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十月的山西,凜冬的腳步比往年更急切地踏過這片飽經瘡痍的土地。北風,如同無數冤魂的嗚咽,自塞外荒原席卷而來,裹挾著沙塵與枯草,抽打著灰黃凋敝的原野。天地間一片蕭索,寒意透骨,仿佛能凍結血液,凝固靈魂。在這片蒼涼的天幕下,一支大軍正逶迤前行,沉重的腳步聲、馬蹄聲、車輪碾過凍土的吱嘎聲,混雜在風嘯中,譜成一曲悲愴的行進樂。
這便是吳三桂麾下的關寧軍,夾雜著部分由順軍整編而來的部隊。他們的軍容,遠觀尚算齊整,旌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保持著帝國最後一支精銳軍團應有的骨架。但近看之下,那份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破敗便暴露無遺。將士們的鐵甲大多陳舊,飽經戰火與風霜的侵蝕,鏽跡與刀痕交錯,失去了往日光亮。
手中的兵刃,雖經反複打磨,鋒刃處仍難免缺口卷曲。最令人心憂的,是火器的極度匱乏,僅有的幾門老式火炮被牛馬艱難拖拽,火銃手腰間懸掛的火藥壺也大多乾癟。與傳聞中清軍那些閃爍著冷冽寒光的新式裝備相比,這支隊伍仿佛是從前一個時代走來的遺老,憑添了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吳三桂身披那副跟隨他多年的山文鐵甲,外罩一件略顯褪色的猩紅鬥篷,騎在雄駿的青海驄上,凝望著前方大同城模糊的輪廓。他的麵容比實際年齡更顯滄桑,劍眉緊鎖,深邃的眼眸中沉澱著憂慮、警惕,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屈辱。曾幾何時,他吳長伯手握天下勁旅,拱衛京師,是何等意氣風發?然而甲申劇變,山河破碎,君王死社稷,他夾在闖軍與清軍之間,如同一葉孤舟,在驚濤駭浪中掙紮求存。若非那日……
他的目光不由瞥向身側稍後位置的青年——戚睿涵。
戚睿涵同樣騎著馬,身上是合身但略顯單薄的明軍製式棉甲,內裡套著一件不太合體的號衣。他的臉龐帶著這個時代少有的書卷氣,膚色因連日行軍而顯得有些粗糙,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如鷹,此刻正不斷掃視著四周的地形,眉頭微蹙,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將近一年的時光,已讓這個來自數百年後的靈魂,逐漸適應了這亂世的殘酷與節奏,但那份超越時代的洞察力與隱隱的焦慮,卻從未消退。
吳三桂心中暗自一歎。那日山海關外的混戰中,若非恰巧救下這個言行奇特、卻屢屢能道破天機的年輕人,他吳三桂的命運,乃至這天下大勢,或許早已是另一番光景。是戚睿涵,在他即將引清兵入關的千鈞一發之際,以驚人之語剖析利害,描繪了一幅聯順抗清、擁立南明、延續漢祚的圖景,硬生生將他從曆史的懸崖邊拉了回來。也是他,憑借對人心世情的精準把握和那份……近乎預知的直覺,成功說服了南明朝廷中史可法等一部分有識之士,暫時擱置了與“流寇”的舊怨,達成了這脆弱無比的“聯順抗清”同盟。
然而,這同盟的基礎是如此薄弱。想到南京朝廷那幫依舊醉生夢死、黨同伐異的袞袞諸公,想到被安排在自己側後翼,名為策應、實為監視且各懷鬼胎的阮大铖、田仰、左良玉等人,吳三桂的嘴角便泛起一絲冰冷的嘲諷。那些奏章,那些掣肘,那些暗地裡的算計,比眼前的清軍更讓人心寒。
“睿涵,”吳三桂稍稍放慢馬速,與戚睿涵並行,聲音低沉,“看這地勢,前方便是大同了。我軍雖至,然心中總覺不安。清虜勢大,多爾袞用兵狡詐,此番前來,斷不會隻是固守。”
