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江南,暑氣的餘威尚在午後的陽光裡盤桓,像一頭慵懶而未完全退場的巨獸,但早晚間已然侵染了初秋特有的那份爽利。風穿過茂盛的香樟樹葉,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清涼,拂過皮膚,帶走夏日最後的黏膩。江南某某大學,就在這夏秋交替的時節,迎來了它一年中最具活力的開學季。
沉寂了一個暑假的校園,仿佛一夜之間被注入了沸騰的血液。各色拖著滾輪行李箱的身影穿梭於寬闊的柏油路與林蔭小徑之間,軲轆與地麵摩擦發出連綿不絕的嗡鳴,彙同著四麵八方傳來的笑語、招呼聲、家長不放心的叮嚀,交織成一曲喧囂而充滿希望的青春交響樂。
海報欄前水泄不通,各種社團的招新廣告色彩斑斕,爭奇鬥豔,試圖抓住每一雙好奇的眼睛。空氣裡彌漫著陽光曬過的青草氣息、新書本的油墨香,以及一種無形的、蓬勃向上的活力,這種活力幾乎凝成了實質,鼓動著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的胸膛。
戚睿涵、白詩悅、袁薇,以及那位身著淺紫色連衣裙、身姿窈窕卻隱隱透出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古典韻致的董小倩,隨著這股湧動的人流,緩緩走進了校園大門。董小倩的入學手續,早已在戚睿涵的母親——戚菲菲,這位在本地文創與教育領域人脈頗廣的女強人的暗中斡旋下,以及遠在煙台的刁如苑動用了一些舊日關係的協助下,提前妥善辦妥。學籍、檔案、宿舍安排……
一切現代社會中證明一個人存在的文件憑證,都以一種高效而略帶神秘的方式為她鋪平了道路。此刻,她正式以一名特殊“新生”的身份,將要融入這個對她而言既光怪陸離又充滿了無限吸引力的嶄新時代。
董小倩微微仰起頭,清澈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仔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教學樓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與她記憶中飛簷鬥拱、黛瓦粉牆的國子監或貢院截然不同。
路上年輕男女的穿著更是讓她目不暇接,短衫、t恤、長裙、牛仔褲,色彩紛呈,式樣各異,大膽地展現著身體的線條與青春的活力,取代了記憶中那寬袍大袖、顏色素雅的規製。自行車鈴鐺清脆地響著,偶爾有塗裝鮮豔的校園觀光車無聲地滑過,這一切都讓她感到一種不真切的恍惚。
她身上這件袁薇精心為她挑選的淺紫色連衣裙,款式已是極其簡潔大方,但對她而言,裸露的手臂和小腿肌膚直接接觸空氣的感覺,仍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腳上的白色帆布鞋輕便而富有彈性,走起路來仿佛踏在雲端,取代了記憶中那雙繡花鞋的束縛與搖曳,讓她每一步都帶著一種陌生的輕快。
“小倩,感覺怎麼樣?這裡人太多了,會不會覺得有點吵,不適應?”白詩悅輕輕挽住董小倩的胳膊,她的聲音溫柔,帶著真切的關切。她今天穿得很是休閒,一件純白色的棉質t恤,搭配淺藍色牛仔短褲,露出修長筆直的雙腿,頭發梳成一條高馬尾,清爽利落,一如她既溫柔又乾練的性子。
董小倩收回四處打量的目光,轉向白詩悅,唇角漾開一抹淺淡而真誠的微笑,搖了搖頭:“無妨的,詩悅姐。此地……生機勃勃,與往日所見,實在是大不相同。”她略微停頓,似乎在搜尋更貼切的詞語,“隻是人潮洶湧,聲浪疊嶂,一時之間,有些目眩神馳。”她用了“生機勃勃”這個詞,來形容這片她即將學習生活的土地,語氣裡帶著初來乍到者的小心翼翼,又隱含著一絲探索的興奮。
袁薇在一旁聽了,爽朗一笑,她今天一件紅色露肩長袖t恤搭配修身牛仔褲,長發隨意披散在肩頭,顯得時尚而富有活力:“剛開始都這樣,看著眼花繚亂,習慣就好了。等你上了幾天課,認識了新同學,加入了社團,就會發現這裡其實挺有趣的,比我們那時候……嗯,比想象中有意思得多。”
她的目光掃過周圍熟悉的場景,籃球場上跳躍的身影,路邊長椅上並肩說笑的學生,最終落在董小倩身上時,帶著一種混合了引導者、朋友和時空見證者的複雜情緒。她身邊的張曉宇今天並沒有出現,他的腿傷還需要持續的康複訓練,更重要的是,那段穿越時空、在盛京城外經曆生死慘痛的精神創傷,需要遠比身體更漫長的時間來彌合。此刻,他或許正待在威海的某個臨海小屋,嘗試著遠離這一切,在一片寧靜中重新拚湊自己的生活。
