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五年的七月,北京城。
前夜那場不期而至的細雨,仿佛天公執帚,將盤踞已久的溽暑與塵埃細細滌蕩。晨光微熹,淡金色的光線穿透薄如蟬翼的雲層,溫柔地灑落在巍峨的城樓、蜿蜒的街巷,以及那些曆經戰火洗禮、剛剛重歸漢家衣冠的朱漆大門和斑駁磚石之上。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被浸潤後特有的腥甜,混雜著道旁草木奮力滋長的清新氣息,這座飽經滄桑的帝都,從破曉的靜謐中緩緩蘇醒,披上了一層充滿希望又略帶傷感的淡金色紗衣。
正陽門下,人群早已聚集,如同漸漸上漲的潮水,簇擁在街道兩旁。販夫走卒、士紳學子、婦孺老幼,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城門洞開的方向。他們的眼神複雜難言,好奇中帶著審視,期待裡摻著疑慮,甚至還有一絲未能完全消散的畏懼。畢竟,那支正在精銳明軍騎士護衛下,緩緩駛入城門的車隊中,有著曾經震動天下、與大明王朝爭奪江山的名字——李自成。
車隊規模不算龐大,但每一輛馬車,每一位騎者,都牽引著無數道目光。沒有預想中的帝王鑾駕,車隊中央,李自成與張獻忠、吳三桂、李岩、李定國等主要將領一樣,騎著高頭大馬,緩轡而行。
李自成今日未著昔日大順王的服飾,僅一身深赭色的棉布箭衣,樣式樸素,腰間束著牛皮革帶,打扮更似一名尋常的軍中將領。他的麵容比幾年前在西安時清減了些,風霜刻畫的痕跡更深,但神情卻異乎尋常的肅穆平和。那雙曾令明廷聞風喪膽的銳利眼睛,此刻緩緩掃過街道兩旁攢動的人頭,掠過那些曾經短暫飄揚過大順旗幟、如今已儘數換回大明龍旗的城堞雉堞,內心深處的波瀾如同暗流洶湧的深海,麵上卻如同古井無波,隻有緊握韁繩、指節微微發白的手,泄露了一絲他並不平靜的心緒。
戚睿涵勒馬跟在李自成側後方約一個馬身的位置。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北京城,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再次攫住了他。青灰色的城牆,鱗次櫛比的屋宇,熟悉的北方街巷格局……這一切,與他記憶深處那個作為旅遊景點的北京重疊又分離。
五年前此時,他還在為如何彌合南明與大順之間的裂痕,共同抵禦如狼似虎的清軍而殫精竭慮,每一個夜晚都在地圖與各方情報中煎熬。而如今,肆虐中原、一度讓神州瀕臨陸沉的滿清已然覆滅,梟雄多爾袞落得個被憤怒百姓亂刃分屍的下場,那座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紫禁城,也再次更換了主人。曆史的洪流在這裡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扭轉,拐了一個近乎不可思議的急彎。
而他,一個來自數百年後的普通大學生,竟是這驚濤駭浪中,位於拐彎處的一股推力。這分量,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他深吸一口這雨後清冽的空氣,試圖將那份不真實的眩暈感壓下,目光逐漸聚焦,變得如同身旁董小倩腰間懸著的短劍般堅定。他知道,踏入北京城,並非終點,真正的考驗,剛剛開始。
似乎察覺到身邊人心緒的細微波動,董小倩輕輕一夾馬腹,靠近些許,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元芝,一切都會順利的。”她依舊穿著那身利落的月白色勁裝,勾勒出挺拔的身姿,腰間那柄裝飾簡約卻鋒銳暗藏的短劍隨著馬匹的行進微微晃動。
她原是江南名士冒辟疆的小姨子,家學淵源,眉宇間天生帶著江南水鄉的婉約清麗,然而數年軍旅生涯,隨軍參謀,傳遞機密,甚至親身經曆過小規模接戰,已在她的眼神中淬煉出幾分不容忽視的英氣與沉穩。此刻,她是戚睿涵身邊最得力的搭檔,也是最值得信任的夥伴之一。
戚睿涵側過頭,對上她清澈而帶著安撫意味的目光,報以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沒有多言。他的視線餘光,卻似不經意地掃過隊伍另一側。那裡,同樣騎乘駿馬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韓讚周,正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他是弘光帝朱由崧身邊的內侍,紅得發紫,負責此次接待李自成代表團的一切具體事宜。他麵容平靜,姿態恭謹,但那偶爾掃過農民軍代表團成員,尤其是在李自成、張獻忠身上短暫停留的眼神,卻像冬日裡掠過冰麵的寒風,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審視與冷意。
代表團被安排在皇城附近一處頗為寬敞雅致的宅邸下榻。這裡原是前明某位國公的府邸,清軍入關後被某個得勢的滿洲貴族占據,雕梁畫棟猶在,隻是內裡裝飾換上了關外風情。
如今清室覆滅,這宅邸被迅速收拾出來,撤去了那些帶有滿洲色彩的物件,重新布置上符合漢家禮儀的器皿陳設,用以接待李自成一行人。規格不可謂不高,朱漆大門,庭院深深,假山流水依稀可見昔日榮華。同時,宅邸四周明崗暗哨,護衛森嚴,與其說是保護,不如說在尊重之外,更透著一層無形的監控與隔離。李自成等人安頓下來,各自在分配好的院落中休息,準備應對接下來的風波。
