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五年的正月,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遲遲不肯從中原大地上完全褪去。殘冬的朔風,依舊像一把把鈍刀子,帶著刺骨的濕冷,反複刮過荒蕪的田埂、傾頹的村落,以及那些新墳舊塚交錯、望不到儘頭的無名野地。
凍土堅硬,偶爾能看見去歲枯黃的蒿草在風中劇烈顫抖,發出嗚咽般的聲音,仿佛無數冤魂在地底呻吟。然而,在這片飽經蹂躪、看似狼藉的土地深處,一股熾熱的激流,卻已如地火運行,在神州各處的地下暗河、深山密林、殘破城鎮中暗暗湧動、彙聚。
這激流是積壓了數十年的血海深仇,是瀕臨絕望時複燃的星星之火,是不甘屈服、寧為玉碎的魂靈在漫長沉默中的集體咆哮。最終,它們仿佛受到無形磁極的牽引,彙聚於西京鳳翔,彙聚於那座雖經戰火洗禮略顯斑駁、牆體上殘留著箭矢孔洞和煙熏火燎痕跡,卻因此更顯肅殺之氣的平西侯府。
府邸深處,一間炭火盆燒得劈啪作響、暖意與陰影交織的書房內,雖無朝廷顯職卻舉足輕重的客卿戚睿涵,正臨窗而立。他望著窗外庭院中一株掙紮著從虯結枝乾中吐出些許嫩芽的老槐樹,目光幽深,似乎早已穿透了厚重的院牆,投向了更遙遠、更沉重的過去與未來——那是有高樓廣廈、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也是有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色記憶,更是關乎此世億兆生靈未來命運的未卜前途。
他的情敵,如今早已在清廷核心憑借超越時代的知識為虎作倀的張曉宇,所帶來的那些陰毒殺戮技術——芥子氣、光氣,乃至他信中隱晦提及、可能已在陰暗實驗室裡醞釀的細菌武器,像一塊塊冰冷沉重的巨石,日夜壓在他的心頭,時常讓他午夜夢回,驚出一身冷汗。
而他的室友李大坤,此刻正潛伏在敵後龍潭虎穴,如同暗夜中搖曳卻頑強不滅的孤燈,艱難地維係著抵抗的火種,每一次秘密傳遞的消息,都可能是訣彆。時代的洪流將他們三個來自未來的靈魂衝散,無情地推向了對立的陣營,而這即將寫就的檄文,便是他戚睿涵彙聚此世血淚與不屈意誌,擲向命運與敵人的戰書,也是向遠方戰友發出的呼應。
“元芝,墨已研好。”一聲輕柔卻如磬石般堅定的呼喚將他從紛繁的沉思中拉回。董小倩,這位原本曆史上應是秦淮河畔輕歌曼舞、詩酒風流的絕代佳人,如今洗儘鉛華,身著素淨的棉布袍子,鬢角隻彆著一朵小小的、以粗布自製的白絨花以為亡明誌哀,正靜靜立於寬大的書案旁。她的眼神清澈而專注,手下的一方老坑端硯中,烏黑的墨汁濃稠如漆,細膩如油,映著跳動的橘黃色燭光,仿佛蘊藏著即將噴薄而出的無儘力量。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帶著墨香與炭火氣的空氣,走到書案前。案上鋪開的,並非華美絹帛,而是選用了最易刊印傳播、價格相對低廉卻厚實堅韌的竹紙。這看似微不足道的選擇本身,就清晰無誤地蘊含著要將此文傳遍天下、深入市井鄉野的決心。
他提起那支陪伴他許久的狼毫筆,筆杆被他因緊張和期待而微微汗濕的手掌握得溫熱,仿佛與他血脈相連。落筆的瞬間,他心神凝聚,不再是那個穿越而來的、對曆史充滿無力感的現代大學生,而是化身為這末世之中,億兆泣血生民的代言人,要將他們的痛苦、憤怒與希望,一同鑄入文字。
“告天下臣民書:”開篇五字,力透紙背,如斧鑿刀刻,每一筆都帶著千鈞重量,奠定了全文不容置疑的基調。
“自建虜竊據遼東,僭號逞凶,其罪擢發難數,神人共憤!”筆走龍蛇,飽蘸濃墨的筆鋒在紙上遊走,墨色仿佛浸透了數年來積壓的憤懣、親眼目睹及耳聞的慘狀,以及對未來光複的殷切期盼,洶湧傾瀉而下。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靈魂的重量,砸在紙上,也砸在旁觀的董小倩和悄然入內、駐足屏息的吳三桂心上。
