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餘熱,如同一位戀棧不去的客人,依舊盤桓在江南水汽氤氳的空氣裡,黏稠而滯重,仿佛連風都帶著倦意,懶洋洋地拂過校園裡那些蓊鬱的香樟和梧桐,樹葉摩挲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無聲的歎息。暮色漸合,天邊最後一抹橘紅與絳紫交織的霞光,正被緩慢侵蝕的、沉甸甸的灰藍色夜幕悄然吞噬。
華燈初上,江南某某大學男生宿舍樓那原本在漫長假期中顯得空曠寂寥的走廊,因著開學季的臨近,重新被行李箱滾輪與粗糙水泥地麵摩擦產生的、連綿不絕的咕嚕聲,久彆重逢的、刻意壓低卻仍難掩興奮的喧嘩,以及各種熟悉或陌生的、帶著天南地北腔調的方言所填滿。
空氣裡漂浮著假期積攢的灰塵被擾動後揚起的微腥,陽光炙烤後殘留的餘味,年輕身體散發出的、混合著汗液與洗發水香波的荷爾蒙氣息,共同構成一種獨屬於校園重啟的、躁動而又充滿生機的氛圍。
戚睿涵站在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斑駁脫落的226寢室深褐色木門前,手裡下意識地攥緊了剛從家裡帶來的、帆布背包那略有些粗糙的帶子,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背包沉甸甸的,不僅裝著換洗衣物和幾本閒書,更仿佛裝載著一段被強行壓縮、與現實格格不入的沉重時光。門縫下方透出狹長的、昏黃的光線,隱約的人聲和一種奇異的、與宿舍環境極不協調的聲響與氣味從中滲出。
門內傳來的,不是他預想中熟悉的、劈裡啪啦的鍵盤敲擊聲、遊戲技能釋放的音效或是男生間插科打諢的玩笑,而是一股極其濃鬱、帶著猛烈爆炒鍋氣的香氣——那是油脂與高溫在瞬間碰撞產生的、略帶焦糊的醇厚焦香,霸道地混合著老陳醋被熱力激發的、開胃醒脾的酸爽,以及砂糖融化後特有的、黏稠而溫暖的甜膩,還有蔥段、薑末、蒜蓉在滾燙熱油中儘情釋放的、辛烈而奔放的複合滋味。
這幾種強烈的味道交織、融合,共同構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屬於“家”與“廚房”的、踏實而溫暖的信號。這氣味與他記憶中宿舍常有的、千篇一律的泡麵調味粉包、廉價外賣的油脂味以及年輕男孩身上難免的汗味截然不同,像一把無形卻精準的鑰匙,瞬間撬開了他感官深處某種關於“回歸”的、近乎實質的確認感。它如此具體,如此鮮活,以至於讓他產生了一瞬間的恍惚,仿佛推開這扇門,將踏入的不是一間大學宿舍,而是某個煙火氣十足的、飄著飯菜香的家常角落。
他略微停頓,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深深鐫刻在記憶裡,然後,抬手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吱呀一聲輕響,狹小的宿舍內部景象伴隨著更濃烈的香氣和熱度,撲麵而來,映入眼簾。
寢室中央,那塊平日裡堆放雜物、偶爾用來下腳的空地,此刻被一個略顯矮小、漆麵有些磨損的折疊桌占據。桌子旁,李大坤,他那身材敦實、肩背寬闊、麵相憨厚中帶著一絲執拗的山西室友,正背對著門口,微微弓著腰,像一尊守護著聖火的虔誠祭司,專注地守在一個正滋滋作響、不斷升騰著白色蒸汽的小電鍋前。
李大坤身上係著那條標誌性的、從東北老家帶來的、印著略顯褪色卻依舊醒目的“廚神”二字的深藍色圍裙,圍裙帶子在略顯壯碩的腰後係成一個有些緊的結。他手裡那柄鍋鏟翻飛的動作,帶著一種與宿舍環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專業的熟練與節奏感,手腕抖動間,鍋裡的食材均勻受熱,醬汁收攏。額頭上密布著細小的汗珠,在頭頂那盞散發著慘白光芒的老舊白熾燈的直射下,閃爍著晶瑩的微光。
他的臉龐被灶火——或者說那可憐的小電熱絲竭力模擬出的熱浪熏得泛紅,如同秋日裡熟透的蘋果,但那神情卻是一種全然的、近乎虔誠的放鬆與滿足,眉頭舒展,嘴角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浸在創造美味中的笑意。
