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東方天際僅透出一線魚肚白,夜與晝正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進行著每日例會的交割。山西大同總兵府衙內,燭火搖曳,將熄未熄,如同這座城池乃至整個大明王朝的命運,在黑暗中勉力堅持,卻不知何時就會徹底陷入永恒的黑暗。
燭淚堆疊,在青銅燭台上凝結成扭曲怪異的形狀。吳三桂一身戎裝,站在巨大的沙盤前,已經整整站了一夜。冰冷的鐵甲肩吞上凝集著細微的露水,映照著他眼中密布的血絲。沙盤上山川脈絡以精密的黏土塑成,黃河、太行等天險蜿蜒其間,代表敵我雙方的小旗密密麻麻地插滿了沙盤,尤以大同、潞安、澤州三處最為集中,仿佛三隻巨大的毒蛛,盤踞在山西腹地,牽一發而動全身。
連日來的軍情急報,像一塊塊冰冷沉重的巨石,層層壘壓在他的心頭。清軍三路大軍,由愛星阿、吳克善、孔有德這三個熟悉又可恨的名字率領,號稱十萬之眾,如三支淬毒的箭簇,直插山西。而他所掌握的明軍,雖據守城高池深之利,內部卻人心渙散,各懷鬼胎。裝備更是窳劣不堪,許多士卒手中的刀槍還是嘉靖年間的舊物,火銃更是稀少,且多有炸膛之險。關寧鐵騎的骨乾尚在,但多年的征戰消耗,得不到有效的兵員、馬匹補充,早已不複當年山海關外縱橫馳騁之盛。
腳步聲輕柔,戚睿涵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手中端著一碗剛熬好的、正散發著微弱熱氣和穀香的小米粥。這位來自未來的年輕人,經過近一年戰火的洗禮,眉宇間少了幾分學生的青澀,多了幾分沉靜與風霜。他身上的棉甲有些舊,但收拾得乾淨利落。
“長伯兄,一夜未眠,先用些早飯吧。”他將溫熱的粥碗輕輕放在一旁的紫檀木幾案上,目光也隨之落在那錯綜複雜的沙盤上,眉頭不自覺也皺了起來,“愛星阿昨日在城下耀武揚威,幾次佯攻接觸後,便毫不猶豫地後撤二十裡,這不合鑲黃旗主力求戰心切的常理。我總覺得,他們的主力……就像潛藏在烏雲後的雷霆,並未真正出現在我們眼前。多爾袞用兵,向來虛實難測。”
吳三桂終於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身體,接過粥碗,粗糙的手指感受著碗壁傳來的些許暖意,卻毫無動勺的胃口。他用一根打磨光滑的細木棍,沉重地指向潞安方向:“阮大铖、田仰,擁兵數萬,坐視糧餉,卻屢屢來信,字字泣血,催促糧餉,訴苦畏戰,仿佛我吳三桂刻薄了他們。”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深入骨髓的疲憊。木棍移向澤州,“左良玉駐紮澤州,麾下號稱是荊襄帶來的百戰精銳,但其部卒軍紀渙散,劫掠地方比之流寇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心難測,亦不可全恃。”
他放下木棍,右手無意識地按在冰涼的沙盤邊緣,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清軍若真如你所料,主力並非誌在大同,而是意在南下,先破潞安、澤州這兩個看似堅固實則虛弱的節點,再南北合圍我大同,則山西門戶洞開,我軍……危矣。”自歸順大順,再效南明,他這支身經百戰的軍隊,早已在政治的漩渦和接連的敗仗中損耗了元氣,如今更要受南京朝廷那些從未親臨戰陣、隻知黨爭傾軋的官員掣肘。這種無力感,有時比麵對清軍的鐵騎更讓人窒息。
戚睿涵沉默著,他能理解吳三桂的疲憊與無奈。曆史的洪流滾滾向前,個人的力量在其中顯得如此渺小。他改變了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的曆史節點,卻似乎依舊無法扭轉大局的頹勢。清軍還是在叛徒和內奸的接應下入了關,而那個和他一同穿越而來的情敵張曉宇,更是憑借超越時代的知識,在為清軍研製更犀利的火器和更歹毒的毒氣,讓本就不平衡的戰力對比更加傾斜。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穩的腳步聲打破了堂內的沉寂。親兵統領楊銘的身影出現在門外,他甲胄在身,抱拳行禮,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侯爺,南京來的路振飛路大人已到府門外,稱奉旨前來,請侯爺即刻接旨!”