“一罪,屠城戮民,戕害生靈。”他的筆鋒驟然變得淩厲無比,仿佛化作了揚州城頭染血的彎刀,嘉定廢墟中泣血的殘垣,江陰巷戰裡寧死不屈的磚石。“揚州十日,江水為之赤;濟南之屠,冤魂聚不散;遼東大屠殺,數載碧血映蒼穹。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此非人君,實乃披著人皮的豺狼!”戚睿涵的眼前不受控製地浮現出那些他從故紙堆的史料中、從顛沛流離的難民口中得知的慘絕人寰的景象,手腕因極致的悲憤而微顫,卻更添筆下文字的沉痛與力量。
“二罪,剃發易服,毀我衣冠。”他的字跡帶上了沉鬱頓挫的痛楚與凜然不可侵犯的傲骨,“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冠正容,華夏之儀,禮之彰也。今建虜強令華夏苗裔,效彼索虜醜形,裂我冠冕,斷我傳承,此非僅改易服飾,實欲摧折我漢家精神,磨滅我族群記憶,欲使炎黃子孫,儘忘其祖,儘喪其魂,淪為渾噩牛馬!”一旁的董小倩,下意識地、帶著一絲倔強地輕輕摸了摸自己依舊保持的漢家少女發髻,眼中泛起晶瑩淚光,卻強忍著沒有落下,隻是將下唇咬得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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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罪,圈地占房,掠民膏血。”筆下的控訴轉向民生疾苦,字裡行間彌漫著硝煙散儘後百姓的哀嚎。“八旗所至,跑馬圈地,良田美宅儘成旗莊。百姓世代耕耘之地,頃刻易主;祖傳安居之所,瞬間被奪。流離失所,轉死溝壑,餓殍載道,泣血無聲。彼輩坐享我民血汗,猶嫌不足,苛捐雜稅,層出不窮,此與敲骨吸髓何異?”他仿佛能看到無數失去土地的農民,在寒風中蜷縮在破廟殘垣下,眼中隻剩下麻木與絕望。
“四罪,大興冤獄,鉗製眾口。”戚睿涵的筆速加快,列出清廷在思想文化上的高壓,字字如投槍,刺向那令人窒息的文化恐怖。“一字不慎,即構文網;片言隻語,可興大獄。江南奏銷案,士紳傾家蕩產;科場案,學子寒蟬噤聲。文脈凋零,士子寒心,萬馬齊喑究可哀。彼欲使天下人皆為喑啞奴仆,唯其一家之言是聽!”
寫到此處,他略作停頓,胸膛劇烈起伏,積鬱的情感如岩漿般衝擊著他的理智。他再次深深蘸飽了濃墨,筆勢愈發沉痛激昂,仿佛凝聚了全部的精神與氣力,寫下了在原本曆史軌跡上不曾明確記載,卻在此世因他的“先知”與張曉宇的“助紂為虐”而可能提前或加劇發生的驚天罪行:
“五罪,”他幾乎是一字一頓,筆鋒如刻,“割地媚虜,賣國求存。”這八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靜謐的書房中,連空氣都為之震顫。“建虜非但我神州正朔,更乃竊國大盜。為求苟延殘喘,竟敢將我漢唐元明之舊疆,祖宗龍興之外東北廣袤土地,私授北方羅刹沙俄。歲貢財帛以求異族之歡,棄祖宗之地如敝履,視華夏山河為私產。此等行徑,廉恥儘喪,人神共棄。較之石敬瑭割讓燕雲,其賣國之甚,猶有過之!”這是他結合曆史長遠趨勢、對張曉宇可能帶來的技術優勢及其對清廷決策影響的深刻擔憂,發出的最嚴厲指控,旨在徹底剝去清廷的任何合法性外衣,將其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最終,檄文發出了震耳欲聵的號召,將無儘的悲憤化為雷霆萬鈞的行動力量:“今偽清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其亡之兆,已昭然若揭。我大明、大順,並天下義師,已揮戈北指,旌旗蔽日,鼓角震天。四方忠勇,豈無報國之誌?敵後義士,正待燎原之火。凡我漢家兒郎,各族同胞,當擦亮眼,挺直脊梁,或執乾戈以衛社稷,或傳檄文以醒愚蒙,或助糧秣以資王師。毋懼建虜一時之凶焰,毋疑王師必勝之信念。驅除韃虜,恢複中華,正在今日。檄文所至,望風響應,共建太平世界,複我浩蕩華夏!”
