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的春日,總帶著幾分黃土高原的乾冽氣息。
風從北方吹來,卷起細碎的黃沙,打在虎賁軍第八路軍統帥府邸的青磚牆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即便是在滿清覆滅、舉國似乎即將迎來新生的弘光五年,這風也未曾變得柔和。隻是今日吹入府邸的風,似乎格外滯重,卷著塵埃,在庭院中打著旋,繞著那棵百年老槐樹徘徊不去,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在攪動著這片天地。
老槐樹的枝椏上已經冒出了嫩綠的新芽,在乾燥的春風中微微顫抖,展現出頑強的生命力。但站在廊下的戚睿涵,心頭卻無半分春日的愜意。他剛剛送走了北京來的欽差,那明黃的絹帛,鎏金的字體,以及欽差那看似恭謹實則暗藏機鋒的笑容,都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口。
這位來自未來的大學生,此刻身著一襲青灰色長衫,麵容比初來這個時代時成熟了許多,眼神中既有屬於這個時代的堅毅,又藏著一絲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憂思。他伸手接住一片被風卷到廊下的槐樹嫩葉,指尖摩挲著葉片的紋理,思緒卻飄得很遠。
“這麼快就要走到這一步了嗎?”他喃喃自語。作為知曉曆史走向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邀請”背後可能隱藏的殺機。在他所知的曆史中,類似的戲碼屢見不鮮——兔死狗烹,鳥儘弓藏。
一陣輕柔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沉思。董小倩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邊,手中捧著一件薄披風,輕輕為他披上。“風大,當心著涼。”她的聲音依舊清柔,帶著江南水韻,經過這些年戰火的洗禮,那份柔韌卻愈發明顯。她今日穿著一件淡紫色襦裙,外罩淺青色比甲,發髻簡單挽起,插著一支銀簪,素淨中透著堅毅。
她順著戚睿涵的目光看向庭院中那棵老槐樹,輕聲道:“旨意……果然來了。”她的語氣平靜,但微微蹙起的眉頭泄露了內心的擔憂。
戚睿涵點了點頭,沒有回頭,聲音有些低沉:“嗯,加封李大帥為順王,永鎮大明西北,即日赴京,接受陛下的‘款待’和冊封。”他將“款待”二字咬得略重,其中的諷意不言而喻。
董小倩沉默片刻,纖長的手指替他理了理披風帶子。她的手不像尋常閨閣女子那般細膩,指腹有著常年習武、握持兵器留下的薄繭,觸感粗糙卻溫暖。“你怎麼看?”
“我怎麼看?”戚睿涵終於轉過身,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憂慮,他握住董小倩的手,從她掌心汲取著溫度,“小倩,這像不像一場鴻門宴?像不像……我那個時代聽說過的‘重慶談判’?”曆史的陰影與現實的風險交織在一起,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朱由崧移駕北京才多久?龍椅還沒坐熱,就急著要解決心腹之患了。聯順抗清時自然是你好我好,如今清虜已滅,刀鋒該轉向內部了。李帥此去,凶多吉少。”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李自成那張飽經風霜卻日益沉穩的麵龐。這些年來,他親眼看著這位曾經的草莽英雄,如何在戰爭的熔爐和戚睿涵帶來的些許“未來見識”影響下,逐漸蛻變為一個更具政治眼光和胸懷的領袖。他不再僅僅是為了“均田免賦”的口號而戰,更多的時候,他開始思考如何真正讓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休養生息,如何重建秩序,如何避免重蹈明末覆轍。李自成甚至開始學習識字,閱讀戚睿涵簡化整理的一些治理理念,雖然進步緩慢,但其態度令人動容。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戚睿涵歎了口氣,拉著董小倩的手走到廊邊的木欄旁坐下,“李帥他……曆經磨難,好不容易看到山河光複的曙光,若是在北京城有個閃失,這剛剛平靜下來的天下,立刻就會再起烽煙。屆時,好不容易驅逐了外虜,又要陷入內戰的泥潭,苦的還是百姓。我們這些年的努力,豈非付諸東流?”
