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戌時三刻,乾清宮東暖閣內,數十盞宮燈將房間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股自地底升起的寒意。燭火不安地搖曳著,將多爾袞和孝莊太後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如鏡的金磚地麵上,如同兩隻躁動不安的巨獸在無聲角力。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黑水,先前那份屬於征服者的從容與睥睨,此刻已被一種被徹底愚弄的震怒和深不見底的猜疑所取代。香爐裡上好的龍涎香早已失去了寧神的作用,反而與彌漫的恐懼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跑了?左懋第、陳用極,一乾南明欽犯,就在你們這些飯桶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悄無聲息地救走了?”多爾袞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刻意壓製的平靜,卻像是從萬丈冰窖裡撈出來的一樣,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千斤的重量,砸在跪伏於地的獄卒們心上。他負手而立,背對著他們,那挺直如鬆的背影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蓄勢待發,仿佛下一秒就要轉過身來,用目光將他們撕碎。他身上那件石青色五爪蟒袍,在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
領頭的獄卒隊長,一個名叫巴彥的粗壯漢子,此刻早已沒了往日的威風,磕頭如搗蒜,額頭撞擊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細密的血珠從破皮處滲了出來。“回……回攝政王爺,奴才……奴才等罪該萬死,實在不知啊。酉時三刻換崗,一切還都正常,戌時剛過,就感覺腦後一痛,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時,牢門大開,鎖鏈被利刃整齊斬斷,人……人就不見了蹤影……連、連一點打鬥的痕跡都沒有……”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不知道?”多爾袞緩緩轉過身,燭光映照下,他的臉色鐵青,眼角不受控製地微微抽搐,那雙狹長的丹鳳眼裡寒光四射,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天牢重地,戒備森嚴,內外三層守衛,暗哨明崗不下二十處。你們一句不知道,就想把天捅破的窟窿搪塞過去?”他往前踱了一步,靴底敲擊地麵的聲音在安靜的暖閣裡格外清晰,像是催命的鼓點。“看來,是覺得本王的刀許久未見血,不夠鋒利了?還是覺得我大清律例,是兒戲?”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巴彥和身後的獄卒們幾乎要癱軟在地,牙齒咯咯作響,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完整了。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看起來略顯年輕、麵色蒼白的獄卒,像是突然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頭,急聲道:“攝政王,奴才……奴才暈過去之前,好像……好像瞥見了一個身影,極快,就像鬼魅一樣……那身影看著……看著有點像肅親王身邊的戈什哈護衛)……對,就是常跟在肅親王身邊那個叫紮克圖的……”
“豪格?”多爾袞瞳孔驟然收縮,這個名字像是一根燒紅的毒刺,瞬間狠狠紮入了他的神經最深處。他猛地踏前兩步,居高臨下,陰影完全籠罩了那名年輕獄卒,強大的壓迫感讓後者幾乎窒息。“你看清楚了?確定是肅王府的人?紮克圖?你敢用你全家的性命擔保?”他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
那獄卒被多爾袞那如同猛獸盯上獵物的眼神嚇得魂飛魄散,渾身一顫,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消散,話都說不利索了:“奴才……奴才也不敢十分確定,就是那身形和走路的架勢……有,有那麼七八分像……當時迷迷糊糊的,眼前發花,許是……許是看錯了也未可知……攝政王饒命,攝政王饒命啊!”他邊說邊拚命磕頭,語無倫次。
“看錯了?”多爾袞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笑聲,那笑聲在安靜的暖閣裡回蕩,顯得格外瘮人。“偏偏在那個時候,看到了他的人?偏偏是豪格的人?”他不再看那些麵如死灰、抖若篩糠的獄卒,仿佛他們已經是一群死人。他揮了揮手,動作輕描淡寫,卻帶著決定生死的冷酷,“拖下去,交給慎刑司,嚴加拷問。把他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給本王掏出來。務必問出實話來!”
