落在男友的側臉上。
旁邊的袁薇則俯下身,仔細看著展櫃下方的說明文字,幾縷劉海垂落,遮住了部分專注的側臉。她看得比白詩悅更仔細,似乎在驗證戚睿涵的話。片刻,她直起身,接口道,聲音清澈,帶著一點江西口音特有的軟糯,讓她的語調聽起來格外認真:“思想禁錮和官方導向確實是主要原因之一,但我覺得,古代技術傳承體係本身的脆弱性也是關鍵。很多技藝的失傳,並非因為它們本身不先進,而是依賴於師徒間口傳心授,或者秘而不宣,一旦鏈條斷裂,就徹底湮滅了。”她的分析冷靜而到位,與戚睿涵的感慨形成了呼應。
不遠處的張曉宇雙手插在黑色休閒褲的口袋裡,身上那件印有複雜抽象電路圖的t恤仿佛是他的宣言。他聽著前方三人,尤其是戚睿涵和袁薇之間一來一往的討論,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眼神裡掠過一絲混雜著無聊和輕蔑的不耐。這種沉浸在“故紙堆”裡的探討,在他看來,遠不如一段簡潔高效、邏輯嚴密的代碼更有吸引力,也更具有實際價值。那些模糊的、充滿人文色彩的感慨,讓他覺得矯情且低效。他刻意放慢腳步,與前麵三人拉開了一點距離,仿佛要劃清界限。
李大坤則樂嗬嗬地跟在最後,胖乎乎的臉上掛著細密的汗珠,不知是剛才從室外帶進來的,還是因為館內冷氣太足而冒的虛汗。他的注意力顯然沒有被這些沉默的古代儀器吸引太多,目光更多是被隔壁“古代飲食文化”展區飄來的、模擬古代菜肴的淡淡食物香氣所勾走。他咂咂嘴,心裡已經開始盤算著一會兒午飯該建議去哪裡吃,是嘗嘗本幫菜的濃油赤醬,還是找家海鮮排擋大快朵頤。對他而言,旅行的樂趣,曆史和科技的熏陶,遠不如一頓實實在在的美餐來得重要。
旅行進入第六天,這個小團體內部原本就不算特彆緊密的聯係,在連日奔波和個性差異的碰撞下,已然出現了一些細微的裂痕。最初的客氣和新鮮感褪去,真實的脾性和偏好開始凸顯。尤其是張曉宇,他對戚睿涵那種略帶書卷氣的、對曆史細節的執著,以及他與袁薇之間那種基於同校同專業都是曆史相關專業)背景而產生的、自然而然的默契交流,感到越來越難以忍受。在他看來,那些曆史典故、文人逸事,不過是無用的談資,是逃避現實複雜性的精神鴉片。而戚睿涵,一個在他看來有些“文弱”且身高並不出眾的男生,憑什麼能獲得白詩悅這樣溫柔漂亮女孩的青睞,還能與袁薇這樣的才女相談甚歡?一種混合著學科偏見和隱隱醋意的不滿,在他心底慢慢發酵。
矛盾的火藥桶,在“渾天儀”與“現代射電望遠鏡”的並置對比展台前,被點燃了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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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裝飾著龍紋和星宿圖案的青銅色渾天儀複原模型,與旁邊線條簡潔、充滿工業力量的現代射電望遠鏡縮小模型形成了強烈的視覺衝擊。
“看,這並置本身就體現了東西方宇宙觀的根本差異,”戚睿涵再次擔當起了解說者的角色,他指著兩台儀器,試圖用更宏觀的視角來串聯知識點,“古人,比如我們中國的先輩,製作渾天儀這樣的精密儀器,其核心追求往往是‘天人感應’,試圖將宇宙的運行法則與人間的社會秩序掛鉤。儀器再精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服務於這套哲學和政治體係。而現代科學,”他轉向射電望遠鏡的模型,語氣變得肯定,“追求的是剝離了主觀意誌的、純粹客觀的自然規律。望遠鏡在這裡是純粹的工具,背後是整個建立在實證、邏輯和數學基礎上的科學精神。”
袁薇立刻表示讚同,她習慣性地進行補充和深化:“所以,單純地去比較渾天儀和射電望遠鏡哪一個更‘先進’,其實是片麵的,甚至是誤導的。必須把它們放回到各自所屬的認知框架和文化語境裡去理解。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有時並非同一條賽道。”
“框架?認知?語境?”張曉宇終於忍不住了,他踱步上前,聲音不算大,但那種清晰的、帶著冷硬質感的譏誚,像一塊石頭砸破了原本相對和諧的氛圍。“說得好聽是框架,是認知,說得直接一點,不就是蒙昧時代基於有限觀察和大量想象的腦補嗎?”他的視線銳利地掃過戚睿涵和袁薇,最後定格在戚睿涵臉上,“沒有現代科學這套‘工具’和它代表的思維方式,你們所謂的‘認知’再精妙、再自洽,能計算出引力波的存在嗎?能精準預測哈雷彗星哪一年回歸嗎?能解釋黑洞吞噬物質時釋放的x射線嗎?”他頓了頓,語氣中的攻擊性更強了,“整天沉溺在這些過時的、已經被證明存在巨大局限性的東西裡,除了滿足一點虛無縹緲的文化優越感,或者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實際的意義。它們能造出芯片嗎?能治療癌症嗎?能提升哪怕一點點的算力嗎?”
