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發令如同一道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關外的冰雪與血腥氣,迅速刮遍了清軍控製下的北直隸大地。這風,不僅吹皺了永定河的春水,更吹散了無數人家屋頂上最後一縷溫暖的炊煙。詔令一下,原本就因圈地、投充、逃人法等政策而惶惶不可終日的市井鄉村,更是被一層濃厚得化不開的恐懼所籠罩,仿佛連空氣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戚睿涵和董小倩依舊穿著那身略顯陳舊的黑白道袍,行走在京城通往郊外的塵土小道上。道袍下擺已然沾染了泥濘,如同他們此刻沉鬱的心情。他們刻意避開了商旅往來、兵丁巡邏的主乾道,選擇穿行於那些更為偏僻、曲折,卻也更能窺見真實民情、感受時代脈搏的街巷之間。
沿途所見,觸目驚心。許多村莊十室九空,殘破的土牆上還殘留著戰火的焦黑痕跡。偶爾見到幾個麵黃肌瘦的百姓,也都是行色匆匆,眼神躲閃,如同驚弓之鳥。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連往日裡最是喧鬨、充滿生機的集市,此刻也顯得異樣沉悶。攤位稀稀拉拉,隻有零星的叫賣聲,有氣無力,仿佛生怕聲音大了,就會招來什麼不測之禍。一些店鋪甚至關門歇業,門板上貼著官府的告示,內容無外乎是剃發、易服、嚴懲“逆黨”的嚴苛律令。
“玄英子,你看。”戚睿涵低沉的聲音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一個街口。
那裡,原本是百姓聚集交換物資的小小空地,此刻卻儼然成了一處森然的關卡。一麵三角形的小旗插在土堆上,白底黑字,赫然寫著“奉旨剃發”四個大字,那白色在灰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黑色則如無底深淵,透著一股吸人魂魄的邪氣。旗幟在無風的空氣中頹然垂著,像一條僵死的毒蛇。旁邊還有兩麵矩形長旗,迎風微微展開,分彆寫著“留發不留頭”和“留頭不留發”,字跡猙獰,透出鐵與血的冷酷。旗杆下,五六名穿著深色號衣、腰佩順刀的清兵,以及幾個挎著木質剃頭挑子、麵露凶悍之色的“剃頭士”,正虎視眈眈地設卡盤查。旁邊已經圍攏了一些被驅趕來的百姓,大多麵帶惶恐,眼神麻木或躲閃,如同待宰的羔羊。
一個看似讀書人模樣的青年,穿著漿洗得發白、甚至打了補丁的瀾衫,在一群瑟縮的百姓中顯得格外突出。他梗著脖子,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悲憤,試圖與那些兵士理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此乃聖人之訓,華夏之禮。爾等焉能……焉能強行剃發,毀我衣冠,悖逆人倫?”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尖銳,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蕩,引來更多窺探的目光,但那目光中多是憐憫與恐懼。
他的話還未說完,一名領頭的清兵小頭目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動作粗魯,像是在驅趕一隻聒噪的蒼蠅。旁邊一名麵目凶悍、膀大腰圓的剃頭士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明晃晃的剃刀虛劈一下,厲聲打斷:“囉嗦什麼酸文,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他指著那兩麵長旗,“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上頭有令,十日之內,一律剃發結辮,抗命者,斬立決!”
那“斬立決”三字,如同冰錐,刺入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底。
那王秀才臉色瞬間漲得通紅,胸膛劇烈起伏,握著拳頭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顯然,內心正在進行著天人交戰般的激烈掙紮。對死亡的恐懼是本能,但對自幼浸染的華夏衣冠、孔孟之道的執著,似乎在這一刻壓過了一切。他猛地一甩袖子,寬大的袍袖劃過一個絕望的弧線,悲聲長吟:“頭可斷,發型不可亂!吾乃孔聖人門生,豈能屈從於韃虜之……”
“哢嚓”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陰霾天空中突然炸裂的閃電,驟然閃過!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應。
聲音戛然而止。
戚睿涵和董小倩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他們距離事發地點並不算近,約有二三十步,但那利刃斬斷頸椎骨的令人牙酸的悶響,以及隨後重物倒地的“噗通”聲,卻仿佛就在他們耳邊響起,清晰地、殘酷地鑿擊著他們的耳膜。伴隨著的,是周圍百姓壓抑到極致後爆發的短促驚呼和倒抽冷氣的聲音。
一顆頭顱,帶著驚愕、激憤與難以置信的扭曲表情,滾落在地,沾滿了塵土。無頭的屍身晃了晃,脖頸處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隨即軟軟地撲倒在地,溫熱的血液迅速汩汩湧出,浸潤、染紅了身下乾涸的黃土,形成一灘不斷擴大、觸目驚心的暗紅。
現場死一般的寂靜。方才還在低聲勸解的那位路人,嚇得麵無人色,嘴唇哆嗦著,連連後退,最終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褲襠處迅速濕了一片。其他等待剃發的百姓更是噤若寒蟬,有幾個膽小的婦女已經雙眼翻白,直接暈厥過去,被家人死死扶住才沒倒下。男人們也大多雙腿發抖,牙齒打顫,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尿騷味和濃烈的血腥氣混合的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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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嗎?這就是抗命的下場!”那動手的清兵,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將染血的腰刀在王秀才的屍體上隨意蹭了蹭,抹去大部分血跡,然後惡狠狠地掃視著噤若寒蟬的人群,聲音如同破鑼,“下一個,都給老子麻利點!”