董小倩反手握緊他微涼的手,她的目光清澈而堅定:“李帥自有決斷。這些年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隻知衝殺的闖將。我們進去吧,諸位將軍和大臣都在議事廳等著了。”她頓了頓,補充道,“無論前路如何,我總在你身邊。”
戚睿涵看著她堅定的眼神,心中一暖,點了點頭。兩人並肩穿過曲折的回廊,走向氣氛凝重的議事廳。廊外庭院中,那陣詭異的旋風仍未完全散去,卷著沙塵和落葉,在春日的陽光下打著轉,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統帥府的議事廳內,氣氛凝重得如同結冰。
這間大廳原是前明秦王王府的正殿,高大寬敞,穹頂繪著斑駁的彩畫,如今撤去了奢華的裝飾,顯得簡樸而肅穆。那封聖旨被放置在主位前的紫檀木案幾上,明黃色刺眼奪目,如同一條蟄伏的金鱗毒蛇,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危險氣息。
李自成尚未到來,下首的順軍文武已經按捺不住,議論聲如同沉悶的雷聲在廳內滾動。空氣中彌漫著煙草味、汗味和一種焦灼的情緒,讓人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壓抑起來。
大將劉體純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霍然站起。他身材魁梧,滿麵虯髯,聲如洪鐘,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微微作響:“他朱由崧這是什麼意思?當初被清軍攆得如同喪家之犬,是我們大順,是李帥及時支援了他南明的殘兵敗將,聯合抗清。如今倒好,韃子剛被趕跑,他就想來摘桃子,卸磨殺驢了?封個勞什子順王?我看是閻王爺的請柬!”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怒極。劉體純是最早跟隨李自成起事的老兄弟之一,性格耿直火爆,對李自成忠心不二。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劉將軍說得對,”另一員悍將田見秀接口道,他臉上一道從眉骨劃到嘴角的刀疤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紅,“北京那是龍潭虎穴!咱們在西安、在西北經營得好好的,兵強馬壯,府庫充盈,憑什麼他一道聖旨,咱們大帥就要去冒險?我看,乾脆不理他,咱們擁立李帥在西安登基,跟他明廷劃江而治!”田見秀心思較劉體純細密些,但也同樣主張強硬。
“對,劃江而治!”
“不能去北京!”
“這分明是詭計,朱家皇帝就沒安好心!”
一眾武將紛紛附和,群情激憤,手按刀劍,似乎隻要李自成一聲令下,就要立刻點兵殺向北京。
文臣一側,以丞相牛金星、大學士宋獻策為首,雖然不像武將那般激憤外露,但眉頭也緊緊鎖著,麵色凝重。牛金星撚著下頜稀疏的胡須,緩緩道:“諸位將軍稍安勿躁。陛下此舉,名義上是加封,實則是試探。試探我大順是否真心歸附,試探李帥的野心還剩幾分。若不去,便是授人以柄,給了明廷發動內戰的口實,天下輿論也會指責我等不顧大局,破壞統一。可若去……”他拖長了語調,搖了搖頭,“風險確實極大。當年楚霸王鴻門宴,若非項伯、樊噲等人周旋護衛,恐怕也難以脫身。如今北京城,兵馬皆在明朝掌控,可比當年的鴻門宴凶險百倍啊。”
宋獻策點頭附和,他身形瘦小,但眼神銳利,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牛丞相所言極是。朱由崧身邊,如今聚集了不少原東林、複社之人,以及史可法這等迂直忠臣,他們或許渴望統一,但理念與我等不同,難保不會借此機會‘正本清源’。更需警惕的是馬士英、阮大铖之流,他們或許更欲借此機會清除異己,鞏固權位。李帥安危,關乎我大順數十萬將士之前程,關乎西北數百萬百姓之生計,不可不慎重。”他說話間,手指無意識地在椅背上輕輕敲擊,顯露出內心的焦慮。
議事廳內頓時分為兩派,一派以劉體純、田見秀為首,主張強硬對抗,絕不奉詔,甚至建議李自成稱帝;另一派則以牛金星、宋獻策為代表,憂心忡忡,分析利弊,難有定論,傾向於謹慎周旋。爭吵聲,辯解聲,憂慮的歎息聲,混雜在一起,讓整個大廳充滿了山雨欲來的壓抑感。還有一些中下層將領和文官則麵麵相覷,不敢輕易表態,目光不時瞟向門口,等待著那個最終能拿主意的人。
戚睿涵和董小倩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靜靜地聽著。戚睿涵的心不斷下沉,眼前的場景,與他所知的那段曆史何其相似。團結對外的危機一旦解除,內部的裂痕便會迅速擴大,甚至演變為更殘酷的廝殺。他注意到,坐在文官隊列稍後位置的顧君恩,也是眉頭深鎖,但並未發言,似乎在深思著什麼。這位以戰略眼光著稱的謀士,此刻的沉默反而更引人注目。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衛兵的高聲通報,聲音穿透了喧囂:“大帥到——”