戚睿涵收回眺望的目光,轉向吳三桂,神色凝重:“長伯兄所感,正是我心中所憂。我軍傾力而來,意在打破清軍對山西的壓迫,扭轉戰局。但多爾袞並非庸才,張曉宇……”他提到這個名字時,語氣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腦海中瞬間閃過那個在現代社會與他衝突不斷、才華橫溢卻心思難測的情敵身影,以及……袁薇那溫柔又帶著憂慮的臉龐。他強行壓下心緒翻湧,繼續道,“……那張曉宇既已投效清廷,以其所知所學,必會為清軍帶來遠超此世代的利器與戰術。我擔心,我們麵對的,將是一場截然不同的戰爭。”
吳三桂默然點頭。他雖未完全理解戚睿涵口中“超脫世代”的具體含義,但來自張曉宇協助清軍打造的新式火器、詭異毒彈的零星傳聞,已足夠讓他心生警惕。
大軍終於在大同城外圍預設的陣地紮下營寨。營盤依地形而設,與高大堅固的大同城牆形成犄角之勢,互為呼應。土木作業的號子聲、軍官的嗬斥聲、騾馬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暫時驅散了行軍途中的沉悶。然而,營寨立定之後,預期的敵軍主力卻並未立刻出現。隻有小股小股的清軍遊騎,如同幽靈般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逡巡。他們人數不多,行動迅捷如風,時而逼近佯攻,發射幾支冷箭,時而遠遠窺探,一旦明軍派出騎兵追擊,他們便立刻遠遁,絕不戀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謹慎而又貪婪地試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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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反常的寧靜,像一塊不斷吸水的海綿,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將士心頭。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壓力,連呼嘯的北風都似乎變得凝滯。營中巡邏的士兵,腳步都不自覺地放輕,目光警惕地望向營外那片空曠而危機四伏的原野。
中軍大帳內,牛油火炬劈啪作響,跳動的火光映照著吳三桂、戚睿涵以及幾位核心將領嚴肅的麵龐。
“大帥,”一位滿臉虯髯的參將甕聲甕氣地抱怨,“韃子這般畏畏縮縮,是何道理?莫非是怕了我關寧軍的兵鋒?”
吳三桂未置可否,目光投向戚睿涵:“睿涵,你如何看?”
戚睿涵走到帳中懸掛的簡陋地圖前,手指點著大同周邊:“清軍主力不現,僅以遊騎騷擾,無非幾種可能。一是在集結兵力,準備雷霆一擊;二是另有圖謀,主力已指向他處;其三……”他的手指在代表清軍可能出現的方向劃動著,“便是眼前之敵,意在拖延、牽製。”
他停頓了一下,環視帳內諸將:“觀其遊騎行動,訓練有素,配合默契,絕非尋常斥候。這更像是在演戲,演一場‘虛弱’或‘猶豫’的戲,引誘我們主動出擊,或者……讓我們安心在此固守,忽略其他方向。”
吳三桂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聲響:“多爾袞用兵,向來喜用偏師奇兵。若其主力真不在大同,那麼會指向何處?”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地圖上標注著潞安、澤州的方向,那裡由阮大铖、田仰和左良玉駐守。
帳內一時沉默。左良玉雖稱善戰,但擁兵自重,心思難測;阮大铖、田仰更是以鑽營黨爭聞名,於軍事一途可謂庸碌。若清軍主力真以此三人為突破口……
“報——!”一名哨探急匆匆闖入帳內,單膝跪地,“啟稟大帥,西南方向發現大隊清軍旗幟,正向我軍營地逼近。看旗號,是滿洲正黃、鑲黃兩旗,統帥似是固山額真愛星阿!”
終於來了,帳內氣氛瞬間緊繃。
吳三桂霍然起身:“再探,查明敵軍具體兵力、陣型!”
“得令!”