“嗻!”殿外侍立的巴牙喇護軍)侍衛應聲而入,如同虎狼拖拽羔羊,毫不理會獄卒們淒厲的哭喊和求饒,迅速將幾人拖了下去,哭喊聲沿著宮牆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暖閣內暫時恢複了表麵的寧靜,但那股暗流卻更加洶湧澎湃,幾乎要衝破這雕梁畫棟的束縛。角落裡鎏金琺琅仙鶴燭台上,一支蠟燭突然爆開一個燈花,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打破了沉默。
一直沉默不語的孝莊太後,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鈿扶手椅上,手中緩緩撚動著一串沉香木佛珠。她的姿態依舊端莊沉穩,如同風雨中屹立的山巒,但微微蹙起的秀眉和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波瀾,顯露出她內心的不平靜。
她緩緩開口,聲音如同清泉擊石,平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和深思:“攝政王,此事處處透著蹊蹺。豪格縱然與你我有隙,性情剛烈,但勾結南明,私放欽犯,這等形同叛國、自毀長城之事,於他有何切實好處?他畢竟是太祖皇帝的嫡孫,身體裡流著愛新覺羅的血,是大清的親王。損了大清,他又能得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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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袞哼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譏諷和不信任。他踱步到菱花格扇窗前,猛地推開半扇窗,帶著寒意的夜風瞬間湧入,吹動了他額前的幾縷發絲,也吹得燭火一陣瘋狂搖曳。他望著窗外沉沉的、被高牆分割的夜空,那裡隻有幾顆疏星冷漠地眨著眼。
“好處?”他語氣更加陰沉,“他如今被削了親王爵,圈禁在府,形同囚徒,心中怨氣足以滔天。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給我添堵,讓我難堪,在朝野上下動搖我的威信,讓所有人都看看我多爾袞連京城治安、天牢重犯都看不住,這就是他眼下最大的好處。況且,”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幽深難測,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確信的事實,“誰能保證他不是想借此與南邊搭上線,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甚至另有所圖?那個位置,他可從未真正甘心過!”他猛地回頭,目光銳利地射向孝莊,“還有,太後,你不覺得那兩個道士,來得太過突兀,去得也太過匆忙了嗎?”
孝莊撚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她回憶起戚睿涵和董小倩在宮中的言行舉止。那個叫戚睿涵的年輕道士,眼神清澈卻深邃,言談舉止間那份超出常人的鎮定和對宮廷禮儀近乎本能的快速適應,甚至偶爾流露出的、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視角;還有那個叫董小倩的女道士,雖沉默寡言,但身姿挺拔,眼神靈動,步伐輕盈得異於常人。他們進獻的那些所謂“新奇玩意兒”不過是一些簡單的實驗演示),確實哄得福臨開心,但也僅此而已。“你是說,救走左懋第的,可能是他們?他們有此通天能耐,又能從豪格身上找到突破口?”
“是不是他們,現在查無實證,人已經走了,死無對證。但豪格,絕不能放過這個清查的機會。”多爾袞眼中閃過一絲不容置疑的狠厲,他“砰”地一聲關上窗戶,隔絕了外麵的冷風,也仿佛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在這種事情上,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可錯放一個,尤其是對愛新覺羅的子孫。”他提高聲音,對著殿外厲聲道:“傳令,即刻派鑲白旗精銳兵馬,將肅親王豪格軟禁於肅親王府,沒有本王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著內務府、刑部、鑾儀衛會同查辦,將他府上上下下,包括所有的奴才、包衣,給本王翻個底朝天。所有書信、文書,片紙不留,全部查封。本王倒要看看,他肅親王府,到底藏了多少見不得光的東西!”