最後一個字落下,筆尖的墨仿佛耗儘了他所有的精氣神,戚睿涵將筆重重擲於案上,發出一聲悶響,長籲出一口滾燙的濁氣,隻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空,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但心中那塊壓抑已久的巨石,似乎為之一抒。這篇檄文,無需刻意雕琢華麗辭藻,其情之真,其理之切,其勢之壯,其恨之深,其望之切,已足以撼動人心,喚醒沉睡的血性。
一直沉默旁觀的吳三桂,臉上肌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緩緩走上前來。他拿起那墨跡淋漓未乾的檄文,湊近燭光,仔細閱看。他的目光在“剃發易服”、“圈地占房”、“割地媚虜”等字句上停留良久,眼神複雜難明。這些指控,有些尖銳地觸及了他當年引清兵入關、後又反複無常的複雜心緒與隱秘傷疤;有些則勾起了他對清廷入關後背信棄義、大肆圈地、打壓舊明勳貴的不滿與怨懟。
尤其是最後關於賣國求存的指控,雖出乎他的意料,但結合清廷高層近年來與北方羅刹使者的秘密往來,以及軍中隱約聽到的一些關於邊界讓步的風聲,讓他覺得戚睿涵所言並非空穴來風,甚至可能直指要害。他沉默著,眼中閃過追憶、憤懣、權衡,最終化為一聲重重的拍案聲,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裡格外響亮:
“發,即刻命人抄錄萬份。遣最得力的快馬密使,水陸並進,多路散發,務必傳檄天下,務使婦幼皆知!”他知道,這篇文章,比千軍萬馬更能瓦解敵人的鬥誌,凝聚己方和天下觀望者的力量,更能為他吳三桂此番“反正”之舉,披上一層堂皇正大、順應民心的外衣,洗刷他過往的汙名。
檄文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長了翅膀,從鳳翔這座西北重鎮飛出,越過秦嶺巴山的險峻,渡過黃河長江的滔滔波濤,傳入城鎮鄉村的街巷阡陌,茶樓酒肆,甚至潛入北京、南京等清廷控製的核心區域,在官員的案頭、士子的書齋、兵營的角落神秘出現。它像一顆顆生命力頑強的火種,落在了乾涸已久、布滿裂痕的心田上。
在江南某處臨河的茶館,窗外細雨霏霏。說書人一拍驚堂木,在茶客們屏息凝神中,壓低了聲音,卻字字清晰地傳誦著檄文的內容。他那蒼老而沉痛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力,將文字化為畫麵。
當聽到“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時,堂下傳來壓抑不住的啜泣和拳頭攥緊、骨節發出的咯吱聲;當聽到“剃發易服”時,不少戴著清製瓜皮帽的茶客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麵露慚色與難以掩飾的憤恨;當聽到“驅除韃虜,恢複中華”那鏗鏘有力的號召時,一雙雙原本或因生活重壓、或因恐懼而麻木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久違的光亮與希望。散場後,無人高聲議論,但那沉靜的目光交流中,湧動著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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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東的深山密林之中,一支衣衫襤褸卻目光炯炯的義軍隊伍,圍坐在熊熊燃燒的篝火旁。夜梟的啼叫遠遠傳來,更添幾分肅殺。識字的首領借著跳躍的火光,一字一句、飽含感情地讀著輾轉多人、小心翼翼送來的檄文抄件。每讀一句,戰士們的腰杆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一分,緊握的刀槍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檄文所言,皆是他們親身所曆、切齒之痛。家園被毀,親人罹難,被迫剃發時那剪刀觸及頭皮的冰涼與屈辱……積壓已久的怒火被這文字徹底點燃,化作低沉的、野獸般的怒吼和更加堅定的、以命相搏的戰鬥意誌。“報仇!光複!”的低吼在林中回蕩。
而在清廷統治的腹地,局勢更加危險。雲台山的秘密據點內,李大坤、金聖歎等人更是如獲至寶。深夜,油燈如豆,光線昏黃。李大坤看著手中那熟悉的筆跡和激昂的文字,激動得手指微微發抖,低聲對身旁的金聖歎道:“是睿涵,是他的文風,是他的見識,更是他的那股子不肯屈服的氣魄。他終於把這把火點起來了!”他立刻組織起最可靠的人手,找來熟練的刻工和簡陋的印刷器具。狹小的山洞裡,隻剩下刻刀在堅硬木板上沙沙作響的急促聲音,仿佛在爭分奪秒地雕刻著勝利的曙光,以及油墨滾過字版時那令人心安的低沉摩擦聲。
金聖歎則撫著稀疏的胡須,眼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長歎一聲:“此文如匕首投槍,銳不可當,直刺虜廷心窩。更難得者,非徒呈口舌之快,而是曉以大義,曆數其罪,指明方向,凝聚人心。戚公子真乃國士也!”
