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甘心,或者說是不願就此認命,嘗試著召集城中尚存的勳貴、富商大賈,希望能憑借自己的王爵身份和朝廷大義,募集些錢糧以解燃眉之急。然而,響應者寥寥無幾。那些往日裡在他麵前唯唯諾諾、揮金如土的權貴們,此刻要麼緊閉府門,托病不出,避之唯恐不及;要麼在他麵前哭窮叫苦,訴說生意艱難,囊中羞澀;甚至有人,據他心腹密報,已經開始暗中與城外的順軍使者聯絡,為自己鋪設後路,準備改換門庭。世態炎涼,人心向背,在生死存亡之際,顯得如此赤裸而真實,令人心寒。
絕望,如同冰冷徹骨的江水,一點點淹沒朱常淓殘存的意誌。他獨自坐在書房裡,窗外是南京城初春的夜景,本該是秦淮燈火的繁華方向,此刻依稀隻能聽到一絲絲縹緲虛弱的樂聲,但這曾經的繁華盛景此刻在他眼中,卻透著一股沉沉的死氣與末日的頹唐。
他想起了靖江王朱亨嘉的選擇,想起了桂王朱由榔的歸宿,他們的身影在他腦海中盤旋。在眼前這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絕境之下,他們的選擇,似乎並非完全不可接受,甚至帶著一種無奈的“明智”。頑抗下去,南京這座六朝古都、大明留都,難免要毀於戰火,他自己,他的家眷,還有這滿城的官員、士兵、百姓,又會是什麼下場?皇帝那遙遠的、充滿狂躁與不切實際的許諾和威脅,在冰冷而殘酷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空洞而無力,如同陽光下的泡沫,一觸即破。
深夜,書房內隻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燈芯偶爾劈啪一下,爆出一朵小小的燈花。朱常淓秘密召見了那位白日裡向他直言軍心已散的守備將軍。燭光搖曳,映照著他蒼白而浮腫的臉,在上麵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顯得格外憔悴。
“將軍,”朱常淓的聲音乾澀沙啞,仿佛許久未曾飲水,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若……若此時開城歸降,順軍……可能真如他們四處張貼的檄文所言,保全滿城軍民性命?可能……善待本王以及家小,保全身家性命?”他將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赤裸裸地拋了出來。
那守備將軍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無奈,有釋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位王爺此刻才問出這個問題的鄙夷。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低聲道:“殿下,順軍四處張貼的安民告示和檄文,確實言明,隻要主動歸降,便秋毫無犯,降者免死,既往不咎。鳳陽易主,未聞有屠戮之事,城中秩序很快恢複。桂王、魯王、唐王等宗室,皆在北京得到安置,性命無憂,甚至生活用度仍按王爵供給,並未受到虐待。若殿下能主動獻城,使南京避免刀兵之災,於這數十萬百姓而言,乃是莫大功德。順主為收攏天下人心,彰顯仁德,想必也不會苛待王爺及家眷,甚至可能予以優待,以做榜樣。反之……若待城破,玉石俱焚,順軍為泄憤或立威,則後果難料……”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竟之語中的含義,不言自明,那沉重的壓力讓朱常淓幾乎喘不過氣。
朱常淓閉上了眼睛,長長地、仿佛要將胸腔中所有鬱結的恐懼、屈辱和不甘都籲出來一般,歎了一口氣。最後的一絲猶豫和所謂的“氣節”,在這位守備將軍現實而冰冷的話語中,在這殘酷的形勢逼迫下,徹底消散了。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巨大恥辱和如釋重負的感覺,充斥了他的全身,讓他感到一陣虛脫。
“去吧,”他無力地揮了揮手,手臂像是灌了鉛,聲音微弱而疲憊,“準備……準備白幡吧。明日清晨……開城。”說出這句話,他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椅中,久久無法動彈。