吳三桂深吸一口氣,看向戚睿涵和眾將:“諸位,備戰吧。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是虛是實,打過才知道。”
辰時三刻,低沉的戰鼓聲如同悶雷,自遠方滾滾而來,敲打在每一個明軍將士的心頭。地平線上,塵土揚起,逐漸連成一片黃雲。清軍的旗幟在塵土中顯現,獵獵飄揚。正是愛星阿統率的正黃、鑲黃兩旗精銳。
他們陣列嚴整,步伐鏗鏘,如同移動的鋼鐵叢林。騎兵在兩翼遊弋,盔甲上的金屬片在黯淡的冬日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與明軍略顯斑駁的裝備形成鮮明對比。然而,仔細觀察,戚睿涵和吳三桂幾乎同時發現了異常——清軍陣列雖然肅殺,但人數看上去似乎並未如預想中那般占據絕對優勢,尤其是中軍部分,旗幟雖多,但縱深似乎略顯單薄。
吳三桂身披重甲,立於中軍高大的望樓之下,手按劍柄,目光如炬,緊緊盯著逐漸逼近的敵軍浪潮。凜冽的寒風刮過他堅毅的臉龐,帶來遠處敵軍戰馬嘶鳴和皮革摩擦的細微聲響。
戚睿涵站在他身側稍前的位置,手搭涼棚,極力遠眺。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不僅是因大戰將至的緊張,更是因那種揮之不去的違和感。“長伯兄,”他微微側頭,聲音壓得很低,確保隻有吳三桂能聽見,“情況確實不對。愛星阿所部雖皆是百戰精銳,氣勢逼人,但這陣型……前鋒厚重,殺氣騰騰,可中軍核心區域,旗號雖眾,移動間卻似乎缺乏那種千軍萬馬核心應有的凝實感。倒像是一個精心布置的誘餌,故意示弱,想引我們全力壓上。”
吳三桂微微頷首,他久經戰陣,眼光老辣,自然也看出了些許端倪。“睿涵所見,與我不謀而合。這愛星阿,怕是沒安好心。”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凝重,也有一絲無奈,“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軍勞師遠征,若見敵不戰,銳氣必墮。更何況……”
他頓了頓,語氣中嘲諷之意更濃:“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他們,此刻恐怕正躲在後麵伸長脖子看著我們呢。若我等在此畏戰不前,拖延時日,隻怕言官彈劾我等‘養寇自重’、‘貽誤戰機’的奏章,立刻就會像雪片般飛往南京。朝廷那幾位‘堅實後盾’的做派,你我都再清楚不過。”他口中的“堅實後盾”幾個字,咬得格外重。
戚睿涵默然。他深知吳三桂的處境。南明小朝廷內部傾軋嚴重,軍閥們各懷異誌。吳三桂作為“半路出家”的盟友,位置尷尬,一舉一動都被人拿著放大鏡審視。此戰若不能取勝,或者至少打出威風,後續的糧餉、兵源乃至政治支持,都可能化為泡影。
“話雖如此,”戚睿涵堅持道,“明知是陷阱,豈能眼睜睜往裡跳?我軍血戰之兵,折損在此處,得不償失。”
吳三桂目光閃爍,顯然內心也在激烈鬥爭。他看了看前方已然開始布陣、殺氣騰騰的清軍,又回頭望了望大同城頭那些同樣緊張觀望的守軍旗幟,最終沉聲下令,聲音傳遍中軍:“傳令,前軍出擊,以鴛鴦陣接敵,穩步推進,試探敵軍虛實。中軍各營,弓弩火銃準備,隨時策應。左右兩翼騎兵戒備,防止敵軍包抄。後軍及預備隊提高警惕,沒有我的將令,不得妄動。謹防敵軍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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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令!”傳令兵高聲應和,揮舞旗幟,策馬奔向各方陣。
“咚、咚、咚”明軍的戰鼓也擂響了,節奏沉穩而有力,如同巨人的心跳。
前軍陣營中,數千關寧軍精銳排著嚴密的陣型,如同移動的鋼鐵堡壘,向著清軍陣列壓迫而去。這些曾是明王朝最倚重的邊防力量,儘管裝備已顯落後,儘管飽經顛沛流離,但刻入骨髓的戰鬥意誌和曆經百戰磨練的技藝仍在。刀盾手在前,長槍手如林緊隨,弓弩手隱於陣後,整個隊伍散發出一種慘烈的殺氣。
清軍前鋒也發出一陣怪異的嚎叫,騎兵率先衝出,馬蹄踐踏著凍土,揚起漫天塵煙。雙方的距離急速拉近。
一百步,五十步……
“放箭!”
隨著軍官聲嘶力竭的吼聲,明軍陣中騰起一片烏雲般的箭矢,帶著淒厲的呼嘯落入清軍騎兵隊伍中,頓時人仰馬翻。但清軍騎兵極其悍勇,冒著箭雨,依舊狂呼著撲了上來,手中的馬刀劃出冰冷的弧線。
“轟”兩股洪流猛烈地撞擊在一起。
刹那間,金屬交擊的刺耳聲響、利刃入肉的沉悶噗嗤聲、垂死者的哀嚎、戰馬的悲鳴、士兵們瘋狂的呐喊……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聲浪,直衝雲霄。鮮血如同廉價的顏料般潑灑開來,瞬間染紅了枯黃的地麵。斷肢殘臂四處飛落,倒下的屍體很快被後續者無情地踐踏。
吳三桂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戰場。關寧軍確實驍勇,麵對滿洲精銳,絲毫不落下風,甚至憑借嚴整的陣型和一股血勇之氣,漸漸占據了上風,逼得清軍步騎緩緩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