人群一陣壓抑的騷動,再無人敢有絲毫異議。求生的本能壓垮了一切尊嚴與堅持。人們默默地、機械地排著隊,如同走向屠宰場的牲口,等待著那決定命運的一刀。剃刀刮過頭皮的聲音“沙沙”作響,單調而刺耳,伴隨著偶爾無法抑製的、被強行壓抑住的啜泣,以及頭發簌簌落地的聲音。
然而,血腥的示範並未就此停止,殘酷的標準遠超普通人的想象。
緊接著上前的是一個看起來憨厚老實、皮膚黝黑的農民。他顯然已經按照要求剃了發,腦後垂著一根細小的辮子。但或許是因為極度緊張,身體不停顫抖,又或許是因為負責給他剃頭的那個剃頭士手藝粗糙、漫不經心,他腦後的辮子細小枯黃,勉強符合所謂的“金錢鼠尾”形態,但四周新剃的頭皮上,竟還殘留著些許發茬,未能刮得徹底光亮,摸上去有些紮手。
一名監工的清兵走上前,臉上帶著挑剔和不耐煩。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毫不客氣地在那農民頭上一摸,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如同暴風雨前的烏雲:“大膽刁民,竟敢敷衍了事,剃而不淨?是不是心裡還念著故明,存著悖逆之心?”
那農民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堅硬的土石地麵上,發出“咚咚”悶響,帶著哭腔嘶喊:“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啊,小的是老實巴交的種田人,不敢不敢啊!是……是剃頭的大爺他……他刮得急……”
他試圖辯解,將責任推給剃頭士,但這在絕對的暴力麵前毫無意義。
“哼,還敢狡辯!”那清兵根本不聽他廢話,飛起一腳,狠狠踹在他的心口。農民慘叫一聲,向後翻倒。旁邊另一名兵士似乎早已習以為常,手起刀落,又是一道迅疾的刀光。
第二顆人頭落地,無頭的脖頸處鮮血狂噴,身體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濃重的血腥味幾乎令人窒息。人群中的啜泣聲更大了,卻無人敢放聲。
然後又輪到一個穿著粗布短褂的農民。他頭頂前半部分剃得還算乾淨,泛著青光,可後麵的辮子卻明顯比前一個粗了不少,更接近傳統漢人發髻改梳的樣子,而非嚴格規定的“金錢鼠尾”。而且他身上穿的,仍舊是漢人傳統的交領右衽短衣。幾個清兵互相使了個眼色,毫不猶豫地一擁而上,拉住他羸弱顫抖的雙臂,像拖拽牲口一樣,硬生生將他拽到旁邊一個臨時搭建的、用於“執法”的木台上。
“冤枉啊,軍爺饒命!”那農民嚇得涕淚橫流,哭爹喊娘地叫喊,聲音淒厲,“小的實在不知金錢鼠尾的正確款式啊。當時村裡的剃頭師傅就這麼給我剃的,小的絕無二心,真的不知啊!”
“少廢話!”那小頭目清兵厲聲嗬斥,聲音蓋過了他的哭求,“金錢鼠尾的規製,告示上寫得明明白白,圖畫得清清楚楚,你們這些刁民,分明是陽奉陰違,心存故明,抗旨不遵。斬了!”
