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殿下部分初附的漢臣,如內閣學士們,臉上不禁微微變色,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圈占“無主荒地”,雖顯霸道,侵占了國家可能用於招撫流民的官田資源,但在戰亂之後,人口銳減,荒地確實存在,以“無主”為名進行分配,在法理上似乎還能勉強說得過去,並非直接搶奪現耕農人的土地。因此,他們最終也隻是交換了一下眼色,並未立刻出聲反對。
然而,就在氣氛略顯沉悶之際,一員虎背熊腰、滿臉虯髯的悍將大步出列,正是以勇猛和直率著稱的固山額真鼇拜。他聲若洪鐘,帶著武人特有的不耐煩和功利心,朗聲道:“攝政王,清查無主荒地,分賞將士,自是應當。但末將有一事不明,還請攝政王明示。”
多爾袞目光轉向他,示意他繼續說。
鼇拜毫無顧忌地說道:“北直隸等地,曆經戰亂是不假,但那些真正肥沃、便於灌溉的良田,往往還是掌握在那些未曾逃走的漢人地主、鄉紳,或是僥幸留存下來的自耕農手中。若是清查出來的無主荒地,多是些貧瘠的山坡地、鹽堿窪地,要麼遠離水源,要麼地方零散,根本不夠我八旗子弟分配,或者分到的都是些下等田,難道讓我八旗勇士,放棄騎射征戰,去辛苦耕種那些產出極低的邊角之地嗎?這與我等入關之初衷,豈非背道而馳?”
鼇拜這番毫不掩飾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麵,瞬間激起了層層漣漪。一些同樣心思的滿洲親貴將領,如固山貝子錫翰等人,也紛紛出聲附和:“鼇拜大人所言極是!”“是啊,攝政王,好田好地都在漢人手裡,我等若隻得些薄田,如何能安心駐守?”“請攝政王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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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聲音彙聚起來,形成一股強大的壓力,直指問題的核心——利益的最終分配,必然要觸及原有土地占有者的根本利益。
多爾袞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芒,他對此早有預料,甚至可能正等著有人將這個問題挑明。他緩緩掃視著那些情緒激動的滿洲將領,又瞥了一眼那些麵色愈發蒼白、噤若寒蟬的漢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但語氣卻依然保持著平穩:“鼇拜,以及諸位所慮,不無道理。我八旗子弟的未來,自然不能寄托在那些貧瘠之地之上。”
他頓了頓,似乎在仔細斟酌著接下來的每一個用詞,隨後才用一種清晰的、帶著某種暗示意味的語調繼續說道:“初始階段,自然以清查無主荒地、前明皇莊、官田為首要。但若這些土地仍不足以妥善安置我八旗人等……那麼,擴展圈占範圍,亦在所難免。”他的聲音略微壓低,但卻更加具有穿透力,“譬如,那些明確依附偽順、對抗我大清,或是曾為前明死硬官員、拒不歸順的逆臣賊子之田產,其產業皆屬逆產,自然在可圈之列,抄沒充公,分賞將士,名正言順。”
他看到一些漢臣,特彆是那些與前明官員有千絲萬縷聯係的人,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多爾袞話鋒並未停止,反而帶著一種試探性的殘酷,繼續說道:“甚至……在必要時,尋常百姓之田,若確係位於我八旗圈占區域內,且為我安置所需,亦非完全不可通融……”
這話幾乎已經撕開了那層遮羞布,引起了更多漢臣內心的恐慌。就連部分滿臣也露出了些許遲疑,畢竟他們也知道,過度激怒數量龐大的漢民,並非明智之舉。
就在氣氛趨於緊張之際,多爾袞突然話鋒再轉,語氣驟然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告誡意味:“然則,爾等需謹記,我大清初入關內,根基未穩,猶如大樹初植,尚未深入土壤。關內漢民,數以億計,其心未附,大多仍在觀望。此時若行事過於操切,不分青紅皂白,大肆掠奪民田,必然導致民怨沸騰,烽煙四起,各地反抗不斷。這將嚴重分散我軍兵力,拖累平定南方之大業,於我全局極為不利。此絕非危言聳聽!”