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大廳內變得鴉雀無聲,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門口。李自成穿著一身半舊的藍色箭衣,腰束布帶,腳蹬千層底布鞋,並未披甲,步伐沉穩地走了進來。他的麵色平靜,古銅色的臉龐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和戰火的痕跡,但那雙深邃的眼睛,掃過在場眾人時,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靜和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僅僅是站在那裡,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全場的焦點。
他走到主位前,並沒有立刻坐下,目光先是在那明黃聖旨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沒有任何波動,隨即抬起,緩緩掃過每一位部下或激動、或焦慮、或期待的臉龐。他的目光在戚睿涵身上略有停頓,微微頷首,然後轉向眾人。
“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李自成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也讓紛雜的議論徹底平息,“陛下的旨意,封我為順王,命我進京受封。諸位都是跟著我李自成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是維係這西北大局的棟梁。有什麼想法,都說來聽聽,暢所欲言。”
劉體純第一個忍不住,抱拳道,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分,但依舊急切:“大帥,這分明是朱由崧的詭計,北京去不得。咱們如今兵強馬壯,控弦之士數十萬,戰將千員,陝西、甘肅、寧夏儘在掌握,何須看他朱家的臉色?您若登高一呼,兄弟們必定誓死追隨,打進北京城,奪了那鳥皇帝的位子。這天下,本就有大帥您一份!”
“體純!”李自成淡淡地喝止了他,語氣並不嚴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我等起兵,初衷並非為了稱王稱帝。”他目光平和,卻讓劉體純感到一股壓力。
劉體純張了張嘴,臉憋得通紅,在李自成平靜的目光注視下,最終還是把後麵更激烈的話語咽了回去,悻悻地坐下,雙手緊握成拳,骨節發白。
田見秀見狀,換了個角度勸道:“大帥,就算不立刻翻臉,這北京城也絕不能去。咱們可以借口軍務繁忙,或者身體不適,拖延些時日,看看風色再說。或者,派一位得力之人,比如牛丞相或者宋軍師,代表大帥前去,探聽虛實……”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李自成微微搖頭,目光轉向文臣這邊:“牛丞相,宋大學士,你們的意思呢?”
牛金星起身,躬身道:“大帥,臣等以為,去與不去,各有利弊。不去,則失大義於天下,明朝可借此宣揚我大順割據自立,心懷異誌,將來若起刀兵,輿論於我不利,且給了對方準備和時間。去,則風險難測,需做好萬全準備。或可要求明朝派出重臣、皇子乃至陛下親信為使,至西安冊封,以示誠意,降低風險。同時,亦可借此提出我方條件,如確認西北自治之權,保障我軍編製,商議賦稅比例等。”
宋獻策補充道:“牛丞相所言,老成謀國。此外,還需命令河南、湖北前線各部提高警惕,嚴密布防,以備不測。大帥若決定前往,護衛力量必須精銳,且需提前規劃路線、安排接應。京城之內,也需設法聯絡可靠之人,以為內應。”他的思路顯然更側重於實際操作和風險管控。
李自成靜靜地聽著,不置可否,臉上看不出絲毫傾向。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角落裡的戚睿涵身上。
“元芝,”他叫著戚睿涵的表字,語氣平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重視,“你從未來而來,見識與我們這些困於當下之人不同。依你之見,此事該如何應對?”刹那間,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戚睿涵身上。這位年輕的“異人”,憑借其獨特的見識和幾次關鍵性的獻策,早已在順軍高層中建立了相當的威信,但也並非所有人都完全信服他這個“空降”的年輕人。
戚睿涵感受到彙聚而來的目光,有期待,有審視,也有若有若無的嫉妒。他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緒,站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對著李自成和眾人行了一禮。他知道,自己的話可能會產生重要影響,必須既表明立場,又顧及各方情緒。
“大帥,諸位將軍、大人,”他環視四周,聲音清晰而穩定,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沉著冷靜,“在下以為,北京,絕不能去。”
他頓了頓,組織著語言,試圖用他們能理解的方式闡述那個遙遠時空的教訓,同時又不能透露太多“天機”以免引起恐慌或誤解:“在下所知的那段曆史,呃,或者說,一種可能的曆史軌跡中,也曾有過類似的情形。一方領袖應邀前往對方核心之地進行和談,結果身陷囹圄,被長期軟禁,最終導致雙方信任徹底破裂,內戰全麵爆發,生靈塗炭,國力大損。前車之鑒,後事之師。陛下此舉,名為冊封,實為試探,甚至可能是誘捕。大帥身係西北軍民之望,乃我大順軍心民心所係,豈可輕易涉險?”