“回來了?正好,嘗嘗我剛做的糖醋裡脊,火候差點意思,宿舍這破電壓,爆炒愣是給整成水煮了都,但這勾芡我覺得絕了,酸甜口調得正好!”李大坤頭也沒回,聲音洪亮,帶著東北口音特有的、仿佛能驅散一切陰霾的熱情和自來熟,那語氣自然得仿佛戚睿涵隻是去樓下水房打了個開水,而非經曆了一場跨越數百年時空、充滿了血火與離亂的漫長離彆。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集中在眼前那口小小的、決定著今晚菜肴成敗的電鍋上。
桌旁,另外兩位室友,曾文帥和周禦,早已嚴陣以待。他們各自端著印有卡通圖案或學校ogo的飯碗,手裡攥著筷子,身體不約而同地前傾,脖子伸得老長,眼神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鎖在鍋裡那些正裹著濃稠橙紅醬汁、在殘餘熱力作用下微微彈跳、發出誘人細微啵啵聲響的肉塊上。那姿態,像極了兩隻在巢穴邊緣、焦急等待母鳥投喂的雛鳥,充滿了對食物的原始渴望。
聽到門軸轉動的聲音和戚睿涵踏入的腳步聲,周禦才仿佛極其艱難地將目光從那盤即將成型的美食上撕開一條縫隙,抬了抬手,無聲地晃了晃,算是打過招呼,視線又迅速而堅定地黏了回去,仿佛錯過一秒都是莫大的損失。曾文帥更是連頭都懶得點一下,全部的注意力都奉獻給了眼前的“盛景”,隻是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喉結不受控製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清晰的吞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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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將肩上略顯沉重的背包隨手放在自己靠門那張堆滿了雜物的書桌旁的椅子上,那椅子上還隨意搭著件假期前忘記收好的、帶著些許黴味的外套。他沒有立刻加入那圍繞著小桌的、充滿期待的小圈子,而是就站在門口,再次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
這一次,他任由那熟悉又親切的、帶著滾燙人間煙火氣的濃鬱香味毫無保留地充滿肺葉,仿佛要將這幾個月中吸入的那些屬於另一個時空的、混雜著烽煙硝塵、腐爛屍體與苦澀草藥的氣息,從最深處徹底地置換、清洗出去。這香味像溫暖的潮水,衝刷著他那顆在異時空漂泊了太久、已然有些僵硬的心臟。
他緩緩走過去,腳步踏在熟悉的水泥地麵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伸出手,拍了拍李大坤那結實得如同小城牆般的後背。手掌觸碰到圍裙下的棉質t恤,能感到一片被汗水洇濕的潮熱。
小小的寢室因為這小灶的持續工作,溫度似乎都比外麵悶熱的走廊高了好幾度,空氣黏稠而溫暖,夾雜著飯菜香和年輕男孩的體味,顯得格外擁擠,卻也格外的……有生活氣息,一種踏踏實實落在地麵上的、屬於平凡安穩日子的、令人心安的溫暖。
李大坤麻利地將鍋中最後一點閃爍著油光的、晶瑩剔透的糖醋汁液裹著的裡脊肉盛進一個略顯陳舊、邊緣帶著個小缺口的白瓷盤裡,動作乾淨利落。他一邊用圍裙角擦著濕漉漉、沾著油星的手,一邊搖頭笑道,語氣裡帶著一種經曆過真正風雨後的雲淡風輕:“可彆提那什麼禦廚總管了。聽著是風光,宮裡的賞賜也確實不少,金瓜子銀錠子也見過摸過。可整天在皇帝,在他眼皮子底下轉悠,那真是提著腦袋做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道菜鹹了淡了,火了輕了,不對他老人家瞬息萬變的胃口,更怕不知怎麼就卷進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宮闈破事裡。哪有現在自在,”
他說著,環顧了一下這間略顯淩亂、牆壁上貼著泛黃海報、角落裡堆著籃球和啞鈴、卻充滿了無拘無束自由空氣的宿舍:“想做什麼做什麼,鹹了淡了,火候過了,哥幾個還能湊合吃,頂多笑罵一句‘大坤你今天失手了’,也沒啥大不了的,頂多罰我刷一個星期的鍋。這心裡頭,踏實。”
曾文帥早已迫不及待,趁著李大坤說話的空隙,眼神一凜,如同發現了獵物的鷹隼,閃電般伸出筷子,精準地夾起一塊最大、色澤最是誘人、醬汁掛得最是飽滿的裡脊,也顧不得那剛出鍋滾燙的溫度,飛快地塞進嘴裡。
