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一層半透明的輕紗,緩緩流淌,將整個寧遠城溫柔地包裹。這座以軍事要塞聞名的城池,在破曉前的朦朧中,罕見地褪去了幾分肅殺,棱角分明的城牆、高聳的敵樓在霧氣中若隱若現,仿佛海市蜃樓般不真切。濕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卻也混雜著一絲從軍營方向飄來的、若有若無的火藥和鐵鏽味。
總兵府側門悄然開啟,微弱的吱呀聲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戚睿涵和董小倩已準備停當。兩人皆是一身素淨的白色黑邊道袍,寬大的袖口隨風輕擺,頭發依照明人習俗,一絲不苟地束在頭頂,以簡單的木簪固定。這身打扮掩去了戚睿涵身上那份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跳脫,也中和了董小倩眉宇間過於銳利的英氣,使他們看起來更像是一對遊方修行的道友。戚睿涵背上一個不大的青布包袱,裡麵除了少許散碎銀兩、硬麵餅子,最珍貴的便是那部來自未來的手機,此刻已被柔軟的細棉布層層包裹,妥善安置。董小倩則挎著一柄古樸的長劍,劍鞘略顯陳舊,但她的手按在劍柄上時,身姿便自然而然地挺拔如鬆,眼神沉靜而警覺。
吳三桂、陳圓圓、楊銘等寥寥數人送至門外。吳三桂今日未著戎裝,隻是一身深色常服,更顯麵容沉毅。他上前一步,大手重重地拍在戚睿涵未受傷的右肩上,力道不輕,目光如炬,沉聲道:“元芝,此去非同小可,龍潭虎穴,步步殺機。打探消息、相機策反李氏父子固然緊要,然切記,保全自身方為第一要務。凡事三思而後行,若事有蹊蹺,或覺風險過大,切莫逞一時之勇,速退為上策!寧遠,始終是你們的退路。”他的話語帶著關寧將領特有的乾脆利落,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畢竟,眼前這個年輕人帶來的“天機”和展現的“神異”,雖曾讓他驚疑不定,卻也實實在在地改變了曆史的瞬間,更關乎他吳三桂乃至無數人的未來。
陳圓圓蓮步輕移,柔美的臉龐上寫滿了擔憂。她將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錦囊塞到戚睿涵手中,聲音如春風拂柳:“戚公子,董姑娘,關外苦寒,關內更是險惡,這些金葉子且收著,或可應急。千萬,千萬保重。”她的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戚睿涵的包袱,補充道,“若那‘銀絲’耗儘,或是還需其他稀奇物事襄助,務必設法傳信回來,妾身與侯爺定當竭力籌措。”她知道那部“小鏡子”的神奇,也明白它對戚睿涵的重要性。
楊銘在一旁捋著短須,神情嚴肅地補充了幾句關於永平府周邊地形、清軍布防可能的要點,以及一些混入敵後的注意事項,言辭簡練,卻句句切中要害。
戚睿涵感受著肩頭殘留的力道和手中錦囊的重量,心中五味雜陳。有對前路未知的忐忑,有肩負重任的壓力,更有一種被信任、被托付的使命感。他深吸一口帶著晨霧濕氣的空氣,鄭重點頭,目光掃過送行的每一張麵孔:“長伯兄,嫂夫人,楊參軍,諸位放心。元芝雖不才,亦知此行關乎國運,定當謹慎行事,隨機應變,不辱使命。”他頓了頓,看向董小倩,“有小倩姑娘相助,我們互為犄角,必能化險為夷。”
董小倩亦上前一步,斂衽一禮,動作流暢自然,毫無尋常女子的嬌柔,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侯爺,夫人,參軍,靜候佳音便是。”她的話語簡短,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穩力量。
辭彆眾人,兩人不再回頭,迅速混入清晨稀稀落落出城的人流中。挑著擔子的小販、推著獨輪車的農夫、背著行囊的旅人……各色人等彙成一股細流,穿過尚在彌漫的霧氣,悄然離開了這座暫時還飄揚著大明旗幟的堅城。
通往關內的官道,起初還算平坦,但越往前走,景象便越發荒涼。時值初夏,本該是萬物勃發、綠意盎然的季節,然而目光所及,道路兩旁的田野裡卻少見茁壯的禾苗,多是半人高的枯黃雜草在風中無力搖曳,或是大片被胡亂焚燒過的焦黑土地,像一塊塊醜陋的傷疤。