他目光如炬,緊緊盯著鼇拜,也像是在對殿內所有滿洲親貴宣告:“因此,對關內百姓,尤其是那些表麵上安分守己的漢民,不能用猛火急攻,而要用……‘溫水煮蛙’之法。”
“溫水煮蛙?”鼇拜濃眉緊鎖,顯然無法理解這個來自漢文化的比喻,殿內眾人也多露疑惑之色,低聲議論起來。
“正是此理。”多爾袞耐心解釋,仿佛在教導一群學生,“將青蛙投入滾燙的沸水之中,它因劇痛會立刻奮力跳出,難以捕捉。但若將它置於冰冷的鍋中之水,然後在鍋底緩緩加溫,青蛙起初隻會覺得水溫舒適,逐漸適應,並不知危機臨近。待其察覺到水溫過高,難以忍受,想要跳出時,卻早已四肢無力,隻能眼睜睜被煮熟而無力回天了。”
他環視眾人,目光銳利:“如今,我等便是那控火之人,而這億兆漢民,便是鍋中之蛙。圈地之事,初期當時以‘清查無主荒地’、‘處置逆產’為名,動作要迅雷不及掩耳,造成既定事實,但範圍可暫且控製在一定區域內,避免全麵樹敵。分予八旗之地,亦需嚴令約束各自旗丁、包衣,不得立刻對原田主、佃戶逼迫過甚,可暫時允許他們繼續佃種,隻需向我八旗田主繳納地租即可,或者,給予些許微不足道的‘補償’,以示我朝‘寬仁’、‘體恤’,麻痹其心誌。”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冰冷,帶著一種洞悉人性弱點與權力運用極致的殘酷意味:“待我大軍逐步平定四方,掌控各省局勢,官府建製完善,地方縉紳為了自身利益大多選擇歸附,我大清統治根基日益穩固之後……”
他停頓了一下,讓那未儘的含義在寂靜的大殿中彌漫,“再逐步地、有序地擴大圈占範圍,提高租稅比例,甚至尋隙將那些原本‘暫準佃種’的漢民直接驅離。到了那時,百姓已逐漸習慣我朝的統治秩序,基層裡甲保甲製度完善,縱有零星怨言與反抗,也已無力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隻能被迫接受命運。此乃長遠之策,旨在以最小代價,獲取最大利益,最終徹底解決我八旗生計,並牢牢控製土地這一根本。爾等需細細體會其中精妙,不可因一時之快,逞一時之凶,壞了我大清定鼎中原、萬世不易之宏圖大業!”
