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緩緩浸染著北平的蒼穹。白日裡帝都的喧囂與浮躁,此刻仿佛被這濃重的墨色吸納、沉澱,最終化作一片沉重的寧靜。初秋的寒意已然透骨,順著縱橫交錯的街巷無聲地流淌,滲入每一寸磚石,每一片屋瓦。龐大的北京城靜靜地匍匐在天地之間,宛如一頭在混沌中蟄伏的太古巨獸,收斂了爪牙,隻餘下森然輪廓在稀疏的星月輝光下默然矗立,帶著一種令人不敢驚擾的威嚴。
遠遠傳來巡更人單調而蒼涼的梆子聲,篤——篤——篤——,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像是這巨獸緩慢而規律的心跳,在這過於安靜的夜裡,反而更添幾分心悸。這座剛剛從清虜鐵蹄下光複不久的舊都,尚未完全舔舐儘戰爭的創傷,元氣遠未恢複,便又被一層無形卻更加肅殺的陰影所籠罩。那是一種源於猜忌、背叛和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的壓抑。
天牢,便坐落在這皇城根下一處極隱蔽的角落。高聳的圍牆在夜色中顯得愈發黝黑,仿佛一道隔絕了生與死的界限。深院之內,崗哨林立,持刀挎劍的錦衣衛力士們如同泥塑木雕般矗立在各自的位置上,隻有那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在黑暗中緩緩掃視,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潮濕、黴爛、以及某種更深沉的、名為絕望的氣息,常年不散。而今夜,此地的守衛更是平添了數倍,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感幾乎凝成了實質。一切隻因為,明日,便是前內閣大學士馬士英、兵部尚書史可法,以及黔國公沐天波這三名欽命要犯開刀問斬之期。
牢房內,史可法背靠著冰冷刺骨的牆壁坐著,身上那件略顯殘破的緋色官袍,是他此刻唯一能維持的體麵。縱然身陷囹圄,鐐銬加身,他的腰杆依舊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不肯彎折的青鬆。他微微仰頭,望著那僅有的、位於高處的小小窗口,一縷極其微弱的月光,掙紮著從狹窄的鐵柵縫隙間擠入,在布滿汙穢的地麵上投下一小片慘淡的清輝。
他的眼神複雜難明。腦海中,抗清大勢已成、八旗勁旅最終覆滅的場景猶在眼前,那本該是舉國歡騰、告慰太廟的時刻。然而,轉瞬之間,乾坤顛倒,他自己竟從堂堂兵部尚書、朝廷柱石,淪為了這陰森天牢中的待死之囚。世事之荒謬,莫過於此。
思緒不由得飄回到五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宮變之日。他與馬士英聯手,以“勸諫”之名,行逼迫之實,迫使陛下最終同意聯合大順,共抗外侮。彼時,滿清勢大,社稷危如累卵,那是唯一看似可行的救國之路。為了大局,他不得不行此僭越之事,心中卻始終清楚,此舉終究是臣子逼迫君父,乃大不敬之罪,有悖於他自幼接受的忠君之道。如今陛下秋後算賬,以此為由頭將他下獄問斬,從法理上講,他無話可說。可是,胸腔中那股對大明江山、對即將再度陷入戰火荼毒的億萬百姓的深沉憂憤,卻如同熾熱的岩漿般翻滾湧動,難以平息。
隔壁牢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馬士英輾轉反側的動靜,這位昔日的內閣首輔,顯然無法像他這般“鎮定”。而更遠處,屬於黔國公沐天波的牢房則是一片沉寂,那位年輕卻曆經變故的國公爺,此刻心中想必也是波濤洶湧,難以成眠吧。
便在此時,天牢外牆的陰影深處,兩道身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貼近。他們的動作輕盈而敏捷,與濃重的夜色完美地融為一體。正是戚睿涵與董小倩。兩人皆是一身利落的黑色夜行衣,黑布蒙麵,隻餘下兩雙眸子,在黑暗中閃爍著冷靜而堅定的光芒。
戚睿涵伏低身體,目光如電,仔細地掃過前方燈火通明的牢門以及那些如同標槍般挺立、眼神警惕的巡邏守衛。他側耳傾聽著更漏與梆子聲的節奏,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時間。“時辰差不多了。”他壓低了聲音,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卻清晰地傳入身旁董小倩的耳中,“根據大坤提供的圖紙和這幾日的觀察,兩隊守衛換防的間隙,隻有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董小倩輕輕頷首,她的手無聲地撫過腰間,那裡藏著淬了強效麻藥的短刃,以及幾枚她親自調配的特製迷煙彈。她雖是江南名妓董小宛之妹,自幼習的是琴棋書畫、詩文刺繡,但在跟隨戚睿涵經曆了這數年戰火的洗禮與磨礪後,早已褪去了閨閣女子的嬌弱。如今的她,身手矯健,心思縝密,臨危不亂,是戚睿涵身邊最可信賴的搭檔。“睿涵兄,守衛比昨日觀察時又增加了不少,朱由崧是鐵了心要取他們性命,以絕後患。”