戚睿涵走在稍前一點的位置,手裡拉著一個嶄新的銀色行李箱,那是他們前幾天特意為董小倩購置的,裡麵裝滿了為她準備的“現代裝備”——從輕薄便攜的筆記本電腦、智能手機,到各式應季衣物、洗漱用品,甚至還有一些她初次嘗試後便表示頗為喜愛的零食,比如那盒她稱之為“奇妙”的奧利奧餅乾。他一邊拖著箱子,一邊不時回頭留意著董小倩的狀況。
看著董小倩對一顆行道樹、一塊指示牌都流露出新奇探究的神色,戚睿涵心中感慨萬千。將一個靈魂深深植根於明末清初的古人,硬生生連根拔起,移植到二十一世紀信息爆炸的現代社會,這其中的文化衝擊與認知顛覆,遠非“不適應”三個字可以輕描淡寫地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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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世界觀、人生觀的徹底重構。好在董小倩天性聰慧堅韌,學習能力和接受新事物的意願都極強,加上白詩悅和袁薇兩位女性無微不至的引導和幫助,以及自己母親戚菲菲那種近乎本能的熱情接納戚菲菲早已真心將小倩當成了某個遠房親戚來投靠的孤女),她正以一種令人驚歎的速度適應著,像一株生命力頑強的植物,努力在新的土壤裡紮下根須。
“我們先去圖書館吧,”戚睿涵停下腳步,等三人走近後提議道,他看向董小倩,目光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小倩,你需要辦理借書證,這是在學校裡學習生活必不可少的東西。而且……我也想帶你去看看一些……你可能比較感興趣的區域。”他話語末尾略微放緩,那“感興趣的區域”幾個字,蘊含著隻有他們幾人之間才明白的試探與確認。
董小倩聞言,眼眸微微一亮。圖書館,這個詞對她而言,無論在哪個時代,都代表著知識與智慧的聚集地,是值得敬畏的聖殿。她輕輕頷首:“但憑睿涵哥哥安排。”
江南某某大學的圖書館,是一座巍峨的現代化建築,線條硬朗,玻璃與鋼結構在陽光下閃耀著理性的光芒。與古代藏書樓那種幽深、靜謐、帶著墨香和歲月沉澱感的氛圍迥異,這裡窗明幾淨,內部空間開闊挑高,排列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銀灰色高大書架,其間點綴著大量供學生閱讀自習的桌椅,以及許多閃爍著指示燈的自助設備和查詢終端。空氣中彌漫著紙張、空調冷氣以及一種屬於電子產品的、略帶冰涼的氣味。
進入閱覽區需要刷校園卡,戚睿涵熟練地用自己的學生卡在閘機上貼了一下,“嘀”的一聲輕響,綠燈亮起。他示意董小倩跟著他通過,然後領著她走到一樓大廳一側的一排自助服務機前。在戚睿涵的耐心指導下,董小倩看著攝像頭完成了拍照采集,又按照提示在感應區按上了自己的指紋,機器很快吐出了一張嶄新的、印有她剛剛拍攝的略顯拘謹的證件照、學號、姓名等信息的校園一卡通。
董小倩小心翼翼地捏著那張薄薄的、帶著硬質觸感的卡片,翻來覆去地看,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情。“此物……僅憑此一卡,便可借閱這浩瀚書海之內的群書?”她低聲向戚睿涵求證,語氣裡帶著難以置信。
“嗯,不僅如此,”戚睿涵詳細解釋道,“憑它,你可以在任何一個食堂窗口用餐,在宿舍樓下的熱水房打水,進出宿舍和教學樓的大門,甚至在校內超市購物。一卡在手,基本上在校園裡的大部分事情都能搞定,非常方便。”他一邊說,一邊領著她們走向通往曆史類書籍區域的電梯。
電梯門無聲地滑開,幾人步入其中。門合上後,輕微的失重感傳來,董小倩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冰涼的金屬扶手,身體有瞬間的僵硬。但她很快便意識到這隻是一種尋常的上升過程,並非什麼異狀,於是慢慢放鬆下來,隻是目光仍好奇地打量著這狹小空間頂部跳動的數字。電梯平穩而快速地上升,幾乎聽不到什麼噪音。