次日,當晨曦再次努力地穿透薄霧,照亮南京巍峨的城牆、蜿蜒的秦淮河以及層層疊疊的屋宇飛簷時,一些早起的人們驚愕地發現,那原本飄揚著大明旗幟的城頭,不知何時,已然悄然換上了一麵麵刺眼的白色旗幟,在微涼的晨風中無力地飄動。沒有激烈的戰鬥,沒有悲壯的誓師,沒有玉石俱焚的決絕,曾經的大明留都,帝國南方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就在這樣一種近乎詭異的寧靜、壓抑與一種彌漫全城的茫然等待中,向大順軍敞開了它沉重的門戶。
朱常淓率領著寥寥無幾的、麵色灰敗的屬官和部分願意跟隨的守將,沉默地站在城門洞內冰冷的陰影中,等待著那即將入城的、決定他們命運的黑色洪流。陽光從洞開的城門斜射進來,照在他蒼白浮腫、沒有任何血色的臉上,映不出一絲生氣,隻有無儘的茫然、順從以及對未來的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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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南京不戰而降的同時,江北的兩座戰略重鎮——淮安和揚州,也走到了曆史的十字路口,麵臨著同樣關乎生死存亡的抉擇。
淮安府衙內,氣氛雖然凝重,卻比之鳳陽和南京,多了一絲異樣的平靜,一種仿佛看清了結局後的冷靜。漕運總督路振飛,一位以乾練和正直在地方上頗有聲望的官員,曾幾何時也在北地組織過鄉勇抗擊流寇,甚至後來在“聯順抗清”的大背景下也積極籌備防務,期望能力挽狂瀾。
此刻,他獨自坐在公案之後,手指無意識地、緩慢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麵,目光落在麵前那份關於南京已降、潞王朱常淓已歸順的緊急密報上,久久不語,仿佛要將其看穿。油燈搖曳的光芒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扭曲地投在背後繪著江海波濤的牆壁上,顯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大人,”一旁侍立的心腹幕僚見他久久不語,書房內隻有燈花偶爾的爆裂聲和更漏滴答聲,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順軍派來的使者已在城外驛館等候多時,催促我們表態。是戰……是降?城中諸官與將士皆等大人一言而決。還請大人示下。”他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也帶來了必須麵對的現實。
路振飛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堂下神色各異的屬官和將領。這些麵孔,有的帶著不甘與憤懣,有的滿是憂慮與恐懼,更多的則是一種聽天由命的麻木與等待。他清了清有些沙啞的嗓子,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靜與決斷:“諸位,南京已降,潞王殿下亦已歸順。消息確鑿無疑,多方印證。我等如今在此淮安,是為誰而守?為何而戰?諸位可曾想過。”
堂下響起一陣細微的騷動和交頭接耳聲,隨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寂靜。無人能立刻回答這個直指核心的問題。
路振飛繼續道,語氣變得更加沉痛而清晰,每一個字都敲打在眾人心上:“昔日我等竭力抗清,乃至後來協助朝廷聯順,是為保我華夏衣冠,驅逐韃虜,護佑這一方百姓安寧,存續文明薪火。如今,清虜已滅,而大明……氣數已儘矣。這一點,想必諸位心中都已明了,隻是不願或不敢承認罷了。桂王、魯王、潞王,乃至中都的靖江王,皆已順天應人。天下大勢,浩浩蕩蕩,已然分明。我等若再執迷不悟,為一紙空文、一個早已失去民心的虛名而引來戰火,淮安這萬千百姓何辜?城中這些信任我們的將士何辜?難道要讓他們為我們這早已名存實亡、不得人心的朱明王朝殉葬嗎?”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而堅決,如同出鞘的寶劍,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官意已決,為免生靈塗炭,保全淮安城元氣,使百姓免於兵燹之禍,即刻起,開城,迎順軍入城。所有責任,由我路振飛一人承擔!”