劊子手麵無表情,似乎隻是在進行一項日常工作,手起刀落——第三顆帶著強烈不甘、困惑與絕望眼神的人頭,滾落在木台上,又掉落到地上,濺起些許塵土。
第四個被檢查的是一個穿著綢緞衣服、看起來家境不錯的商人。他的頭發剃得極為乾淨,頭皮青光閃耀,那根細小的辮子也梳得油光水滑,顯然是為了過關,花費了不少銀錢打點手藝好的剃頭士。那檢查的清兵仔細摸了摸他的頭皮,又拽了拽他的辮子,點了點頭。商人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擠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討好的笑容,腰彎得更低了,正準備說幾句感謝的場麵話。然而,那清兵的目光卻如同鷹隼般,落在了他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常見的明式直身,寬袍大袖,而非滿人窄袖緊身的袍褂。
“發式對了,衣服呢?”清兵冷冷地問,聲音裡不帶一絲溫度。
商人一愣,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急忙解釋道:“軍……軍爺明鑒,小……小人剛從南邊進貨回來,一路風塵仆仆,尚未來得及置辦新衣……這就去,這就去成衣鋪子買,馬上換,馬上換。”他一邊說,一邊從袖袋裡摸索著,似乎想掏出些銀錢來疏通。
“易服與剃發,同等大事。聖旨煌煌,豈容爾等拖延?爾等漢人,冥頑不靈,慣會投機取巧。”那清兵眼中凶光一閃,根本不給他說完的機會,厲喝道,“殺了!”
刀光再起,那商人臉上的討好笑容甚至還未完全散去,驚愕和恐懼才剛剛浮現,視野便已天旋地轉。第四具屍體,伴隨著飛濺的珠寶和碎銀,倒在了血泊之中。
短短片刻,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四條鮮活的人命,就以各種荒誕而殘酷的理由,在戚睿涵和董小倩的眼前被輕易剝奪。理由或許是發型不標準,或許是衣服未換,或許僅僅是頂撞了一句。生命在這裡,卑賤得不如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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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隻覺得一股刺骨的涼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凍僵。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他強行運氣,才勉強壓製住那幾乎要衝喉而出的嘔吐感。他雖然來自後世,熟知這段曆史,知道剃發令的殘酷,知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慘烈,但文字記載的冰冷與抽象,遠不及親眼目睹這血淋淋的、毫無人性的場麵來得震撼與窒息。
他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了皮膚,帶來細微的刺痛,才能讓他保持清醒,勉強壓製住那幾乎要衝口而出的、源自現代人靈魂的怒吼與質問。
這就是野蠻對文明的踐踏,這就是用屠刀推行的“統一”。
董小倩的臉色同樣蒼白如紙,不見一絲血色。她雖出身武林,練就一身武藝,見識過江湖廝殺,但何曾見過如此係統性的、針對平民的、理由如此荒誕的屠殺?這已經不是戰爭,而是赤裸裸的恐怖統治,是種族與文化滅絕的前奏。
她下意識地靠近了戚睿涵一步,右手微微顫抖,似乎想要去摸藏在寬大道袍下的短劍,但被戚睿涵用嚴厲的眼神及時製止。在這裡,任何一點異動,哪怕隻是一個充滿敵意的眼神,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他們肩負的使命,不容他們在此刻憑血氣之勇行事。
兩人沉默地看著那麵在微風中似乎輕輕晃動的“奉旨剃發”旗幟,隻覺得那白色是如此刺眼,那黑色是如此深邃,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淵。周圍的百姓們,在極度的恐懼和連續的刺激下,似乎已經變得麻木,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默默地、順從地承受著這一切。街角隻剩下剃刀刮過頭皮的“沙沙”聲,以及清兵偶爾響起的、不耐煩的嗬斥聲,襯得這片天地愈發死氣沉沉,如同鬼域。
他們不敢久留,強忍著心中的悲憤與不適,低著頭,加快腳步,幾乎是逃離了這片血腥之地。心情沉重得如同壓著千斤巨石,每一步都邁得異常艱難。
穿過幾條更加破敗、行人稀少的街巷,仿佛是為了印證這個時代的殘酷無所不在,他們不知不覺竟來到了京城著名的刑場——菜市口。這裡曆來是行刑之所,空氣中似乎常年縈繞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洗刷不淨的血腥氣和腐敗氣。今日,這裡的氣氛更是肅殺到了極點。
刑場周圍已經被大隊手持長矛、腰胯順刀的清兵團團圍住,戒備森嚴,水泄不通。旌旗招展,上麵繡著猙獰的獸紋和滿洲文字。
中間的空地上,黑壓壓地跪著二三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上至白發蒼蒼、步履蹣跚的老者,下至懵懂無知、尚在母親懷中哭泣的幼童,皆被粗糙的繩索捆綁,串成一串,如同待售的貨物。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色慘白如紙,眼神中充滿了徹底的絕望與深入骨髓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