高溫瞬間刺激著口腔黏膜,讓他忍不住齜牙咧嘴,口腔裡發出嘶嘶的吸氣聲,臉頰肌肉都扭曲起來,卻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將那塊美味吐出來,隻能含糊不清地、一邊努力咀嚼一邊甕聲甕氣地問:“唔……好吃,燙……但是真好吃!睿涵,你上次在電話裡說的雲裡霧裡的……那個穿越,是真的啊?大坤真在那邊給皇帝做飯?”他一邊費力地咀嚼著,一邊用混合著享受美食的滿足與對離奇故事難以置信的狐疑眼神,在戚睿涵和李大坤之間來回掃視,臉上寫滿了“這故事太扯但我又希望它是真的”的複雜表情,仿佛在聽一個精心編織卻因為細節過於真實而顯得漏洞百出的天方夜譚。
周禦也終於將注意力從那盤仿佛具有魔力的糖醋裡脊上暫時移開,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標誌性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而充滿理性的探究,看向戚睿涵,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析意味:“我們都當你之前是受了什麼特殊刺激,或者暑假閒得無聊,編了個極其複雜的故事來逗我們玩呢。畢竟,這事情太離奇,超出了正常認知範疇。可看大坤這回來後的架勢,顛勺炒菜的範兒,舉手投足間好像還真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沉穩?還有你暑假那一個星期,莫名其妙就聯係不上,輔導員那兒都正經報了備,說是參加什麼封閉式學術項目……難道,真有其事?”他的語氣更傾向於在龐雜信息中尋找邏輯支點,試圖用理性的篩子過濾掉那些看似不可能的部分,留下可以驗證的真實。
戚睿涵在曾文帥不情不願挪出的一點空位的床沿坐下,身下陳舊的木質床板立刻發出了輕微的、仿佛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李大坤遞過來一雙洗得乾乾淨淨、還帶著水汽的木質筷子,他接過,冰涼光滑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卻並沒有立刻去夾那盤近在咫尺、令人垂涎欲滴的糖醋裡脊。
戚睿涵的目光緩緩地、依次掃過三位室友熟悉而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臉龐——李大坤臉上帶著灶火熏烤後的樸實紅潤和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曾文帥眼中充滿好奇的活潑與對美食的純粹熱愛;周禦那冷靜審視的專注背後,是試圖理解並消化巨大信息量的努力。
窗外,是校園路燈在香樟樹葉縫隙間暈開的、朦朧而柔和的光斑,映著枝葉隨風搖曳的、模糊不清的黑影;室內,白熾燈明亮得有些刺眼,將一切照得無所遁形,飯菜升騰起的白色熱氣如同嫋嫋的薄紗,緩緩上升,模糊了書架上堆積如山的課本封麵,模糊了牆壁上張貼的球星或動漫海報鮮豔的色彩,最終,隻剩下兄弟們這幾張年輕、生動、卻帶著各自疑問的臉龐,在光影與蒸汽的氤氳中,顯得既真切又有些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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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如同無聲無息漲潮的海水,再次溫柔而堅定地湧上心頭,將他密密實實地包裹。那金戈鐵馬、枕戈待旦的十數年,那些在生死邊緣掙紮喘息、在權力漩渦中如履薄冰般周旋、在曆史洪流裡試圖奮力搏擊改變航向的日日夜夜,其厚重的重量與驚人的密度,與眼前這平靜得近乎瑣碎、充滿了食物油煙味和年輕人汗味的宿舍夜晚,形成了過於尖銳、幾乎令人窒息的對比。
仿佛那一切波瀾壯闊、血淚交織的經曆,真的隻是夾在現實這本厚重而平靜的書卷中的一場漫長而逼真的幻夢,如今書頁輕輕合攏,夢便醒了,隻留下一點恍惚的、抓不住的餘味,和內心深處難以言說的空洞與疲憊。