沒有激烈的爭論,沒有慷慨的陳詞。大多數人在路振飛清晰無比的分析和不容置疑的決斷麵前,在冰冷無情的現實麵前,都默認了這個唯一可行的選擇。局勢如此,再堅持下去已毫無意義,隻會帶來無謂的犧牲和破壞。一種沉重的、帶著深深屈辱卻又無可奈何的共識,在堂內悄然形成。有人暗自鬆了口氣,有人麵露羞愧之色低下頭,也有人目光閃爍,開始思考自己的後路。
與此同時,揚州城內。
江淮總兵閻應元,這位在原本曆史時空中曾憑借江陰抗清而留下千古英名的英雄人物,此刻正獨自屹立在揚州高大堅固、布滿了歲月痕跡和戰爭創痕的城牆之上。他的身影依舊挺拔如鬆,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堅毅與憂慮的紋路,但那雙望向遠方煙塵隱隱的北方、充滿了極其複雜情緒的眼睛裡——有對舊朝的忠誠與不舍,有對自身職責的堅守,更有對眼前這艱難抉擇的無比沉重與痛苦。
曆史的軌跡因戚睿涵的穿越和李自成的戰略改變而截然不同,他未曾經曆那悲壯絕倫的“揚州十日”,但守護這座名城、庇護這數十萬軍民的責任,以及內心深處對明朝那份複雜的情感,依舊如同泰山般壓在他的肩頭,讓他難以呼吸。
一名跟隨他多年、臉上帶著一道刀疤的副將快步從城牆馬道走來,腳步沉重。他走到閻應元身後,低聲稟報了剛剛收到的、關於南京和淮安相繼歸順的確切消息,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入閻應元的心。
閻應元沉默了片刻,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但他很快穩住了。他沒有回頭,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砂紙摩擦:“城中……百姓情緒如何?軍心……可否還穩定?”他幾乎是帶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副將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苦澀,搖了搖頭,聲音沉重:“大人,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已無法遏製。聽聞他處皆降,順軍勢不可擋,士卒之中亦普遍彌漫著厭戰畏戰的情緒,毫無鬥誌可言,甚至有人私下議論,認為抵抗無益,隻會徒增傷亡。況且……大人您是知道的,朝廷糧餉斷絕已久,弟兄們全靠之前的一點存糧和城中士紳偶爾接濟度日,早已是強弩之末,快撐不住了。昨日又有幾名軍士因長期饑餓暈倒在哨位上……大人,軍心……已不可用。”他最後的話語,徹底擊碎了閻應元殘存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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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應元深深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在空曠的城牆上被風吹散,帶著無儘的蒼涼與無力。他不同於路振飛那般能夠相對理性地分析時務,他對明朝的感情更為深沉複雜,曾幾何時,他也立誌要匡扶社稷,中興大明,挽狂瀾於既倒。但現實是冰冷的刀子,一刀刀削去理想和信念,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沒有後勤,沒有援兵,沒有士氣,甚至連一個值得效忠、能夠凝聚人心的核心都已喪失。他個人可以不惜一死,以全忠義之名,青史留痕,但這滿城信任他、跟隨他多年的將士呢?這揚州城內數十萬手無寸鐵、將身家性命托付給他的百姓呢?他們的生命,難道就要成為他個人名節、成為那個早已腐朽王朝的祭品?
他想起之前戚睿涵、董小倩在兵臨城下前,派人秘密送來的那封書信。信中並未過多勸降,更沒有威脅,隻是冷靜地陳述了大順統一之勢已成,各地傳檄而定的現實,以及李自成鄭重承諾戰後將竭力安定地方、與民休息、恢複生產的政策。信中的話語再次清晰地在他腦海中回響:
“閻將軍乃真豪傑,世所共知。當知‘忠’之真義,在於保境安民,使百姓免於塗炭,而非效忠一人一姓,徒增白骨。如今天下苦戰亂久矣,人心思定。望將軍能以揚州數十萬生靈為念,存社稷元氣,做出明智之抉擇。”
當時他勃然大怒,厲聲斥責順軍使者,並將那封信擲於地上,引火焚毀,以示決絕。但此刻,在這夜深人靜、孤立無援、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城頭,信中的話語卻不由自主地、無比清晰地在他腦海中回響,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撞擊著他的心靈。
“保境安民……忠之真義……”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問這漆黑的、布滿星辰的夜空,又像是在叩問自己那顆充滿矛盾與痛苦的內心。死守,除了換來一座殘破的城池、堆積如山的屍體和順軍可能隨之而來的報複性殺戮,還能有什麼?他的“忠”,到底是對那遠在北京、昏聵無能、甚至可能早已眾叛親離的弘光皇帝,還是對腳下這片他誓言守護的土地和這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渴望和平的百姓?是忠於一個虛幻的符號,還是忠於鮮活的生命?