吳三桂與戚睿涵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皆看到對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凝重與疑慮。欽差此時突然到來,是福是禍,難以預料。是雪中送炭的援軍和糧餉?還是……催命的符咒?吳三桂深吸一口氣,將心中翻騰的紛亂思緒強行壓下,整理了一下身上冰冷的甲胄,沉聲下令:“開中門,擺香案,迎接欽差!”
總兵府大堂之上,一夜的燭火煙氣尚未完全散去,混合著新點燃的檀香,形成一種奇異而壓抑的氛圍。香案早已設好,上麵擺放著象征性的貢品。漕運總督、新任山西監軍路振飛,身著象征三品大員的緋色雲雁官袍,麵容肅穆,一絲不苟。他身後跟著兩名麵容稚嫩卻故作嚴肅的小太監,手中恭謹地捧著一卷明黃色的綾錦聖旨。
大堂兩側,吳三桂麾下的將領,如吳國貴、楊銘等人,以及參軍戚睿涵,皆按品級肅立。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人們輕微的呼吸聲和甲葉偶爾碰撞的細微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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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振飛上前一步,展開聖旨,用他清朗而富有穿透力的聲音開始宣讀,每一個字都帶著皇權的威嚴,在大堂內回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虜酋多爾袞,狼子野心,窺我神器,遣愛星阿、吳克善、孔有德等三路犯我山西疆土,荼毒生靈。朕心震悼,寢食難安。著平西侯吳三桂,總覽山西戰守事宜,統籌大同防務,相機殲敵,以衛社稷。”
開場白尚在意料之中,吳三桂微微垂首聆聽。但接下來的內容,卻讓他的心臟驟然一緊。
“茲命爾部遊擊將軍鄧從武,速率其麾下遊擊軍,即刻移師,南下五岔口,據險而守,迎擊愛星阿之鑲黃旗主力,務必阻滯其兵鋒,掩護潞安田仰部尋機突圍。潞安、澤州乃山西門戶,肩背之援,不容有失。望卿體恤朕心,奮勇殺敵,奠安疆土,欽此——”
“欽此”二字落下,堂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幾乎所有將領的臉上都露出了驚愕、不解,甚至憤懣的神色。分兵?在這種敵情不明,自身兵力尚且捉襟見肘的時刻,分兵前往一個並非戰略樞紐的五岔口?去迎擊那支可能是誘餌的“鑲黃旗主力”?
吳三桂跪在地上,接過那卷沉甸甸的聖旨時,臉色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血色,變得有些蒼白。他清晰地感覺到周圍部下們投來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擔憂,有詢問,也有無聲的抗議。他深吸一口氣,憑借多年征戰養成的強大自製力,才緩緩起身,將聖旨高舉過頂,再平穩放下,聲音聽不出絲毫波瀾:“臣,吳三桂,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路振飛將聖旨正式交到吳三桂手中,語氣稍微放緩,帶著一種官員特有的、試圖安撫卻又難掩高高在上的姿態:“平西侯,陛下與內閣諸位大人,遠在金陵,亦深知前線艱苦,將士用命。然潞安被圍多日,田仰田大人屢發求援告急文書,言辭懇切,形勢確實危如累卵。五岔口地勢險要,乃南北通道之咽喉,若鄧將軍能依仗地利,在此處扼住愛星阿主力,哪怕隻是數日,也能為潞安解圍創造契機,則山西大局可安。陛下對此役寄予厚望。”
吳三桂尚未開口,一旁的戚睿涵已忍不住再次上前一步,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支軍隊被一道脫離實際的聖旨推向深淵。他拱手向路振飛行禮,語氣懇切而急促:“路大人,末將戚睿涵,有一言不得不稟。我軍哨探多方查證回報,愛星阿部雖打著鑲黃旗號,但其兵力多寡、構成虛實,至今難以判斷。昨日大同城下之戰,敵軍攻勢看似凶猛,實則稍觸即退,未做過多糾纏,此等行徑,與鑲黃旗素來驕悍善戰的風格大相徑庭,恐是精心設計的誘敵之計啊!”