氣氛瞬間凝滯。周圍似乎有其他遊客投來好奇的目光。白詩悅好看的眉頭蹙了起來,她輕輕拉了拉戚睿涵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接話,免得爭執升級。李大坤也趕緊從對美食的遐想中回過神來,胖胖的臉上堆起略顯尷尬的笑容,湊過來打圓場:“哎呀,曉宇,話不能這麼說嘛。古人智慧有古人智慧的道理,現代科技有現代科技的厲害,領域不同,不好直接比的。都厲害,都厲害……就像紅燒肉和冰淇淋,都好吃,對吧?”他試圖用自己最熟悉的領域來化解僵局。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裡一股鬱結的不快在凝聚、升騰。他了解張曉宇的脾氣,知道他對於自己篤信的理工科世界有著近乎執拗的維護,也清楚兩人思維方式的天差地彆。他本想按照白詩悅的暗示,一笑置之,但張曉宇話語中那種對整個人文社科領域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輕蔑,像一根根細針,刺傷了他作為文科生的尊嚴和信念。他努力維持著語氣的平和,但聲音已經不自覺地低沉了幾分:“曉宇,學科不同,研究的對象和方法論自然不同,看待世界的視角也因此各異。人文社科關注的是人本身,是社會的複雜結構、曆史的曲折脈絡、文化的傳承流變,是意義、價值和精神世界。這些東西,同樣是構成我們生活、驅動社會運轉,甚至影響科技發展方向的重要力量。它們或許不能直接轉化為生產力,但它們定義了‘我們是誰’,以及‘我們將去向何方’。”
“重要力量?定義?”張曉宇嗤笑一聲,那笑聲乾澀而冰冷,充滿了不以為然。他的目光這一次沒有看戚睿涵,而是銳利地、幾乎帶著審視意味地轉向了旁邊的袁薇,話語裡的指向性瞬間變得明確而刻薄,“我看是浪費時間和精力。還有,戚睿涵,你不覺得你和袁薇討論這些‘重要力量’、這些‘宏大敘事’的時間,有點過於頻繁了嗎?從學校討論到旅途,從車上討論到館內,一刻不停?”這話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接將壓抑已久的私人情緒——那混合著嫉妒、不滿和某種自卑感的複雜情緒——挑明在了台麵上。
袁薇的臉“唰”地一下漲紅了,不是羞澀,而是純粹的慍怒。她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明顯的顫抖:“張曉宇,你胡說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胡說?”張曉宇的聲調也猛地抬高了幾分,引來了更多遊客的側目,他甚至上前了一步,逼近兩人,“你們同校同專業,有的是時間在圖書館、在教室探討這些‘深刻’的問題,何必連出來玩,大家都在一起的時候,還黏在一起說個不停?戚睿涵!”他猛地將矛頭再次對準戚睿涵,手指幾乎要戳到對方的鼻尖,“你有女朋友的人,站在這裡!白詩悅就在旁邊!你不知道什麼叫避嫌嗎?還是你覺得這樣顯得你特彆有學問,特彆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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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宇,你太過分了!”白詩悅也徹底生氣了,她鬆開戚睿涵的手臂,上前一步,與他並肩站在一起,臉上因憤怒和羞惱而泛紅,維護男友的態度異常堅決。她不能容忍張曉宇這樣無端地汙蔑戚睿涵,也把她和袁薇都牽扯進這種難堪的猜測中。
戚睿涵感到一陣強烈的荒謬感襲來,同時,一股被無理取鬨和惡意中傷點燃的怒火,終於衝垮了他努力維持的理智堤壩。張曉宇不僅攻擊他的學術信仰,現在更是直接汙蔑他的人格和與朋友的正常交往。他的聲音也因為憤怒而失去了平穩:“張曉宇,我和袁薇是認識多年的朋友,是正常的學術交流和觀點討論。到你嘴裡怎麼就變得這麼肮臟不堪?你的思想能不能不要那麼狹隘、那麼齷齪?”
“我狹隘?我齷齪?”張曉宇像是被這兩個詞徹底點燃的炮仗,一直插在褲袋裡的手猛地抽了出來。他雙目圓睜,裡麵布滿了血絲,一種混合著醋意、被戳中痛處的羞惱和長期積鬱的不滿瞬間爆發。他猛地跨前一大步,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一把死死地揪住了戚睿涵胸前t恤的領口,力量之大,讓戚睿涵猝不及防,腳下踉蹌了一下,眼鏡都差點滑落。“你他媽再說一遍!彆他媽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仗著自己多讀了幾本破書,有點文科生的酸腐氣,就覺得自己鶴立雞群了?就覺得自己很有魅力了?啊?”惡毒的話語像毒液一樣不受控製地噴射出來,他用力搖晃著戚睿涵,“看看你自己的條件,要不是走了狗屎運,白詩悅能看上你?你他媽憑什麼?你配有什麼女性朋友?配和袁薇聊得那麼熱絡?”
