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春夜,寒意如紗,浸潤著六朝古都的每一塊磚石,每一片琉璃。這寒意並非北地那般凜冽刺骨,而是帶著江南特有的潮濕,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人的衣衫,纏繞在骨節之間。然而,與城中的清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紫禁城偏殿內幾乎要溢出的燈火與人氣。
琉璃瓦在宮燈映照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飛簷翹角勾勒出夜空沉寂的輪廓。殿內,巨大的蟠龍柱支撐著繁複的藻井,宮燈垂下的流蘇在穿梭宮女帶起的微風中輕輕搖曳,光影碎亂,如同此刻殿中許多人難以平靜的心湖。抗清盟約,這紙帶著兵戈脅迫與朝堂博弈氣息的文書,總算是在今日正式締結。儘管過程充滿了劍拔弩張,充滿了利益算計,甚至差點演變成血濺五步的慘劇,但至少此刻,偏殿之內彌漫著一種久違的、近乎虛脫的振奮。絲竹管弦之聲不算激昂,卻也勉強營造出幾分太平宴飲的假象。
弘光帝朱由崧下旨,設宴款待促成此事的“功臣”——戚睿涵。
戚睿涵跟在一位麵白無須、步履無聲的引路太監身後,行走在宮牆夾道的青石板上。腳步聲在幽深的巷道裡回響,顯得格外清晰。他身上那處來自北地的箭傷已然結痂,動作間仍有些微的牽扯感,但更沉重的是心底的波瀾。逼宮聯順,這步棋何止是險?簡直是行走於萬丈深淵的邊緣,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他想起了內閣內堂那口曾經沸騰、如今暫時偃旗息鼓的巨鼎,那翻滾的熱氣與猙獰的獸紋仿佛還在眼前。若非馬士英首鼠兩端,企圖借力打力;若非史可法雖不讚同手段卻終究心係社稷;若非清軍扣押左懋第的噩耗恰好傳來,印證了他對北方巨狼不可信的預言……此刻,他戚睿涵的名字,恐怕早已成了那鼎鑊中幾根無法辨認的枯骨。一陣後怕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被通道裡的過堂風一吹,寒意更甚。
踏入偏殿,一股混合著檀香、酒氣與食物油脂高溫烹炒後迸發出的濃烈焦香的熱浪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身上的寒意。偏殿不如正殿宏偉,卻更顯精致奢華。朱紅廊柱上金漆描繪著瑞獸祥雲,雕梁畫棟極儘工巧,宮燈的光暈柔和地灑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上,映出影影綽綽的人影。幾名身著各色品級官服的官員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低聲交談,目光卻不時瞟向門口。見到戚睿涵進來,那些目光瞬間聚焦,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難以化解的好奇,以及一層深深的、屬於兩個不同世界之間的隔閡。他們口中低聲議論的,並非朝局軍事,竟是今晚宴席的菜肴。
“……聽聞今日禦膳房又有新花樣,皆是那位新晉李總管的手筆。”
“哦?可是前次陛下小宴,曾賜下些許的‘番茄炒蛋’、‘糖醋排骨’?滋味確是奇妙,酸甜開胃,前所未見。”
“何止於此!據聞還有一道‘辣炒牛肚’,勁爆非常,非尋常庖廚所能為也!說是用了海外傳來的‘辣椒’,食之令人酣暢淋漓……”
“嘖嘖,這位李總管,真乃奇人也。其所用食材、調味,皆與我朝迥異,卻每每能令陛下龍顏大悅……”
這些話語,如同細小的冰錐,猝不及防地刺入戚睿涵的耳膜,讓他原本就緊繃的心弦猛地一顫,幾乎要發出嗡鳴。番茄炒蛋?糖醋排骨?糖醋裡脊?這些在他聽來熟悉得如同呼吸一般的現代家常菜名,此刻竟然在這明末的皇宮大殿中,被一群峨冠博帶的士大夫們如此鄭重其事地討論著?強烈的荒誕感和剝離感席卷而來,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幾乎以為自己因為緊張而產生了幻聽,或是這些官員用了某種早已失傳的古稱。
但,空氣中那股越來越清晰的、記憶中被李大坤在大學宿舍裡用小電鍋和有限調料搗鼓出來的、帶著煙火氣的熟悉香味,卻不容置疑地、霸道地鑽入他的鼻腔,喚醒著味蕾最深處的記憶。這絕不是錯覺。
難道……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驚天霹靂,瞬間照亮了他腦海一直被現實危機所壓抑的某個角落。李大坤,那個沉迷廚藝、體重微胖的山西室友,他也在這裡?而且……成了這南明小朝廷的禦廚總管?