“所以他更不會想到,有人敢在天子腳下,劫這必死之囚。”戚睿涵眼神一凜,語氣中帶著一種決絕,“史閣部風骨凜然,沐國公鎮守西南,甚至那馬士英……無論他們過往是非功過如何,此時此刻,他們都絕不能死。
他們的死,隻會讓朱由崧背上誅殺功臣、自毀長城的惡名,讓天下忠義之士齒冷,更會讓明順之間最後一點轉圜的餘地徹底消失,戰火必將燎原,再無寧日。救下他們,尤其是深孚人望的史閣部和手握西南重鎮的沐國公,不僅能挫敗朱由崧的陰謀,更能為大順爭取人心,積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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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李自成那日益沉穩堅毅的麵容。這位曾經的草莽英雄,在經曆了抗清戰爭的殘酷洗禮與和平建國的艱難波折後,已然褪去了最初的浮躁,顯露出真正領袖的氣度與格局。
他戚睿涵,一個因緣際會穿越至此的現代靈魂,最初或許隻是為了生存,為了阻止曆史上那幕幕令人扼腕的悲劇發生,但不知不覺間,他已深深卷入這時代洪流的中心,與這些書本上的曆史人物產生了無法割舍的羈絆。他希望能憑借自己微弱的力量,撬動曆史的軌跡,看到一個儘可能減少苦難、不一樣的結局。
“行動。”戚睿涵低喝一聲,與董小倩同時動了。兩人如同暗夜中捕食的狸貓,利用牆垣、樹木投下的陰影作為掩護,身形幾個起落,便悄無聲息地繞到了天牢側麵一處相對僻靜的牆角。這裡雜草叢生,牆體因潮濕而布滿青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土腥味。根據圖紙,這裡有一處廢棄的通風口,雖狹窄逼仄,邊緣粗糙,但憑借戚睿涵超越這個時代的科學體能訓練和董小倩自幼習舞練就的驚人柔韌,勉強可以擠入。
戚睿涵深吸一口氣,雙手扣住通風口邊緣,手臂肌肉賁張,小心翼翼地先將頭肩探入,感受著冰冷粗糙的磚石摩擦著衣物。董小倩在他身後,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片刻後,戚睿涵整個身體沒入黑暗之中,董小倩緊隨其後,動作同樣輕靈迅捷。
牢內,史可法正閉目凝神,試圖驅散腦海中紛亂的思緒,忽聽得外麵傳來幾聲極其輕微的、如同重物墜地的悶響,其間似乎還夾雜著一聲短促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嗚咽,隨即一切又歸於沉寂。他猛地睜開雙眼,心臟不由自主地收緊。未及細想,隻聽自己牢門那把沉重的鐵鎖傳來了細微的“哢噠”聲,像是被什麼精巧的工具撥動。緊接著,牢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兩個黑衣人如同融入黑暗的流水般閃身而入,又迅速將門掩上。
“史閣部,得罪了,請隨我們離開。”為首的黑衣人拉下蒙麵的黑布,露出戚睿涵那張年輕卻帶著風霜之色的臉龐,他壓低聲音,語速快而清晰。
史可法借著那縷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來人的麵容,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元芝?是你!”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了戚睿涵的表字,聲音因壓抑而顯得沙啞,“你……你這是在劫獄?此乃滔天大罪,一旦事發,你……”他深知戚睿涵與順軍關係匪淺,也曾聽聞此子在抗清中多有奇謀,卻萬沒想到他竟有如此膽量,敢深入這龍潭虎穴般的帝都天牢來營救自己。
“閣部,事急從權。”戚睿涵目光灼灼,語氣懇切而堅定,“朱由崧無道,鳥儘弓藏,兔死狗烹,豈是明君所為?滿清方滅,神州亟待休養,他便迫不及待地欲戮功臣,重啟戰端,置天下蒼生於何地?當初李大帥顧全大局,誠心歸附,卻遭暗算,如今陛下更是背信棄義,悍然向大順宣戰。閣部留在此地,明日唯有引頸就戮,徒然成就朱由崧的暴戾之名,於國於民,有何益處?不過是更喪失民心罷了。請閣部暫且移步,保留有用之身,以圖將來,匡扶天下正道!”
史可法身軀微震,戚睿涵的話語如同重錘,一字字敲擊在他的心坎上。忠君思想的厚重枷鎖與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殘酷事實激烈地衝突著,撕扯著他的內心。他深知朱由崧此舉絕非聖明,不僅不得人心,更是自毀長城。自己一旦身死,朝廷之內,恐怕再無有力之聲能製約皇帝的妄動,屆時戰火重燃,生靈塗炭,他史可法豈非成了間接的推手?