當日下午,紫禁城,武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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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崧設宴為李自成等人接風洗塵。時辰未到,殿外漢白玉台階上下,已是甲士林立,旌旗招展。殿內,鎏金蟠龍柱下,宮燈次第點亮,將寬敞的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晝。樂工在殿角屏息凝神,演奏著莊重典雅的宮廷禮樂,編鐘悠揚,琴瑟和鳴,每一個音符都仿佛在強調著皇權的威嚴與正統。
朱由崧高坐於禦座之上,身著明黃色龍袍,頭戴翼善冠。相比幾年前在南京初登基時那份難以掩飾的惶惑與不安,如今的弘光皇帝麵色紅潤了許多,身軀也因養尊處優而略顯富態,眉宇間確實添了幾分帝王應有的沉穩氣度。隻是,當他目光掃向殿門外時,那眼神深處偶爾一閃而過的複雜神色——混合著誌得意滿、隱隱的忌憚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怯,依稀還能找到往日那個在危局中倉促被推上寶座的福王的痕跡。
禦座下方,文武重臣分列兩旁。史可法麵容清臒,目光沉靜;馬士英麵帶微笑,眼神卻不時遊移,與身旁的幾位官員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色;劉宗周神色嚴肅,腰板挺得筆直;錢謙益則撫須微笑,一副名士風範;此外還有黃得功、鄭芝龍等一班勳貴武將,或沉穩,或桀驁,神態各異。
當內侍高聲傳報“順王李自成、西蜀侯張獻忠等覲見”時,殿內瞬間安靜下來,連樂聲似乎都為之一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走入殿門的深色身影上。
李自成走在最前,張獻忠、吳三桂、李岩、李定國等人緊隨其後。他們皆按明朝臣子覲見皇帝的禮儀,身著符合身份的禮服,步伐沉穩。行至禦階之下,李自成沒有絲毫猶豫,率先撩衣,推金山倒玉柱般跪拜下去,額頭觸地,聲音洪亮而清晰,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臣李自成,率部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張獻忠……”
“臣吳三桂……”
“臣李岩……”
“臣李定國……”
身後眾人緊隨其後,動作整齊劃一,聲音同樣鏗鏘有力。
這一幕,讓殿內許多曆經滄桑的老臣心中劇震,五味雜陳。曾幾何時,眼前這個跪伏在地、身影依舊魁梧的漢子,是攪動天下風雲、顛覆大明半壁江山的“闖王”,是逼得崇禎皇帝自縊煤山的“元凶巨惡”。他那“迎闖王,不納糧”的口號,曾如同野火燎原,燃遍中原。
而如今,時移世易,他竟然以“臣”自稱,如此恭謹地跪在了南京北遷的弘光皇帝麵前。曆史的戲劇性,莫過於此。有人心中唏噓,有人暗自稱快,也有人憂心忡忡,思慮著這看似臣服的背後,究竟隱藏著多少未知的變數。
朱由崧的眼中,在這一刹那,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抑製的得色。這不僅僅是接受一個強大對手的臣服,更仿佛是一種對過往所有顛沛流離、擔驚受怕的補償。但他很快便將這絲情緒掩蓋下去,臉上堆起熱情而寬厚的笑容,甚至親自從禦座上微微起身,做出虛扶的姿態:“李卿家平身,諸位愛卿平身!遠來辛苦,不必行此大禮。”他聲音溫和,帶著刻意表現的親切,“爾等深明大義,助朝廷剿滅建虜,光複神州,功在社稷,彪炳史冊,朕心甚慰。今日之宴,隻為接風,大家不必拘禮,請入座,請入座。”
在引禮太監的指引下,李自成等人依次在早已安排好的座位上落座。位置頗為靠前,僅次於史可法、馬士英等頂級勳貴,顯示出朱由崧給予的極高禮遇。
宴會的氣氛在朱由崧刻意的營造下,開始顯得頗為融洽。身著宮裝的侍女們步履輕盈,如同穿花蝴蝶般,將禦膳房精心準備的菜肴流水般端上各人案前。玉盤珍饈,色香味俱全,其中幾道彆具風味、融合了南北特色的菜品,正是由已在北京禦膳房擔任要職的李大坤親自指導操辦,似乎在無聲地提醒著在座眾人那場聯合抗清的過往。樂工再次奏起舒緩的樂曲,觥籌交錯間,暫時掩蓋了暗流湧動的政治博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朱由崧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便端著酒杯,目光轉向李自成,語氣依舊溫和,卻開始觸及核心:“李卿家,”他緩緩開口,殿內交談聲自然而然地低了下去,“如今建虜已滅,海內初定,天下思安。卿家能審時度勢,以蒼生為念,願歸順朝廷,共扶社稷,朕心甚喜,亦感佩卿家之胸襟。”
他略微停頓,目光掃過全場,見眾人皆凝神靜聽,才繼續道:“朕欲效法古之聖王,以示寬仁。昔年周武王封微子啟於宋城,以續殷祀;元世祖忽必烈亦安撫大理段氏,許其世鎮雲南。此皆懷柔遠人,安定社稷之良策。朕意,冊封卿家為順王,世襲罔替,永鎮大明西北,轄陝西、甘肅、寧夏等地。封地之內,民政、賦稅,皆由順王府酌情處置,隻需按時向朝廷納貢,並遵從朝廷號令征調兵馬即可。不知李卿家意下如何?”