走出電梯,曆史文獻閱覽區呈現在眼前。這裡比樓下大廳要安靜許多,一種專注而肅穆的寧靜籠罩著這片空間。隻有書頁被輕輕翻動的沙沙聲、極輕微的鍵盤敲擊聲,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椅子移動的細微摩擦聲。高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齊地排列著,上麵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各種裝幀的書籍,中文的、外文的,線裝的古籍、精裝的今著,浩如煙海,一直延伸到視野的儘頭。
戚睿涵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裡傳來的“咚咚”聲。自從帶著董小倩安然返回現代,一個巨大的疑問就如同幽靈般始終盤旋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他們改變了曆史,那麼,這個他們最終回歸的“現代”,還是他們出發時的那個現代嗎?曆史的長河,是否真的因為他們這群意外闖入者的乾預,而在那個關鍵的節點徹底改道?還是說,一切不過是他們經曆的一場幻夢,曆史的慣性強大到足以吞噬所有微小的擾動?
他目標明確,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為自己注入勇氣,然後徑直走向標有“中國古代史·明順”的那幾排書架。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急切地在書脊上搜尋著。
白詩悅和袁薇顯然也明白戚睿涵此行的真正目的,她們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放緩了腳步,陪著董小倩在附近的書架間慢慢瀏覽,指著一些書名低聲交談,留給戚睿涵獨自探尋和確認的空間。董小倩似乎也察覺到了戚睿涵身上那種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她安靜地跟著白詩悅,目光卻不時飄向戚睿涵所在的方向。
戚睿涵的手指在一排排或新或舊的書脊上劃過。《明史》、《晚明史研究》、《明實錄類纂》……這些熟悉的書名讓他呼吸微微一窒。他抽出那本最為權威、也最為厚重的《明史》,翻開硬質的封麵,快速瀏覽著目錄。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明思宗朱由檢……一個個熟悉的帝王名號依次出現,相關的紀傳、誌表似乎也與他記憶中的明朝曆史輪廓大致無二。他的心稍稍往下一沉,一股失望夾雜著荒謬的情緒湧上心頭。難道……他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徒勞?曆史的洪流依舊沿著固有的河道奔騰,他們不過是幾顆未能掀起任何波瀾的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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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不甘心。他將《明史》輕輕塞回原處,目光更加急切地搜尋。就在《明史》旁邊,隔了幾本其他著作的位置,一本同樣厚重、封麵設計風格類似,但書名卻截然不同的書籍,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的視線——《順史》。
這兩個字,簡潔,冰冷,卻又蘊含著石破天驚的力量,像一道無聲的霹靂,瞬間擊中了他的視覺神經,讓他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戚睿涵的手指帶著輕微的顫抖,小心翼翼地將那本《順史》從擁擠的書架上取了下來。書籍的質感真實而沉重,封麵是暗紅色的底,仿佛凝固的血液,燙金的“順史”二字蒼勁有力,在閱覽室明亮的燈光下反射著沉穩的光澤。他捧著這本書,如同捧著一件絕世珍品,又或是開啟另一個世界大門的鑰匙。他走到旁邊供讀者使用的長桌前坐下,將書平放在光潔的桌麵上,幾乎是屏住呼吸,翻開了扉頁,然後是目錄。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掃描儀,迅速鎖定在目錄的第一篇。