他強壓下心頭翻湧的驚濤駭浪,麵上努力維持著古井無波,不動聲色地在太監指引的席位上跪坐下來。寬大的衣袖掩蓋了他微微顫抖的手指,目光卻如同最敏銳的雷達,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殿內每一個往來穿梭的宦官宮女,試圖從那些低眉順眼的身影中,尋找那個熟悉的、微胖的、或許還戴著黑框眼鏡的輪廓。
宴會終於在弘光帝朱由崧駕臨時正式開始。朱由崧在高位的龍椅上落座,他麵色依舊帶著些不健康的蒼白,眼神躲閃,尤其在掠過戚睿涵方向時,會下意識地加快速度,顯然前夜那場“兵諫”的陰影仍未散去。不過,帝王的排場與威儀依舊。他端起金杯,用帶著濃重河南口音的官話,簡單說了幾句場麵話,無非是“聯順抗清,乃保國之上策”、“戚卿奔波勞苦,居功至偉,當予嘉獎”雲雲,語氣平淡得像在背誦文書,聽不出多少真情實感。隨即,他便宣布開宴,似乎急於用美食來衝淡這宴會上無形的尷尬與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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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衝擊,在菜肴呈上的那一刻達到頂峰。
一道道色澤鮮豔、形態熟悉的菜品,被身著統一服飾的宮人們捧著,流水般呈上各席黑漆嵌螺鈿的案幾。當那盤紅黃分明、雞蛋嫩滑、番茄汁水恰到好處的番茄炒蛋;那盤油亮醬紅、散發著誘人酸甜氣息的糖醋排骨;那盤深褐滑嫩、火候掌握得極佳的爆炒豬肝;以及那盤點綴著鮮紅乾椒和翠綠蒜葉、一看就知勁爆十足的辣炒牛肚……真正毫無遮掩地擺在戚睿涵麵前時,他的瞳孔控製不住地微微收縮。
不錯,絕對不會錯,這絕不是這個時代應有的烹飪方式和菜品呈現。尤其是那作為主料的番茄,此時應剛傳入中國不久,僅在嶺南、福建等極少數地區有零星的、被視為觀賞植物的種植,絕無可能如此大規模、如此新鮮地出現在南京的宮廷宴席上,還被如此熟練地、理所當然地用於烹炒!這完全是現代家常菜的做派,而且是李大坤那種喜歡研究“下飯神器”的做派!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象牙筷,手指因用力而有些泛白。他夾起一塊大小適中、裹滿醬汁的糖醋排骨,放入口中。牙齒輕輕一合,酥軟的肉質與恰到好處的酸甜醬汁瞬間在味蕾上炸開,那熟悉的味道,那記憶中的比例,甚至那一點點焦糖化的香氣……這分明就是李大坤的拿手菜之一。那個在宿舍裡,能用一口小破鍋和醬油、醋、糖,複刻出天南地北風味的山西室友。
坐在他身旁的董小倩,今日作為促成聯盟的“義士”之一,也被特邀出席。她換上了一身較為正式的淺碧色衣裙,臉上帶著淺淺的、得體的喜悅,但那雙清澈的眸子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始終縈繞在戚睿涵身上。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戚睿涵舉止的異常,見他對著菜肴發愣,便微微傾身,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吳儂軟語低聲問道:“元芝,怎麼了?是這些菜式……不合胃口嗎?”她記得他來自北方,或許不慣南味。
戚睿涵猛地回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關注。他迅速收斂心神,對著董小倩勉強笑了笑,搖了搖頭:“不,很好吃。味道……非常獨特。隻是……”他頓了頓,尋找著合適的措辭,目光再次掃過那些菜肴,聲音裡帶著一絲真實的困惑與追憶,“這些菜的做法,這酸甜的調味,與我家鄉一位失散已久的故人,他所擅長的手藝,極為相似。一時觸景生情,有些失態了。”
董小倩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輕輕“哦”了一聲,不再多問,隻是默默地將自己案幾上一碟看起來更精致的點心往他那邊推了推。
宴會在一片看似融洽實則各懷心思的氛圍中進行著。官員們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對眼前新奇的菜肴讚不絕口,仿佛前幾日朝堂上關於“聯虜”還是“聯順”的激烈爭吵、麵紅耳赤的爭執都從未發生過。時代的巨大危機與個人的口腹之欲,在這金碧輝煌的殿堂裡形成了詭異的割裂。戚睿涵卻已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蠟。他的心思早已飛越了這喧鬨的殿堂,飛到了那座神秘的、能做出“現代菜肴”的禦膳房,飛到了那個可能存在的、與他來自同一時空的故人身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殿內的氣氛似乎更加“熱烈”了一些。戚睿涵看準一個空隙,招手輕聲喚來了侍立在禦座不遠處的一位中年太監。此人麵白無須,眼神裡透著常年浸淫權力中心曆練出的精明與謹慎,正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何繼恩,宮內宦官體係中的實權人物之一。