他看向李自成,語氣變得更加懇切:“大帥,和平統一,乃民心所向,亦是我等夙願。但和平,不能建立在單方麵的冒險和退讓之上,更不能以領袖的安危作為賭注。若明朝真有誠意,當如牛丞相所言,派遣足夠分量之人前來西安,共商國是,昭示天下,而非以一紙詔書,命大帥孤身入京。這於禮不合,於理不通,其中必有蹊蹺。在下懇請大帥,以自身安危為重,以數十萬將士的前途為重,以這西北乃至天下渴望和平的百姓為重,暫緩此行,從長計議。至少,需待明朝拿出更多誠意,做出更可靠的安全保證。”
戚睿涵的話,邏輯清晰,引據有力,說出了在場大多數武將和部分文臣的心聲,眾人紛紛點頭,低聲附和,期待地看向李自成,希望他能采納這個相對穩妥的建議。
李自成沉默著,他背著手,緩緩踱到窗前,望著窗外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和遠處隱約可見的城牆輪廓。議事廳裡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他沉穩的腳步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那尋常百姓的生活氣息,與廳內決定天下命運的氛圍形成了鮮明對比。
許久,李自成轉過身,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或者猶豫的神情,反而有一種異常澄澈的平靜,一種做出了重大決定後的釋然與堅定。
“元芝,諸位的好意,你們所慮的風險,我李自成心領了,也明白。”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每個字都敲擊在眾人的心坎上,“你們擔心的,我都明白。北京或許是龍潭虎穴,朱由崧或許包藏禍心,馬士英、阮大铖之流或許正設下陷阱。這些,我豈能不知?我李自成一路從屍山血海中走過來,什麼陰謀詭計沒見過?”
他走回案前,手指輕輕拂過那冰涼的聖旨絹麵,眼神卻飄向了遠方,仿佛穿透了牆壁,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看到了這片土地上無數掙紮求生的百姓。
“你們可還記得,我李自成當年,是因何提著一口破刀,跟著高迎祥舅舅,走上這條路的?”他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遙遠的追憶,以及深沉的、刻骨銘心的痛楚,“不是因為我想當皇帝,不是因為我有多大的野心。是因為活不下去了啊,兄弟們!”
他的目光掃過劉體純、田見秀等一乾老兄弟,他們的眼神中也流露出追憶和痛楚。“陝北,連年大旱,赤地千裡。朝廷的賦稅,官府的盤剝,豪強的欺淩,一樣都沒少。樹皮吃光了,草根挖儘了,觀音土……那是怎樣的一副人間地獄?”他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親眼看著鄉鄰餓死,看著父母雙亡……那時候,造反,是唯一的活路。我們起義,最初所求,不過是有一口飯吃,有一條活路,能讓跟著我們的窮苦人不被餓死。後來隊伍大了,想的也不過是‘均田免賦’,‘迎闖王,不納糧’,讓跟咱們一樣的窮苦百姓,能喘一口氣,能活下去,能有點盼頭!”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掃過眾人,尤其是那些激進的年輕將領:“我們轉戰南北,幾起幾落,吃過敗仗,也打過勝仗,甚至一度坐進了北京城。可最終呢?內部腐化,軍紀渙散,應對失當……清兵入關,山河破碎,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熱,比之前更甚!這些年來,我常常在深夜驚醒,回想這一切,在想,我們當初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是那座金鑾殿上的龍椅嗎?是這‘闖王’、‘大帥’的虛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