他閉上雙眼,臉上掠過深刻的痛苦與掙紮,良久,才化作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仿佛耗儘了全身的力氣:“罷了……史某……隨你去。”這短短幾個字,意味著他對過去信念的某種訣彆,重量千鈞。
救下史可法,戚睿涵和董小倩不敢有絲毫耽擱,又如法炮製,憑借著記憶中的圖紙和董小倩敏銳的方位感,在迷宮般的牢獄通道中潛行,迅速找到了關押沐天波的牢房。
沐天波相較於史可法,顯得更為沉靜,但眉宇間凝聚的鬱氣卻揮之不去。當他看到悄然潛入的戚睿涵和董小倩時,眼中先是閃過一絲極度的驚訝,隨即化為複雜的了然。
他本已心存死誌,準備以身殉節,但想到遠在雲南的沐府基業,想到抗清戰爭中與順軍、乃至與大西軍殘部將領如李定國、孫可望等人並肩作戰時結下的情誼,再想到朱由崧此番毫無征兆的囚禁與問斬,心中那份對明朝皇帝的忠誠早已動搖,失望與憤懣充斥胸臆。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與戚睿涵堅定的眼神一觸,便重重一點頭,沒有多餘言語:“有勞戚公子,董姑娘。天波……願隨行。”
最後才是馬士英的牢房。這位昔日權傾朝野、翻雲覆雨的大學士,此刻卻是幾人中最狼狽的一個。官袍皺巴巴地裹在身上,頭發散亂,眼中布滿了血絲,充滿了對死亡的巨大恐懼和求生欲。當他看到如同神兵天降的戚睿涵和董小倩時,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牢門邊,雙手緊緊抓住柵欄,壓低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和哭腔:“救命,戚公子,董姑娘,我不想死,不想就這麼冤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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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並無多少同情。馬士英在南明時期的種種弄權行為,結黨營私,排擠忠良,他素有耳聞,心底對此人為人頗為不齒。但此時此刻,此人也是一枚重要的棋子,他的投順,同樣具有不小的政治象征意義,至少可以分化一部分舊明官僚。“馬閣老,想活命,就乖乖跟我們走,切記,莫要出聲,一切聽我指揮。”戚睿涵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自然,自然,全聽戚公子安排!”馬士英忙不迭地點頭哈腰,生怕慢了一步對方就會改變主意。
五人終於彙合,在戚睿涵的引領和董小倩的斷後下,沿著事先反複推敲、探查好的退路,小心翼翼地向天牢外潛行。通道內光線昏暗,隻有牆壁上相隔甚遠的油燈投射下搖曳的光暈,將眾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如同幢幢鬼影。
沿途又遇到了幾個零星的守衛和打著哈欠的獄卒,皆被戚睿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或用巧勁擊打昏穴,或由董小倩彈出迷煙,無聲無息地放倒,整個過程乾淨利落,並未傷及一人性命。他們的行動快如閃電,悄似幽靈,直到一行人徹底離開天牢範圍,融入外街更深的黑暗之中許久,天牢內部才隱約響起發現異常的刺耳鑼聲和一陣雜亂的呼喊,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戚睿涵等人早有周密安排,在城外預設的隱秘安全地點,迅速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尋常百姓衣物,掩去身份痕跡。隨即,幾人乘坐上備好的快馬,不敢有片刻停歇,一路披星戴月,風餐露宿,繞過明軍可能的關卡哨所,專揀僻靜小路,向西疾馳。馬蹄聲在寂靜的曠野中回蕩,帶著一種逃離樊籠、奔向未知的急促與決絕。
數日之後,一行人終於風塵仆仆卻安然無恙地抵達了大順控製的西安府。
西安府,這座千年古都,如今已成為大順政權的核心所在。昔日的秦王府經過修葺擴建,臨時作為大順的王宮。李自成聞聽戚睿涵與董小倩不僅成功自虎穴歸來,更將史可法、馬士英、沐天波這三名舉足輕重的人物一並救出,又驚又喜,當即率領一眾核心文武,親自出宮門迎接。
王宮正殿之內,燈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晝。李自成端坐於主位之上,身姿挺拔,麵容沉靜,目光開闔之間,已頗具帝王威儀。其下分列兩班,左邊是以張獻忠、吳三桂、李岩、李定國、孫可望等為首的武將,個個甲胄鮮明,氣勢彪悍;右邊則是以牛金星、宋獻策等為首的文臣謀士。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殿中央的三人身上。
史可法與沐天波站在堂下,雖換上了乾淨衣衫,但眉宇間仍殘留著牢獄之災的痕跡與身份轉換帶來的些許不自然,然而他們的腰杆依舊挺直。而馬士英則微微縮著身子,眼神遊移,顯得頗為畏縮不安。
戚睿涵上前一步,向李自成鄭重拱手,聲音清朗:“李大帥,睿涵與董姑娘幸不辱命。史閣部、沐國公、馬閣老,均已在此。”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史可法和沐天波,語氣變得更加懇切,“二位大人,如今形勢已然明朗如鏡。朱由崧背信棄義,暗殺在前,宣戰在後,更欲誅戮國之柱石,民心儘失,天下共見。李大帥秉持公義,欲解民於倒懸,止戈息武。睿涵鬥膽,再次懇請二位看清時局,為天下蒼生計,助大順平息乾戈,再造太平盛世。此非為一姓之興亡,實為萬民之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