“何公公,”戚睿涵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自然,甚至帶上了一絲對美食的真誠讚賞,“今日這宴席菜肴,風味獨特,堪稱一絕。色香味形,皆與宮中舊膳大不相同,令人印象深刻。不知出自哪位禦廚高手?在下想尋個機會,當麵致謝。”
何繼恩聞言,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尖細的嗓音刻意壓低了半分,帶著幾分願意分享宮廷秘聞的賣弄:“戚先生果然好靈的舌頭,好見識。不瞞您說,這些菜式,確非宮中舊膳房那些老章程能做出來的。乃是一位……嗯,約莫月前,突然出現在陛下潛邸後院的高人所製。”
“高人?”戚睿涵心中猛地一跳,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好奇之色。
“正是。”何繼恩的聲音更低了,仿佛怕被不相乾的人聽去,“那時陛下尚是福王世子,居於潛邸。那人……唉,說起來真是怪異。他突然出現在後院,衣著服飾,渾身上下無一絲布帛,穿的不知是何等材質,緊裹其身,顏色也甚是古怪,非青非藍。更奇的是,他鼻梁上還架著兩片透明的玻璃,看人時目光隔著那物事,顯得頗為……詭異。守衛初時以為是哪裡來的妖人,或是得了失心瘋,不由分說,便將他拿下,關入了王府獄中。”
戚睿涵的心跳驟然加速,如同擂鼓。衣著怪異?緊身衣物?戴著眼鏡?這描述……幾乎與他剛來到這個時代時,被吳三桂部下抓獲的情景如出一轍!唯一的區彆是,他落在了關外軍營,而那個人,直接掉進了福王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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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獄中倒也不慌不鬨,”何繼恩繼續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對這“高人”鎮定姿態的欣賞,“自稱姓李,並言自己彆無長處,唯擅烹任一道。當時王府管事也是好奇,便死馬當作活馬醫,給了他些尋常食材,讓他試做幾道菜。沒想到,這一試之下,竟是前所未見的美味。那等酸甜之味,爆炒之香,簡直聞所未聞。殿下……哦不,是陛下當時品嘗後,龍心大悅,連稱‘奇才’。待陛下登基,便將他特召入宮中,破格授予禦廚總管一職,專司陛下膳食。這些新奇菜式,皆是出自他手。陛下近來胃口大開,多賴此人呢。”
姓李,戴著眼鏡,擅烹任,突然出現。
所有的線索都如同散落的珍珠,被這根名為“穿越”的線瞬間串起,無比清晰地指向了一個人——李大坤。
戚睿涵再也按捺不住胸腔裡奔湧的情緒,那是一種他鄉遇故知的狂喜,是一種在孤獨掙紮中終於找到同伴的激動。他猛地起身,對著何繼恩鄭重其事地深深一揖,語氣懇切而急迫:“何公公,實不相瞞,據您方才所言,這位李總管的聲音相貌、來曆特征,極可能便是在下失散多日、苦苦尋找的同伴。我們乃同鄉,自幼一起長大,隻因戰亂離散……還請公公萬萬行個方便,容在下與他見上一麵,以慰牽掛之苦。”
何繼恩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訝異,目光在戚睿涵激動而真誠的臉上逡巡片刻。他久居深宮,見慣了虛與委蛇,此刻戚睿涵眼中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急切與驚喜,不似作偽。加之戚睿涵如今是陛下親口嘉獎、手握“聯順”之功的“功臣”,風頭正勁,這個麵子於公於私都不能不給。他略一沉吟,胖胖的臉上便堆起了笑容,點頭道:“既如此……真是無巧不成書啊。雜家便為先生破例安排一次。隻是禦膳房乃宮中重地,關乎陛下安危,不宜久留,先生見過即回,莫要令雜家難做。”
“多謝公公成全,此恩戚某銘記於心!”戚睿涵再次躬身,心中的激動難以言表。
宴席散後,燈火闌珊,官員們互相揖讓著各自離去。戚睿涵匆匆與董小倩簡短說明了情況,讓她先回合租的冒府等候消息。董小倩雖有些擔憂,但見他神色激動而堅定,便乖巧地點點頭,叮囑他一切小心。
戚睿涵則跟著一名被何繼恩指派的小太監,幾乎是腳步匆匆地再次穿過那些幽深的宮牆夾道。夜晚的皇宮,白日的喧囂沉澱下來,隻剩下巡邏侍衛整齊的腳步聲和遠處更鼓梆子單調的回響,更顯深邃與肅穆。繞過數重殿宇樓閣,越走越偏,空氣中開始彌漫起柴火、油脂、以及各種複雜調料混合的氣息,耳邊也隱約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隱約的吆喝。
禦膳房到了。雖已入夜,這裡卻依舊燈火通明,如同一個獨立運作的不夜之城。巨大的灶台如同沉默的巨獸,孔洞裡跳躍著熊熊火光,映照得牆壁一片暖黃。數十名廚役、幫工在各自區域忙碌著,洗刷、切配、看火、傳遞,秩序井然,無人敢大聲喧嘩。蒸汽氤氳,各種食物的香氣交織在一起,濃鬱得幾乎化不開。
小太監引著戚睿涵穿過忙碌的外間,來到一間相對獨立、整潔的淨室門前。這裡顯然是專為那位“李總管”準備的操作間。門虛掩著,裡麵傳來“滋啦”一聲食材下鍋的爆響,隨即是熟練的翻炒聲,一股更加尖銳霸道的辣椒香氣混合著鍋氣撲麵而來。
“李總管,戚先生前來拜訪。”引路太監在門外尖聲通報了一聲。
裡麵的翻炒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