這攻擊已經不僅針對戚睿涵,也毫無差彆地侮辱了白詩悅和袁薇。
“曉宇,你放開他,你瘋了!”袁薇氣得渾身發抖,聲音尖銳地喊道。
“曉宇,快鬆手,這像什麼樣子?有話好好說!”李大坤也真的急了,他顧不得許多,趕緊上前,用他那胖胖的身體擠過去,雙手用力抓住張曉宇揪著戚睿涵的那隻手臂,試圖將其掰開。
場麵徹底失控。陷入暴怒的張曉宇根本聽不進兩個女生的勸阻,麵對李大坤的拉扯,他更是煩躁到了極點。他揪著戚睿涵衣領的手沒鬆,另一隻胳膊猛地用力向後一搡,試圖甩開李大坤的鉗製。“滾開,死胖子,彆礙事!”
李大坤本就站得不甚穩當,措不及防被這狠狠一搡,胖胖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驚叫著向後跌去,“砰”地一聲悶響,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個金屬製的、放置著厚厚一疊科技館宣傳冊的立式架子上。架子不堪重負,發出一聲刺耳的金屬扭曲聲,轟然倒地。五顏六色的宣傳冊“嘩啦啦”地散落開來,像一場突然降下的紙片雨,鋪滿了光潔的地麵。
而張曉宇,借著推搡李大坤的反作用力,更加凶狠地將戚睿涵向著後方推去。戚睿涵被他死死揪著衣領,領口緊緊勒著脖子,讓他呼吸困難,臉開始漲紅。他掙紮著,雙手試圖掰開張曉宇的手,腳下不斷向後倒退,步伐淩亂,視線因缺氧和極致的憤怒而開始模糊、晃動。他隻覺得後背猛地、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什麼堅硬無比、冰冷徹骨的物體。那撞擊的力道極重,震得他五臟六腑都仿佛瞬間移了位,一陣劇痛從背部蔓延開,耳邊甚至似乎聽到了自己骨骼與金屬碰撞的悶響。
是那架放置在展區最中心、作為鎮館之寶之一的、按一比一比例複原的現代大型天文望遠鏡的金屬支架。冰涼的、毫無生命感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棉質t恤,清晰地傳遞到他的皮膚、肌肉,甚至骨髓裡。
“你他媽再嘚瑟啊,再給老子裝啊!”張曉宇麵目猙獰,因用力而扭曲,另一隻手已經握成了拳頭,青筋暴起,眼看就要朝著戚睿涵的臉頰狠狠揮下!周圍響起幾聲驚恐的尖叫,有女人和孩子的聲音,遊客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升級為全武行的衝突驚呆了,有人下意識地連連後退,生怕被波及,有人驚慌地四處張望,試圖尋找保安的身影。
白詩悅和袁薇的尖叫卡在了喉嚨裡,巨大的恐懼讓她們一時失聲。李大坤手忙腳亂地想從一堆宣傳冊中爬起來,臉上寫滿了焦急和無奈。
就在這一刻——
時間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拉扯,變得異常粘稠而緩慢,每一個瞬間都被放大到極致;又像是在下一個刹那被極致地壓縮,所有的一切都發生電光石火之間。
戚睿涵背靠著的那架天文望遠鏡,那巨大而幽暗深邃的鏡筒,原本應該如同深空般反射著館內幽藍色冷光的地方,此刻卻突兀地、毫無征兆地變成了一種純粹得令人心悸的“無”——一種吞噬一切光線、甚至仿佛吞噬了“存在”本身的黑洞。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沛莫能禦的詭異引力,毫無征兆地從那鏡筒的最深處猛烈爆發出來。
那不是風,卻比任何風暴更令人心悸,因為它作用於存在本身,而非空氣。空氣似乎被某種力量強行擠壓、抽離,發出一種低沉的、仿佛來自遠古洪荒時代、跨越了無儘維度的嗡鳴,那聲音並不響亮,卻直接鑽入每個人的骨髓,激起靈魂深處的戰栗。光線在扭曲的鏡筒口瘋狂地彎曲、變形,形成一個肉眼隱約可見的、無形的、高速旋轉的漩渦,周圍的景象透過那片區域都變得模糊、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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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和張曉宇首當其衝,兩人之間那原本顯得激烈的揪扯力道,在這股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偉力麵前,瞬間變得如同嬰兒般微不足道、可笑至極。他們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再屬於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骼都在發出哀鳴,被那股力量強行拉向那個已經化為深淵入口的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