“第一篇,太祖高皇帝本紀”。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李自成,真的是李自成,他追隨著,並肩作戰過,又最終看著其登上至尊之位的那位“闖王”。
他強壓下內心的翻江倒海,快速向後翻閱。目錄中依次出現了他熟悉無比的名字:李岩、劉宗敏、高一功……李定國……還有吳三桂。他的目光在“吳三桂”的名字上停留片刻,注意到在《順史》的列傳部分,清晰地標注著“寧國公吳三桂列傳”。不是那個引清兵入關、受封平西王的吳三桂,而是大順朝的寧國公。這一個爵位稱謂的差異,背後是截然不同的曆史走向。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戰栗感如同電流般從他的脊椎升起,瞬間席卷全身,讓他頭皮一陣發麻。成功了……他們真的成功了,曆史已經被徹底改寫。那場艱苦卓絕的戰爭,那些運籌帷幄的夜晚,那些生死一線的搏殺……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白費。滿清沒有入主中原,沒有那二百多年的屈辱與沉淪,取而代之的是由李自成建立,並延續了數百年的大順王朝。
他強忍著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繼續埋頭翻閱。他找到《順史·輿服誌》,想看看順朝官服的樣式;找到《順史·兵誌》,想了解順朝軍製的演變。書中使用的紀年也完全變了,“永昌”是李自成的年號,後麵接著的是“寧晟”、“昭武”……這些都是順朝後續皇帝的年號,對他而言陌生而又理所當然。
為了從更多渠道確認,戚睿涵掏出手機,迅速連接上圖書館的免費無線網絡,打開了搜索引擎。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飛快地敲擊著關鍵詞:“清朝”、“1644年”、“李自成”、“大順”、“山海關”。
搜索結果顯示,網絡上通行的曆史敘述與這本紙質版的《順史》完全吻合,細節甚至更為豐富: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率領大順軍攻入北京,崇禎帝在煤山自縊。山海關總兵吳三桂最初因家眷被扣押而猶豫不決,但最終在李岩等人的勸說、李自成為表誠心誅殺違反軍紀的劉宗敏,以及形勢逼迫下,權衡利弊,率部歸順大順。
隨後,南明弘光政權在南京成立,初期一些大臣意圖憑借江南財賦與大順對抗,但在以史可法、馬士英等有識之士的堅持下,南明朝廷最終審時度勢,摒棄前嫌,與大順結成了“抗清民族統一戰線”,共同對抗關外企圖趁亂南下的清軍。
明順聯軍經過數年艱苦卓絕的戰爭,尤其是在正麵戰場和靈活機動的敵後戰場一些網絡資料甚至明確提到了“敵後戰場”這一具有現代色彩的軍事概念)的密切配合與共同努力下,逐步扭轉戰局,最終於順永昌五年1649年)攻破清廷巢穴盛京,徹底滅亡了清朝。攝政王多爾袞死於盛京城外的亂軍之中,這裡的描述與他們當時在盛京城外所見到的混亂情形驚人地一致;接著是順治帝福臨及其母孝莊太後於宮中被迫自儘。
清亡後,南明弘光帝朱由崧在一些殘餘的明朝頑固勢力慫恿下,妄圖撕毀盟約,暗殺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軍領袖,徹底剿滅農民軍勢力,導致短暫的明順和平破裂,明順戰爭爆發。此時的大順軍經過抗清戰爭的錘煉,士氣正盛,勢如破竹,於順永昌七年1651年)四月攻克南京,隨後揮師北上,最終於同年八月攻破北京,朱由崧出降,明朝徹底滅亡,大順完成了對全國的統一。
戚睿涵特彆注意到了一個細節,無論是在手中的《順史》,還是網絡上的百科詞條和幾本權威線上曆史著作的描述中,都提到了清軍在戰爭後期,尤其是在保衛盛京的最後階段,使用了“較為先進的火器”甚至“毒氣”等“恐怖武器”,給聯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和困難,但這並未能扭轉其最終敗亡的命運。這無疑指向了他們在盛京遭遇的那支神秘武裝。
然而,無論是厚重的《順史》,還是網絡上的海量信息,戚睿涵反複搜索、仔細閱讀每一個相關的詞條和章節,都沒有找到任何關於“戚睿涵”、“李大坤”、“張曉宇”的明確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