他走到沙盤邊,指著五岔口的位置:“此刻若分兵五岔口,大同正麵防守兵力必然空虛。倘若清軍主力並非意在潞安,或是留有後手,一旦發現我軍分兵,突然回師猛攻大同,或另遣奇兵繞過山隘,則大同危矣。大同若失,整個山西北部防線將頃刻崩塌。此其一。”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其二,鄧從武將軍所部,多為步卒,雖驍勇善戰,但缺乏騎兵策應,火器亦不足。在五岔口那種相對開闊的地帶,與可能擁有大量精銳騎兵的八旗軍野戰,無異於以卵擊石。請路大人三思,將此中利害,再次稟明聖上!”
路振飛的目光轉向戚睿涵,他早已聽聞這位年輕參軍在聯順抗清以及救出左懋第等事上立下奇功,見解往往與眾不同,甚至有些離奇。但此刻,他緩緩搖了搖頭,官袍的紋飾在燭光下微微晃動:“戚參軍,你的擔憂,本官知曉。然,聖意已決,豈容我等臣子妄加揣測?陛下與閣部諸位大人,遠在南京,統籌全局,所見者大,所慮者遠。非是我等身處一隅所能妄加評議。我等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可因戰場上一時之臆測,而違抗君命?”他的語氣雖然依舊平和,但其中蘊含的官場規則與不容置疑的意味,已經表露無遺。那是一種基於權力和秩序的否定,無關對錯。
吳三桂抬起手,用眼神止住了還想繼續爭辯的戚睿涵。他知道,再多的道理,在“聖意”二字麵前,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對路振飛道,聲音沉穩,卻字字千鈞:“路大人,非是吳某懼戰,貪生怕死。關寧兒郎,從不缺與敵偕亡的勇氣。隻是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勝敗往往決於一線之間。陛下遠在金陵,僅憑各地滯後甚至可能失真的塘報決斷千裡之外的戰事,難免……有所滯後,甚至誤判。”他選擇了一個相對委婉的詞語。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鷹隼,直視路振飛:“鄧從武部,可以遵旨前往五岔口。但,為將者,需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理。本侯要求,鄧部此行,必須廣派斥候,加倍偵察,謹慎接戰,以探明敵軍虛實為首要。若事不可為,敵眾我寡,或判斷有誤,當以保存實力,迅速脫離接觸為上,不可一味死守,枉送將士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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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前微微傾身,一股久經沙場的殺伐之氣隱隱透出:“此外,”他的聲音更加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請路大人務必回稟陛下,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三桂既受陛下隆恩,委以山西前敵總指揮之重任,臨陣機變,關乎數萬將士性命,關乎大同存亡,乃至山西乃至江南之安危。懇請陛下……允臣專斷之權,勿再越級指揮至偏裨將校。否則,令出多門,將士無所適從,此乃取敗之道也。”
這番話,已是極為克製,但其中蘊含的強烈不滿、深沉憂慮,以及對南京朝廷微操的隱晦批評,路振飛如何聽不出來。他沉默了片刻,感受到堂上諸多將領目光中的壓力,最終點了點頭,語氣也軟化了些許:“平西侯之言,言之有理,亦是老成謀國之意。本官定當如實轉奏陛下。然,五岔口之命,還需即刻執行,以免貽誤軍機。”