廢棄的村落不時闖入眼簾,殘垣斷壁間,野草叢生,偶爾有烏鴉撲棱著翅膀從倒塌的房梁上飛起,發出刺耳的“呱呱”聲,更有野狗在廢墟間穿梭覓食,眼神警惕而貪婪,為這片土地增添了幾分死寂與蕭索。
為避開清軍主要的驛道和巡邏哨卡,他們大多選擇崎嶇難行的小路甚至山間野徑。戚睿涵這具身體原主的底子本就不算強健,加上肩傷初愈,連日趕路下來,已是氣喘籲籲,汗流浹背。董小倩則顯得從容許多,她步履輕健,時常在戚睿涵需要喘息時,不動聲色地放緩腳步,或是借故觀察四周地形,為他爭取片刻休息時間。她那雙銳利的眼睛,不僅留意著可能的危險,也時刻關注著同伴的狀態。
行至午後,烈日當空,暑氣蒸騰。遠遠望見前方山坳處,似乎有一個小小的集鎮,隱約還能看到幾縷炊煙。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想法——需要補充飲水,或許還能打聽到一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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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剛靠近鎮口,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氣味便撲麵而來。那是塵土、腐爛的垃圾、人畜糞便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卻勾動人心底不安的血腥氣混合在一起的怪味,令人作嘔。
鎮子入口處,一座歪斜的木製牌坊勉強站立,上麵糊著好幾層早已褪色、字跡模糊難辨的告示,風吹雨打下,隻剩下些殘破的紙邊在風中抖動。幾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百姓,如同被抽走了靈魂般,或蜷縮在牆角,或直接癱坐在泥地裡,眼神空洞麻木地看著他們這兩個陌生的“道士”走近,既無好奇,也無歡迎。
“無量天尊,”戚睿涵學著記憶中道士的樣子,打了個揖手,努力讓自己的北方官話更純熟些,避免露出南音,“請問諸位善信,此間可有井水可汲?我師兄妹二人雲遊路過,口渴難耐。”
一個靠在牆根、頭發花白雜亂的老者,抬起渾濁得幾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呆滯地看了他們一眼,嘴唇嚅動了幾下,才用幾乎聽不清的氣音,有氣無力地指了指鎮子裡麵方向。
兩人道了聲謝,心中卻愈發沉重,邁步向內走去。鎮中的街道坑窪不平,積著前幾日雨後的泥濘和汙水,散發著一股黴爛氣味。兩旁的房屋大多門窗破敗,不少屋舍顯然已久無人居,屋頂坍塌,牆垣傾頹。偶爾有幾間尚有人煙的,也是門窗緊閉,從縫隙中透出幾道警惕、畏懼的目光。
一隊約五六人的清兵巡邏隊走過,他們穿著略顯破舊的藍色號衣,外罩棉甲,腳蹬靴子,踏在泥濘的地麵上,發出沉悶而整齊的“嗒嗒”聲,腰間佩戴的腰刀隨著步伐晃動。他們的出現,仿佛讓空氣中的壓抑感瞬間加劇,那些躲在暗處的目光立刻縮了回去,連呼吸聲都似乎刻意放輕了。
按照老者所指,他們找到了鎮中心的那口石砌老井。井台邊卻圍著一群人,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隻見兩名手持粗糙皮鞭的清兵,正對著一個跪在泥水裡的老農大聲嗬斥,話語粗鄙,夾雜著生硬的漢語和聽不懂的滿語詞彙,大意是催繳所謂的“安民糧”。
那老農看上去怕有六十多了,背脊佝僂得像隻蝦米,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井台邊緣,已是磕得一片青紫,帶著哭腔哀聲道:“軍爺……軍爺開恩啊,去年……去年鬨兵災,莊稼都毀了,今年開春好不容易種下點苗子,又……又趕上大旱,實在是……顆粒無收啊!小老兒家中早已斷炊幾日,全靠挖野菜度日,哪……哪還有錢糧可繳……求軍爺寬限些時日吧……”
“放你娘的屁!”一個顴骨高聳的清兵不耐煩地厲聲打斷,抬手就是一鞭子,“啪”地一聲脆響,抽在老農單薄破爛的粗布衣衫上,衣衫應聲裂開一道口子,底下乾瘦的脊背立刻浮現出一道紅腫滲血的鞭痕。“皇上天兵至此,蕩平流寇,保爾等平安,供奉錢糧乃是本分。沒有?沒有就拿你家的房契、地契來抵!再沒有——”他目光淫邪地掃了一眼旁邊一個嚇得渾身哆嗦、麵黃肌瘦的小女孩,“就拿你這小孫女去抵債,送到滿城裡當使喚丫頭,也算她造化!”