一番話語,層層遞進,將他的深謀遠慮、權謀機變與內在的冷酷剖析得淋漓儘致。他並非不掠奪,不壓迫,而是要更聰明、更有效、更具欺騙性地進行掠奪和壓迫。他追求的不是一時一地之得失,而是在確保統治穩定性的前提下,實現對整個漢民族生存空間的逐步蠶食和最終控製。
百官,尤其是那些滿洲親貴,聞言先是愣怔,隨即紛紛露出心領神會、恍然大悟之色。原來攝政王並非不給他們好處,而是要將這好處拿得更穩妥、更長久。他們再次齊刷刷地躬身,這次的聲音中充滿了敬佩與信服:“攝政王深謀遠慮,臣等愚鈍,今日茅塞頓開。臣等謹記攝政王教誨,攝政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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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決定無數人命運的朝議,終於在一種既亢奮又隱含壓抑的氣氛中結束了。福臨小皇帝早已坐得不耐煩,立刻被侍候的太監們小心翼翼地攙扶下龍椅,從側門離開。孝莊太後在離去前,再次深深地看了多爾袞一眼,那目光複雜難明,蘊含著依賴、認可,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於權力旁落與未來局勢的深深憂慮,但她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保持著太後的威儀,轉身離去。
空蕩蕩、恢宏無比的太和殿內,很快便隻剩下多爾袞以及幾名貼身的心腹近臣。夕陽的餘暉如同金色的流沙,透過高大的殿門和窗欞,斜斜地照射進來,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影。柱子的陰影、蟠龍的陰影、以及人的陰影,交織在一起,使得大殿的一半沉浸在昏黃的光暈中,另一半則迅速被暮色吞噬。
多爾袞揮手示意近臣們也退下。他需要獨處片刻。他獨自一人,在這象征帝國權力巔峰的殿堂內緩緩踱步。腳步聲在空曠中產生輕微的回響,更襯得四周寂靜無比。他最終踱步到那巨大的、金漆蟠龍環繞的龍椅之前。
他站定了,伸出手,手指輕輕地、幾乎帶著一種虔誠的撫摸,感受著那冰涼光滑的扶手,其上雕刻的精細龍紋,每一片鱗甲都清晰可辨。龍椅的木質堅硬如鐵,漆麵冰涼刺骨,然而此刻,在他的指尖,卻仿佛有一種灼熱的魔力,順著他的手臂蔓延至全身,吸引著他全部的心神與欲望。
他沒有立刻坐上去。儘管他知道,以他此刻的權力,即便坐上去,也無人敢置喙。但他還是克製住了。他隻是站著,身體挺得筆直,深邃的目光凝視著這張無數英雄豪傑、帝王將相夢寐以求的椅子。殿內異常安靜,隻有他自己悠長而輕微的呼吸聲,以及殿外遠處,隱約傳來的宮廷侍衛換崗時鐵甲摩擦與整齊步伐的聲響,那聲音規律而冰冷,象征著這座宮殿乃至這座城池,已經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中。
“北京……天下……”他低聲自語,聲音在巨大的空間裡產生微弱的回響,旋即消散,“這萬裡江山,錦繡山河,終將在我多爾袞的手中,徹底臣服,融為一體。”
他的腦海中,如同走馬燈般閃過南明小朝廷可能仍在進行的歌舞升平、黨爭內耗;閃過李自成在西安秣馬厲兵、不甘蟄伏的陰影;閃過那些仍在山東、山西等地堅持抵抗的零星義軍力量……但這些影像,最終都被一種強大的、近乎盲目的自信所取代。他手握天下最精銳的八旗勁旅,有著逐步完善的統治策略,更有時間站在他這一邊——南明與大順的矛盾根深蒂固,那道所謂的“統一戰線”在他看來不堪一擊。“溫水煮蛙”,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慢慢烹製這鍋巨大的“盛宴”。
然而,他並不知道,或者即便有所風聞也並未真正放在心上、視為心腹之患的是,在遙遠的南方,一個由意外因素——那個名叫戚睿涵的穿越者——無意中促成的、極其脆弱的聯盟,正在各種矛盾與猜忌的夾縫中艱難地成型。一股微弱卻異常頑強的力量,正在試圖彙聚,試圖去扭轉那看似已被命運之火逐漸加溫的“水溫”。曆史的河流,因為一顆小小石子的投入,在此刻確實拐了一個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彎道,前方的河道,是變得更加洶湧澎湃、充滿未知的險灘,還是能夠開辟出新的支流,一切都還未可知。
紫禁城的暮色愈發深沉,殿內的陰影愈發濃重,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擴散,最終將多爾袞那挺拔而孤傲的身影,連同那張象征著無上權柄的巨大龍椅一起,徹底吞沒在漸濃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這座見證了無數興衰榮辱的古老宮殿,在新主人的絕對掌控下,迎來了它在清王朝統治下的第一個夜晚,安靜,漫長,而又似乎孕育著無儘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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