他們將這些連夜趕印出來的、帶著新鮮墨香的檄文,以及一些手抄的副本,通過各種隱秘渠道——偽裝成貨郎的擔子、藏在夾層中的書信、甚至利用孩童迅速散發出去,甚至膽大包天地塞進官府衙門的值房門縫,貼在城門告示欄的隱秘角落。
一種無形的、卻磅礴無比的力量,在沉默中積蓄、蔓延、滋長。原本還在猶豫觀望的鄉紳耆老,悄悄打開了囤積的糧倉,將米糧“遺失”在義軍必經之路旁;原本已投身義軍的士卒,士氣愈發高昂,甚至有人將檄文中的句子抄錄下來,貼身收藏,當作衝鋒陷陣時的戰吼;無數普通的百姓,心中那點微弱的、幾乎熄滅的希望之火,被這檄文煽動成了可以燎原的熊熊烈焰。輿論的狂瀾已然掀起。
幾乎在檄文引發的暗流洶湧澎湃的同時,遙遠的東北大地,白山黑水之間,也因清廷實質上的賣國行徑而徹底沸騰。黑龍江、烏蘇裡江流域和長白山一帶,山嶺縱橫,林海雪原依舊覆蓋著厚厚的、未經汙染的積雪,在灰白色天空下反射著刺目的光。
世代居住於此的赫哲、達斡爾、索倫等部族,性情剽悍如搏擊長空的海東青,崇尚自由如掠過山巔的疾風。他們以漁獵為生,敬畏天地山川,遵循著古老的習俗。清廷為補充其日益枯竭的兵源,並榨取財富,對他們本就課以重稅,征發無度,強索珍貴的貂皮、東珠,征調善戰的子弟入那“新滿洲”旗籍,遠離故土,早已怨聲載道,反抗的火花時有迸濺。
此次,清廷為了換取沙俄在北方邊境的“中立”甚至可能的軍事支持,以應對南明、大順越來越大的軍事壓力,竟未經任何商議,便私下與羅刹使者簽訂了密約,將他們祖祖輩輩漁獵生息、視若生命根基的土地——外東北廣袤的、蘊含著無儘寶藏的山林江河,如同丟棄一塊無用的骨頭般,割讓給了來自北方、被他們敬畏而又憎惡地稱為“羅刹鬼”的沙俄探險隊和哥薩克。
消息如同致命的瘟疫般在部落的“烏力楞”村落)和狩獵營地間傳開。起初是難以置信,然後是巨大的震驚和被背叛的憤怒,最終化為了滔天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篝火旁,集會的氣氛如同繃緊的弓弦。
“清狗,他們從未把我們當人看,我們隻是他們獵鷹逐鹿的工具!”一個渾身披著厚重獸皮,臉上塗著象征勇武的赭石彩繪的赫哲族老獵人,將手中打磨得鋥亮的獵叉狠狠頓在凍土地上,濺起一片雪沫,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
“我們的山,是祖先之靈棲息之地,每一棵樹都記得我們的祭歌;我們的水,養育了我們的子孫,每一條魚都是山神河神的恩賜。憑什麼讓他們像送一塊風乾的肉一樣送給那些吃人的羅刹鬼!”一個索倫部的年輕勇士猛地站起,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火焰。
“那些羅刹鬼,比最凶惡的豺狼還凶狠,他們燒我們的‘撮羅子’樺皮屋),搶我們的皮子和糧食,用那種會噴火的鐵棍殺我們的族人,侮辱我們的女人。清廷這是把我們往火坑裡推,往地獄裡送!”一個德高望重的達斡爾部族頭人怒吼道,他的兒子就在上次抵抗羅刹小隊劫掠的小規模衝突中受了重傷,如今還在帳中休養。他的話語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鳴,憤怒的吼聲在寒冷的空氣中震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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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需更多動員,各部族頭人迅速通過古老的、隻有他們能理解的聯絡方式聚集起來,在白山黑水之間,殺白馬,祭天地,歃血為盟,誓言抗清到底,同時警惕北方的羅刹。“與其跪著像羔羊一樣被宰殺,不如站著像猛虎一樣戰死!從今天起,我們手中的弓箭和紮槍,不再隻射向山林中的野獸,更要沾染那些背棄盟誓的清狗和闖進我們家園、掠奪我們一切的羅刹鬼的鮮血!”