他在城頭上站立了許久許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直到東方天際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晨曦即將再次降臨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最終,他猛地轉過身,動作依然剛勁,卻帶著一種耗儘所有心力後的決絕與蒼涼,對緊跟其後的副將沉聲說道,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傳令下去,打開府庫,將剩餘的所有錢糧,悉數分發給將士們……然後,召集眾將,以及城中有聲望的士紳父老,來府衙議事吧。”他頓了頓,補充道,“告訴他們,是商議……揚州城的未來。”
在接下來的會議上,閻應元沒有過多言語,也沒有試圖說服任何人,他隻是將當前麵臨的絕境、南京淮安的消息以及抵抗可能帶來的可怕後果,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最終,在一種沉重、壓抑、彌漫著悲涼與無奈的氛圍中,開城投降,避免無謂的犧牲,成為了在場大多數人,包括許多原本主戰的將領,在殘酷現實麵前不得不共同接受的決定。生存,有時比尊嚴更為迫切。
當淮安和揚州的城門相繼在晨曦或白日裡緩緩打開,順軍的旗幟穩穩插上城頭時,一種異樣的寧靜籠罩了這兩座飽經滄桑的城市。沒有勝利者的歡呼,也沒有失敗者的哭嚎,隻有一種大戰消弭、生死懸念落地後的虛脫感,以及對未來新秩序的茫然期待與深深的憂慮。街道上開始有三三兩兩的百姓試探著走出家門,窺探著那些入城的、紀律似乎還算嚴明的黑色身影,眼神複雜,交織著恐懼、好奇與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
戚睿涵和董小倩在順利接收南京後,快馬加鞭趕至揚州。站在揚州城外,看著那洞開的城門、城頭上迎風招展的順字大旗,以及城門口正在有條不紊地接收防務、對百姓秋毫無犯的大順士兵,戚睿涵心中百感交集,穿越以來的種種經曆——最初的惶恐、參與的謀劃、見證的戰爭、曆史的改變——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飛速閃過。
“閻應元,路振飛……他們都最終做出了選擇。”董小倩在他身旁輕聲道,語氣中也帶著一絲複雜的感慨,“雖然過程不同,心境各異,但結果……這或許對這片飽經戰火摧殘的土地和其上苦苦掙紮的百姓而言,是最好的結局了。避免了更多的流血,保存了城市的元氣,為未來的恢複留下了一絲生機。”
“是啊,”戚睿涵望著這座在曆史長河中多次承擔國難、此刻卻以一種近乎平靜的方式易主的名城,緩緩說道,聲音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深沉與疲憊,“時代的洪流麵前,個人的力量有時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個人的選擇也往往充滿了無奈與痛苦。但正是這無數個體在關鍵時刻的、或主動或被動的抉擇,彙聚在一起,才最終決定了曆史車輪前進的方向,無可阻擋。南直隸已定,江南膏腴之地儘入版圖,大勢已成,接下來……就該是最後的北京,以及那個困守孤城、仍在做著皇帝夢、不願醒來的弘光了。”
江南的春風吹過曾經的戰場,吹過寂靜的城垣,帶來了新生泥土的濕潤氣息,也仿佛吹散了舊王朝最後殘存的餘燼與執念。這場席卷南直隸的歸降浪潮,並非一場輝煌的征服,更像是一場無聲的葬禮,莊嚴而沉重,預示著一個舊時代的徹底終結,和一個嶄新的、充滿未知、挑戰與希望的王朝,正艱難地開啟它厚重的大門。未來的路,依然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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