戚睿涵他沉默了幾秒,像是在深海潛泳了太久的人,驟然浮出水麵,需要時間適應那熟悉的、卻恍如隔世的氣壓。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手中那雙冰涼的竹筷,仿佛要從那實實在在的觸感中汲取某種講述的力量。他需要組織語言,需要將那段波瀾壯闊又危機四伏、充滿了個人情感與宏大敘事的複雜經曆,用最平緩、最不易驚擾眼前這片刻脆弱安寧的語調,小心翼翼地陳述出來。那些驚心動魄,那些生死一線,那些愛恨情仇,都需要被包裹在平靜的語氣之下,以免嚇到眼前這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室友,也以免讓自己再次被那些洶湧的情緒淹沒。
“是真的。”他終於開口,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仿佛很久沒有真正用力說過話,但這低沉中卻帶著一種經曆過極度喧囂與混亂後沉澱下來的、異乎尋常的平靜,這種平靜本身,就擁有一種超越言語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三個,我,大坤,還有……張曉宇,”提到這個久違的、帶著傷痛的名字時,他的語調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凝滯,像是琴弦被輕輕撥動後那不易察覺的顫音,眼神也瞬間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之前的平靜,“確實去了明末。從崇禎十七年那個天崩地裂的節點開始,一直到……順朝初立,天下底定。”
他沒有立刻渲染那些戲劇性的細節,沒有描述初臨亂世時麵對餓殍遍野、刀兵四起的驚恐與茫然,沒有描繪戰場上冷兵器碰撞的殘酷聲響與血肉橫飛的慘烈景象,也沒有言說宮廷深處那幽微難測的人心與無處不在的陰謀陷阱。
他隻是用一種近乎編年史般的、刻意抽離了情感的簡潔,大致勾勒出時間的跨度,他們幾人身份的轉變,以及一些無法繞開、決定命運走向的關鍵節點——他們是如何在那個混亂的時局下因緣際會結識了那時尚且年輕、野心初露的吳三桂;自己如何在吳三桂的引薦下,懷著複雜的心情南下前往那個看似繁華卻已風雨飄搖的金陵城;如何在那個人心惶惶、黨爭不休的南明小朝廷裡,如同走鋼絲一般找到微妙的立足之地;如何殫精竭慮地推動那脆弱不堪、阻力重重的“聯明抗清”策略;如何在烽火連天的江北防線,與勢不可擋的八旗鐵騎進行一場場浴血搏殺;又如何眼睜睜看著內部無儘的傾軋猜忌和外部持續的巨大壓力,如何一點一點拖垮了那個本就不堪一擊的、漢家最後的朝廷;最終,又是如何見證並身不由己地參與了大順政權取代南明,掃清殘餘抵抗勢力,一統天下的過程。
他提到了董小倩,那個原本在曆史中或許隻是驚鴻一瞥的名字所代表的女子,她的聰慧機敏、內在的堅韌以及在後來那場席卷而來的大瘟疫中,所展現出的非凡勇氣和悲憫之心。提到了為了弄清那場詭異瘟疫的真正根源,他與那位明末曠世奇才方以智一同,在幾乎一無所有的條件下,如何靠著一點模糊的理論記憶和無數次的實踐,艱難地研製出這個時空第一台具備實用意義的顯微鏡的曲折過程。
戚睿涵還提到了戰場上,箭矢帶著淒厲呼嘯緊貼著頭皮飛過時,那瞬間凍結血液的寒意;也提到了在瘟疫隔離營中,麵對不斷倒下、痛苦死去的軍民時,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和挫敗,以及最終在鏡片下第一次清晰地看到那些遊動的、微小而致命的細菌時,那種混雜著震驚、狂喜與更大憂慮的複雜心情。
最後,他提到了歸來,那奇異的、令人頭腦空白的時空錯位感——對他們而言,是實實在在的十數年的顛沛流離、生死考驗、情感糾葛,對於這個他們曾經熟悉無比的世界,僅僅冰冷地、無情地過去了一個星期。那種被時間拋擲、與世界脫節的疏離感,至今仍未能完全消散。
寢室裡陷入了一種奇異的、近乎凝滯的安靜。隻有頭頂那架老舊的吊扇還在不知疲倦地轉動著,發出規律的、催眠般的嗡嗡聲,以及偶爾,誰的筷子尖端不小心碰到碗盤邊緣,發出清脆又顯得格外突兀的輕響,打破這沉重的寂靜。
曾文帥和周禦聽得入了神,嘴巴不自覺地微微張著,連咀嚼的動作都徹底停滯了,仿佛生怕一點點多餘的動靜,就會像驚飛蝴蝶般,打斷這不可思議的、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敘述,讓眼前這由言語構建起的、光怪陸離的幻景瞬間崩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