說完,他又看向坐在李自成下首的張獻忠:“張卿家,朕封你為西蜀侯,世襲罔替,永鎮四川。原大西軍部眾,可擇優編入四川衛所,仍受卿家節製。卿家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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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安排,看似優厚,給予了極大的自治權,實則也將李、張二人的勢力範圍大致限定在了西北和西南,並且明確了納貢和聽從征調的義務,是在承認現狀的基礎上,試圖將其納入大明版圖的有效管轄之下。
李自成聞言,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那酒杯是上好的官窯瓷,觸手溫潤。他起身,再次向朱由崧行禮,姿態依舊恭謹,聲音洪亮而坦然:“陛下隆恩,天高地厚,自成感激不儘,唯有叩謝天恩。”
他並沒有立刻謝恩就座,而是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朱由崧,也掃過殿內所有注視著他的目光,繼續說道:“陛下,當年自成於陝北揭竿而起,實非本願。乃是活不下去,被層層盤剝、貪官汙吏逼得走投無路,隻求為天下窮苦百姓謀一條生路,尋一口飯吃。彼時之心,非為個人榮辱,更非覬覦帝王之位。此事,天下皆知,陛下與在座諸公,想必亦能明察。”
他的話語不帶絲毫火氣,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殿內愈發安靜,連侍立角落的太監都屏住了呼吸。
“如今,”李自成話鋒一轉,聲音更加沉凝,“肆虐神州、屠戮我同胞的建虜已然覆亡,山河光複,此乃普天同慶之事。然天下曆經數十年戰亂,早已是百業凋敝,民生困苦,百姓流離,田地荒蕪。此時此刻,天下萬民最渴望的,非是改朝換代,亦非是王侯將相之爭,乃是太平,乃是休養生息,乃是一家團聚,安居樂業。”
他再次向朱由崧躬身:“陛下若能秉持仁德,結束紛爭,和平一統,使萬民早日脫離戰亂之苦,重現盛世之光,自成今日跪拜陛下,心甘情願,絕無二話。反之,若因李某一人貪戀那皇帝虛名,或因些許猜忌,再啟戰端,致使烽煙重現,生靈塗炭,百姓再陷水深火熱之中……那麼,自成與明末那些隻知盤剝、不顧百姓死活的貪官酷吏,又有何區彆?與那引清兵入關、禍亂中原之輩,又有何異同?”
這番話,說得懇切至極,坦蕩至極。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虛偽的客套,隻有基於現實利益的考量和對民生疾苦的直接關懷。他將自己放在了與百姓同等的位置,將“不願再起戰禍”的理由歸結於最樸素的良知和對蒼生的責任。殿內不少原本對農民軍抱有極大成見,甚至心懷怨恨的大臣,如一向以剛直聞名的都禦史劉宗周,聞言也不禁微微動容,緊繃的臉色緩和了些許,眼中流露出思索之色。
張獻忠也緊接著站起來,他身材魁梧,聲若洪鐘,配合著李自成的話說道:“陛下,俺老張是個粗人,扛鋤頭出身,不懂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大道理。但是李大帥剛才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俺老張心裡想說的。四川那地方,山多水多,百姓也苦過。陛下放心,俺既然受了封,就一定把四川的百姓照看好,把地方治理好,絕不給朝廷添亂子,絕不讓陛下操心。俺張獻忠,願率全體四川軍民,追隨李大帥,聽從陛下安排,絕無二心!”
朱由崧臉上的笑容此刻顯得真切了許多,連聲道:“好,好,二位卿家深明大義,句句發自肺腑,實乃國家之福,百姓之幸,朕心甚悅。來,諸卿,滿飲此杯,為我大明中興,為天下太平,亦為順王、西蜀侯之忠忱!”
“為陛下賀,為大明賀,為天下太平賀!”殿內眾人齊聲應和,舉杯共飲。氣氛在這一刻,達到了一個看似和諧融洽的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