那小女孩看上去不過七八歲,被這恐嚇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聲音淒厲。
戚睿涵隻覺得一股熱血“轟”的一下直衝頭頂,太陽穴突突直跳,手下意識地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他穿越而來,雖經曆過寧遠、山海關的戰火,但那種兩軍對壘的廝殺,與眼前這種對毫無反抗能力的貧苦百姓的淩虐,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這是一種更原始、更赤裸的暴力,踐踏著人最基本的尊嚴。
就在他幾乎要按捺不住上前理論的瞬間,一隻微涼而有力的手輕輕拉住了他的袖袍。董小倩靠近他半步,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元芝,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我身負重任,此刻暴露,非但救不了人,自身難保,更會連累寧遠。”
就在這時,另一個滿臉橫肉的清兵似乎注意到了他們這對站在不遠處、顯得有些“礙眼”的道士,目光掃過他們的道袍,帶著幾分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倨傲,粗聲喝道:“喂,那兩個牛鼻子,看什麼看?沒見爺們在辦差嗎?滾遠點,彆他娘的找不自在!”
戚睿涵胸口劇烈起伏,強行將翻騰的怒火和嘔心感壓下去,他垂下眼簾,遮掩住眼中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恨,低聲道:“是,是,軍爺息怒,我們這就走,這就走。”說著,拉著董小倩,幾乎是腳步踉蹌地快步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身後,老農更加絕望的哀求聲、清兵愈發囂張的叱罵聲、以及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聲,如同冰冷的針,一下下紮在他的耳膜上,久久不散。
走出鎮子好遠,直到那聲音徹底被荒野吞沒,兩人才放緩腳步,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心頭。戚睿涵回想起剛才所見,那老者渾濁絕望的眼神,小女孩驚恐無助的哭聲,還有清兵那視人命如草芥的囂張氣焰,胸口如同堵了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又冷又悶,幾乎喘不過氣。他望著遠處荒蕪的田埂和倒塌的屋舍,喃喃道:“‘苛政猛於虎’……孔夫子當年過泰山側的感慨,今日我方知是何等貼切,又何等蒼白。這滿清治下,百姓竟淒慘至此。這哪裡是安民?分明是虐民,是竭澤而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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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倩亦是麵色凝重如鐵,她環顧四周死寂的曠野,聲音裡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涼:“昔日明末,雖天災不斷,吏治腐敗,流寇肆虐,民生多艱,但至少……至少若肯舍了家業,逃入深山老林,或還有一線生機,能做個化外之民。可你看如今此地,關卡林立,路引嚴查,律法酷烈,動輒得咎,連逃亡都成了奢望。這些清虜,是欲編戶齊民,將天下百姓皆變為其牧下的牛羊,世世代代,供其驅策奴役,不得翻身啊。”
她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戚睿涵心中的迷霧。這正是他最擔憂的地方,滿清帶來的不僅僅是一個王朝的更迭,更是一種試圖從經濟、政治、文化乃至人身上徹底禁錮、奴役漢民族的秩序。這種秩序,比明末的混亂更加可怕,因為它更具係統性、壓迫性。