“嗻!”殿外傳來恭敬而凜然的回應,緊接著是急促遠去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的鏗鏘聲。
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鐵幕,隨著多爾袞這道不容置疑的命令,迅速而嚴密地籠罩了整座北京城,尤其是那座昔日門庭若市、如今卻門可羅雀的肅親王府。府內,豪格在初聞消息時的暴怒咆哮、摔砸器物的巨響,最終都化為了被高牆隔絕的、無能為力的沉默。而另一道關乎國運、由刀劍和鐵蹄編織而成的軍事鐵幕,也在多爾袞的意誌下,於寒冷的北方夜空中緩緩拉開。
……
次日清晨,攝政王議政大殿武英殿)。因為昨夜天牢劫獄事件,殿內的氣氛比往日更加肅殺凝重。王公貝勒、文武大臣們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許多,生怕觸怒了玉階之上那位明顯壓抑著雷霆之怒的攝政王。
多爾袞端坐在鎏金寶座上,強行將腦海中關於豪格的怒火和內心深處那一絲對神秘營救者的疑慮壓下,他知道,此刻南方的戰事才是重中之重,關乎大清國運。他將重心拉回到即將展開的南征大業上,聲音沉穩而有力,試圖重新掌控全局。
“山西,大同。”多爾袞站起身,走到懸掛在側的巨大軍事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標誌著“大同”的位置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此乃晉北門戶,天下脊膂!拿下它,我軍便可長驅直入,直搗關中,徹底震懾西安的順賊,同時切斷南明與殘順可能的聯係。此戰,關乎我大清能否定鼎中原,不容有失!”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殿內諸將,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審視。
“此次進兵,兵分三路,務求以雷霆萬鈞之勢,克竟全功!”多爾袞開始點將,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巴圖魯阿庫拉!”他首先喊出一個充滿悍勇之氣的名字。
一名身材魁梧如山、滿麵虯髯、眼神凶狠如豹的滿洲悍將應聲出列,他穿著沉重的鑲黃旗鎧甲,行動間甲葉鏗鏘,聲如洪鐘:“奴才在!”他是滿洲有名的勇士,以作戰勇猛、不留俘虜著稱。
“命你率本部鑲黃旗精銳騎兵三千,並調蒙古喀爾喀部善戰騎兵五千,合計八千騎,為北路大軍!”多爾袞的手指在地圖上劃出一條線,“出張家口,繞行蒙古草原邊緣,沿長城外側,直撲大同北線。你的任務,是切斷大同與外部的聯係,震懾可能來自河套方向的順軍援兵,並從北麵施加壓力!”
“嗻,奴才領命。定將那大同北門,給您牢牢釘死!”阿庫拉大聲應道,聲音裡充滿了自信和嗜血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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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袞微微頷首,目光轉向另一位老將:“祖大壽!”
一位麵容滄桑、鬢角已染霜華、眼神複雜難明的老將緩步出列。他是漢軍正白旗固山額真,昔日大明遼西將門的領袖,曾堅守錦州多年,如今卻成了大清的馬前卒。他躬身行禮,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不易察覺的沉重:“末將在。”
“命你率漢軍正白旗各部步騎,並抽調直隸、山東綠營兵一部,合計約兩萬人,為中路大軍。”多爾袞的手指指向宣化方向,“經宣化,正麵進攻大同。你久經戰陣,熟悉漢地攻防,正麵強攻、穩紮穩打之重任,非你莫屬。望你不負本王所托,早日叩開大同城門!”
“末將……領命。”祖大壽的聲音低沉,領命時,目光似乎在地圖上那片熟悉的故國山河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隨即又被深深的無奈和麻木所掩蓋。他深知,此戰無論勝負,於他個人而言,都是一場悲劇。
“梭步化!”多爾袞喊出第三個名字,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考量。
一名神色倨傲、眼高於頂的滿洲將領應聲出列,他是鑲紅旗的甲喇額真,以作戰勇猛、悍不畏死著稱,但也以其粗暴桀驁、輕視漢人而聞名。他大聲道:“奴才在!”聲音洪亮,帶著一股迫不及待的勁頭。
“命你率鑲紅旗精銳騎兵兩千,並李成棟、李元胤所屬降軍步卒八千,合計一萬人,為南路偏師。”多爾袞的手指劃向蔚州方向,“繞道蔚州,突破順軍在紫荊關一帶的薄弱防線,側擊大同南線。記住,你的任務是牽製、擾亂,與中路祖大壽部保持密切策應,不可貪功冒進。李成棟部新附,需嚴加督管,若有異動,你可先斬後奏!”最後一句,多爾袞的語氣格外森冷。
梭步化卻似乎隻聽進去了“側擊”、“牽製”等字眼,對於“不可貪功冒進”和關於李成棟的警告並未十分放在心上。他大聲應道:“嗻,奴才明白,定率我鑲紅旗健兒,摧垮南線之敵,將大同側翼,獻於攝政王麾下!”他言語中充滿了過度的自信,仿佛大同已是囊中之物,看向祖大壽的眼神也帶著一絲屬於滿洲嫡係的優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