他們熟悉每一片白樺林,每一條冰封的河道,每一個野獸行走的隱秘小徑。如今,他們將世代相傳的、用於生存的狩獵技藝,全部轉向了駐防的清軍和那些助紂為虐的本地旗丁。冷箭從密林深處、雪堆之後無聲無息地射出,精準地命中巡邏清兵的咽喉或眼眶;落單的清軍哨探,時常莫名失蹤,數日後才被發現凍斃於偏僻的雪坑,或是被饑餓的狼群啃噬得隻剩骨架;運輸糧草、軍械的騾馬小隊,不時在狹窄的山道上遭到突如其來的襲擾,滾木礌石從天而降,箭矢如雨,物資被奪,人員非死即傷。
這些部落勇士的行動,雖無嚴整陣型,卻靈活機動,狠準異常,充分利用了天時地利,神出鬼沒,攪得清軍在東北的統治根基劇烈動搖,駐防八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不得不分派本就緊張的兵力四處彈壓,疲於奔命,極大地牽製了清廷在北方的力量,使其難以全力南顧。
而在渤海、黃海乃至東海那浩瀚無垠的海麵上,日本的艦隊也展現了其承諾的分量,加入了這場決定東方命運的海上角逐。德川幕府既然決定打破二百餘年的鎖國,與南明互通貿易,共抗清虜,便不再留手,派出了其精銳的水軍力量。
其戰船體型或許不及鄭芝龍部分仿西洋式的巨型炮艦,但設計精良,結構堅固,水手操舟技術嫻熟,尤其火炮鑄造技術和射擊紀律,經過長期發展,頗有獨到之處。由幕府水軍將領統率的艦隊,懸掛著鮮明的“丸十字”戰旗,如同嗜血的鯊群,主動在海上尋殲清軍水師。
尚可喜、耿繼茂麾下的水師,在福建沿海已多次吃過鄭家海商武裝的虧,損兵折將,如今又遭這支風格迥異、戰術凶狠迅捷的日本艦隊截擊,更是雪上加霜。
幾場激烈的海戰在漫長的海岸線上演。日本戰船往往利用其相對小巧靈活的特點和操帆技術,逆風能力較強,善於利用風向和洋流,迅速搶占上風位t字橫頭優勢)。接戰時,他們並不追求貼身肉搏,而是利用其射速更快的輕型火炮和訓練有素的炮手,采取迂回包抄、集中火力精準打擊敵艦舵樓、桅杆帆纜和甲板人員的戰術。
一時間,海麵上炮聲隆隆,硝煙彌漫。清軍水師戰船普遍笨重,轉向不便,戰術呆板,多依賴接舷跳幫,在日艦靈活的機動和密集炮火下,接連敗績。一場大戰後,海麵上漂浮著清軍戰船的破碎木板、斷裂的帆纜和掙紮呼號的水兵,而日本艦隊則井然有序地集結,如同完成了一次狩獵的狼群,從容撤離戰場,繼續在其控製的航線上巡航,耀武揚威。
這幾場關鍵海戰下來,清軍水師損失慘重,數艘主力戰船被擊沉或重創,本就脆弱的製海權進一步喪失。通往朝鮮、日本的航線幾乎被徹底切斷,來自海上的物資補給和情報傳遞變得異常困難,來自海上的威脅大為減輕,東南沿海的壓力驟減。
得以喘息、並獲得更多信心的朝鮮軍,在李淏政權的主導下,更無後顧之憂地在中朝邊境地區持續施加壓力,不斷派出小股精銳部隊越過鴨綠江和圖們江,襲擾遼東清軍側翼,破壞驛站,焚毀糧草,與東北各族義軍在白山黑水間的反抗活動隱隱形成了東西呼應、夾擊遼東的清軍之勢。
抗清大勢,正如戚睿涵在檄文中所期盼、所預言的那樣,從內陸到沿海,從正麵戰場到敵後乃至遙遠邊陲,已成燎原烈火,勢不可擋。曆史的潮頭,正在艱難地扭轉方向。
關中的早春二月,風仍帶著料峭寒意,但吹拂在挺進中的順軍將士飽經風霜的臉上,卻帶著一股破冰般的、令人振奮的決然熱氣。官道兩旁的田野,依舊大麵積荒蕪,裸露著黃褐色的土地,但仔細看去,一些耐寒的野草已頑強地鑽出了尚未完全解凍的土層,星星點點地點綴著些許綠意,昭示著生命的韌性。
戚睿涵與吳三桂、孫世瑞並肩策馬,行進在通往西安的、夯土堅實但車轍深陷的官道上。身後,是曆經河南府血戰補充休整後,重新煥發出銳氣的關寧鐵騎,以及大順軍的主力步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