接下來的路途,所見所聞,愈發觸目驚心。他們曾在一片稀疏的樺樹林邊緣,遠遠看到一隊約二三十人的清軍押解著上百名用粗麻繩串聯起來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個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驅趕的牲口,步履蹣跚地向著北方而行。董小倩壓低聲音告訴他,那或許就是所謂的“投充”——在武力脅迫下“自願”投充為滿洲貴族的田奴,或是直接在戰亂中被擄掠的人口,即將成為“包衣阿哈”,命運堪憂。他們也曾在一條乾涸的河床旁,看到幾具倒斃路邊的屍骸,早已腐爛不堪,任由烏鴉和野狗啃食,白骨森森,那場景令人腸胃翻攪,夜不能寐。
為免節外生枝,他們儘量晝伏夜出,繞開大的城鎮和明顯的軍營駐地。戚睿涵利用手機那僅存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電量,偶爾會冒著風險,偷偷調整到靜音模式,快速拍下一些觸目驚心的景象——大片荒蕪龜裂的田地、清軍森嚴的哨卡工事、被隨意丟棄在路邊的白骨、以及那些被驅趕的“包衣”隊伍模糊的背影。他知道,這些在未來世界看似尋常的影像記錄,在此刻,或許將成為揭露清廷暴行、激勵抗戰士氣、甚至改變未來曆史認知的無價之證,也是他作為穿越者所能留下的、最直接的控訴。
數日的風餐露宿、提心吊膽後,他們終於靠近了永平府地界。根據沿途零碎打聽、旁敲側擊得來的消息,李成棟部在被圍降清後,似乎被安置在永平府城西一帶的一處舊明軍衛所營壘進行“休整”和“甄彆”,實際上可能處於被半監視的狀態。然而,永平府城本身戒備森嚴,城門處兵丁林立,對進出人等盤查甚緊,他們這般陌生麵孔的道士,若無合適的理由如城中某道觀邀請,或為某大戶做法事),恐怕難以順利入城,更遑論接近那座很可能同樣守備森嚴的軍營。
正在兩人於永平府城外的一片小樹林中躊躇觀望,苦思入城之策時,董小倩忽然眼眸一凝,指著遠處與永平府城遙相對望的另一座城池輪廓,低聲道:“元芝,你看那邊,似乎另有一城?”
戚睿涵順著她指的方向極目遠眺。隻見那座城池的規製與尋常漢地城池迥然不同,牆體似乎更新、更高,目測竟有三四丈高,牆磚顏色也更深沉,望樓箭垛更加密集林立。而且,即便相隔甚遠,也能隱隱聽到從那座城池方向傳來的、不同於市井喧囂的人喊馬嘶之聲,以及一種沉悶的、如同擂鼓般的集體號子聲,氣勢遠比旁邊略顯沉寂的永平府城要彪悍、喧囂得多。他心中猛地一動,一個名詞躍入腦海:“莫非……那就是傳聞中的‘滿城’?”
早在寧遠時,他便從吳三桂、楊銘以及一些遼東舊部的口中多次聽說過,清軍每占據一處重要漢地城池,往往會在舊城旁邊,或是直接劃出城內一片區域,驅逐原有居民,修築專供八旗官兵及其家眷居住的“滿城”。那裡是國中之國,是征服者特權和威嚴的象征,漢人百姓非召不得入內,違令者往往立斬不赦。
“我們或許……可以試著靠近觀察一下,”戚睿涵沉吟片刻,低聲道,“若能親眼見識這滿城內的光景,窺探其虛實,對了解清虜上層的生活、軍備乃至其統治心態,或許大有裨益。況且,你我這副雲遊道士的裝扮,言稱慕名而來,遠遠觀望這座‘新城’,或能勉強解釋得通。隻是務必要保持距離,絕不能引起守軍注意。”
董小倩略一思忖,清冽的眼中閃過一絲讚同與警惕:“也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親眼見見這‘滿城’,也好叫我們更清楚,我等究竟在與何等樣的對手周旋。隻是,元芝,切記,一旦有變,立刻遠遁,不可有絲毫猶豫。”
兩人於是小心翼翼地繞開永平府城的主門和官道,借助地勢起伏和稀疏的林木掩護,朝著那座滿城的方向迂回靠近。越是靠近,那股無形的壓迫感便越是強烈。滿城的城牆不僅高大,牆麵似乎還經過特殊處理,顯得異常光滑,難以攀爬。護城河既寬且深,引入活水,在陽光下泛著渾濁的波光,吊橋高高懸起,粗大的鐵鏈清晰可見。城牆上,八旗兵丁盔明甲亮,巡弋不斷,他們身形大多魁梧,眼神銳利如鷹,箭樓上的弓箭手更是如同釘在城頭的雕塑,一動不動地掃視著城外每一寸土地,任何風吹草動似乎都難逃其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