路振飛離開後,大堂內的氣氛並未緩解,反而更加壓抑。吳三桂將手中的聖旨重重地放在案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仿佛砸在每個人的心頭。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眾人,麵向窗外那逐漸亮起卻依舊陰沉的天空。他肩甲上冰冷的金屬光澤在微光下閃爍,寬闊的背影挺得筆直,卻仿佛承載著萬鈞重擔,良久,一動不動。戚睿涵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從吳三桂身上散發出的、幾乎凝成實質的壓抑與憤怒,像即將噴發的火山,引而不發。
“侯爺……”楊銘低聲喚道,聲音裡充滿了擔憂。
吳三桂沒有回頭,隻是擺了擺手,聲音恢複了平靜,但這平靜之下,是更深沉的冰流與冷峻:“去傳鄧從武。”
“是!”楊銘領命,快步離去。
不久,遊擊將軍鄧從武頂盔貫甲,大踏步走進堂內,甲葉鏗鏘,發出有節奏的響聲。他是一位膚色黝黑、麵容精悍的漢子,眼神銳利,透著一股百戰餘生的悍勇。他抱拳行禮,聲音洪亮:“末將鄧從武,參見侯爺!請侯爺下令!”
吳三桂轉過身,目光落在鄧從武身上,將他招至沙盤前,將聖意以及他自己方才對路振飛說的囑咐,詳細地、一字一句地說與鄧從武聽。他的手指在沙盤上的五岔口位置重重一點:“從武,五岔口的地形,你熟悉。山道崎嶇,兩側雖有丘陵,但並非不可逾越。此去,我不求你大勝,不望你斬將奪旗,隻要求你,穩紮穩打,利用地利,儘可能地牽製、騷擾敵軍,最重要的是——看清他們的虛實!愛星阿的主力到底在不在?兵力究竟有多少?裝備如何?這些,比你殺傷多少敵人更重要!”
他盯著鄧從武的眼睛,目光如炬,仿佛要將自己的意誌灌注進去:“若事不可為,判斷敵軍勢大,或確認是誘餌,立刻依仗地形,向大同方向交替掩護撤退,我會派楊珅率騎兵在三十裡外的黑鬆林接應你。記住,”他的聲音無比凝重,“你的兵,每一個都是我們關寧軍寶貴的種子,是未來翻盤的希望,不可枉送於……昏聵之令下。”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鄧從武是個直腸子的軍人,但也並非不懂政治,他感受到吳三桂話語中的沉重與無奈,也明白自己此行的凶險。他黝黑的臉龐上肌肉繃緊,重重抱拳,甲胄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末將明白,侯爺放心,從武不是莽夫,曉得輕重,一定把兄弟們都帶回來!”他轉身離去時,甲葉鏗鏘作響,步伐堅定,帶著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決然。
鄧從武剛走不久,甚至連他部隊開拔的煙塵尚未落定,一名滿身血汙、衣甲不整、頭盔也不知丟在何處的騎兵,被兩名親兵幾乎是半拖半架著攙扶進來。那騎兵一進大堂,便脫力般撲倒在地,抬起頭,臉上混雜著泥濘、血痂和汗水,眼神渙散,嘴唇乾裂,用儘最後的力氣嘶聲道:
“侯……侯爺,左……左將軍令末將拚死突圍求援……我……我軍在澤州城外的虎跑峪,中了孔有德大軍的埋伏,被重重圍困。孔部……孔部火器凶猛,劈山炮、佛郎機層出不窮……還有……還有能冒綠煙、紅棕煙的毒彈。兄弟們吸入那煙,便……便口鼻流血,渾身潰爛,哀嚎遍野……死傷慘重啊!左帥……左帥請侯爺看在同朝為官的份上,速發援兵,遲則……遲則全軍覆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