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像一條被烈日炙烤得奄奄一息的巨蟒,在無垠的戈壁上扭曲著伸向遙遠的天際。路麵龜裂,塵土是這裡唯一的主角,它們被急促的馬蹄一次次狂暴地揚起,在灼熱的空氣中翻滾、升騰,最終又無可奈何地、緩緩地落回地麵,給所有途經的人與物披上一層灰黃的外衣。
戚睿涵伏在馬背上,身體隨著牲口奔馳的節奏機械地起伏,仿佛靈魂早已被顛簸出竅,隻留下一具憑借本能緊貼馬鞍的軀殼。他的嘴唇乾裂,布滿了細小的血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喉嚨裡是火燒火燎的痛。汗水早已流乾,浸透中衣後又板結的鹽漬摩擦著皮膚,帶來陣陣刺痛。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在驛站更換馬匹,隻感覺五臟六腑都在持續的顛簸中錯了位,耳朵裡是永無止境的風聲呼嘯,眼前的景物——荒涼的戈壁、偶爾出現的枯樹、遠處模糊的山巒輪廓——都像是隔著一層晃動的水紋,模糊而不真實。
“快…再快些…”他翕動著乾裂的嘴唇,喃喃著,聲音嘶啞微弱,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這聲音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是對自身極限的拷問和鞭策。
隨行的兩名士兵,情況也不比他好多少。年輕的那個叫陳伍,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此刻麵色慘白如紙,嘴角殘留著嘔吐後的汙漬,眼神渙散,卻仍憑著一股狠勁,死死抓著韁繩,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年長些的叫權德柱,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兵,此刻雖然還能勉強保持騎姿,但眉宇間也充滿了疲憊,他不時擔憂地瞥向馬背上的戚睿涵,嘴唇動了動,那句“大人,歇歇吧”在喉嚨裡滾了幾滾,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他知道,歇不得,一刻也歇不得。
思緒在熱浪中飄忽,回到了五天前的北京。
紫禁城的氛圍與這戈壁的酷熱截然不同,那是一種沉悶的、山雨欲來的壓抑。李自成在得知哈密衛的“太平景象”竟是左良玉精心編織的騙局,而被他下旨處斬的朱雍梁很可能是被誣陷的消息後,幾乎是從龍椅上彈了起來。懊悔與急切在他臉上交織,他用力將一份密報拍在禦案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務必追上欽差,刀下留人。戚愛卿,你持朕令牌,火速趕往哈密衛,不得有誤!”
那麵沉甸甸的、刻著“如朕親臨”的黃金令牌,此刻就緊貼在他的胸口,硌得生疼,卻又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意誌。
然而,薄立豐帶領的欽差隊伍,比他們早出發了整整一日。那個司禮監的太監,得了左良玉的巨額好處,行程上半點不敢耽擱,一路上換馬不換人,像一支淬了毒的箭,直射西域。時間的差距,在這漫長的官道上,被拉扯成一道看似無法逾越的天塹。
“大人,前麵就是哈密衛了!”權德柱突然喊道,聲音因乾渴而破裂,卻帶著一絲絕處逢生的希望。
戚睿涵猛地從昏沉中驚醒,勉強抬起頭,眯起幾乎被汗水與塵土糊住的眼睛向前望去。果然,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在一片蒸騰扭曲的熱浪之後,一道土黃色的城牆輪廓隱隱浮現,像海市蜃樓,卻又真實得讓人想哭。
到了,終於到了。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支撐著他,他試圖直起身子,催動戰馬加快速度。然而,這個動作牽動了他早已透支的身體,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襲來,胸口煩惡欲嘔,他猛地俯身咳嗽起來,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濺在沾滿塵土的棕色馬鬃上,染出幾點刺目的暗紅。
“大人!”兩名士兵齊聲驚呼,聲音裡充滿了驚恐。
“無妨…”戚睿涵艱難地擺手,用早已汙濁不堪的袖子胡亂擦去嘴角的血跡,那抹鮮紅在他灰敗的臉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進城…快進城…”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他強打起最後一絲精神,用腳跟狠狠磕了一下馬腹。戰馬吃痛,加速向前衝去。城門在視野中逐漸放大,守城的官兵身影也變得清晰。到達城門的那一刻,戚睿涵感覺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空,他幾乎是滾下馬背的,雙腿軟得像煮熟的麵條,根本無法站立,全靠權德柱和陳伍一左一右死死攙扶才沒有當場癱倒。
“開…開門…”他劇烈地喘息著,肺部像破風箱般嘶啞作響,用顫抖的手舉起那麵象征著皇權的黃金令牌,“聖旨…刀下留人…”
守城的官兵看清令牌,臉色驟變,不敢有絲毫怠慢,急忙喝令打開城門。沉重的城門發出吱呀呀的呻吟,緩緩開啟一條縫隙。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們三人踉蹌著踏入城門陰影的那一刻,一隊盔明甲亮、神色冷峻的士兵如同從地底冒出般,攔住了去路。為首的一名百戶,手按腰刀,眼神銳利如鷹隼,冷冰冰地開口,聲音裡沒有任何溫度:“刑場重地,閒人免進!”他的目光掃過戚睿涵手中的令牌,卻視若無睹,顯然早已得了嚴令。
戚睿涵心頭猛地一沉,仿佛墜入冰窟。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推開攙扶他的權德柱和陳伍,跌跌撞撞地向前衝去,用儘全身力氣嘶喊:“聖旨到,刀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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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百戶一揮手,親兵們迅速組成一道嚴密的人牆,如同銅牆鐵壁。戚睿涵不顧一切地用手推搡,用身體衝撞,但他虛弱的狀態如何能撼動這些精銳士兵?他幾乎是連滾帶爬,試圖從人縫中鑽過去,向著記憶中刑場的方向亡命奔去。
戚睿涵感覺自己像是在一場最深沉的噩夢中奔跑,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肺部每一次擴張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耳朵裡嗡嗡作響,各種嘈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卻又奇異地能從中分辨出遠處傳來的、隱約的騷動聲——那是無數人彙聚而成的聲浪,預示著某種正在發生的大事。
“讓開,聖旨到!”他再次嘶吼,聲音已經扭曲變形,不像他自己,更像一頭瀕死野獸的哀鳴。
哈密衛城中心的廣場,此刻已是人山人海,卻又被一種無形的悲愴與肅殺籠罩。左良玉的親兵團團圍住了刑場,士兵們手持明晃晃的長矛,麵色冷峻,如同雕塑,將哭喊、哀求、咒罵的百姓死死擋在外圍。人群像波濤一樣湧動,每一次衝擊都被冰冷的長矛和堅定的步伐逼退,留下絕望的嗚咽。
刑場中央,臨時搭建的木台被烈日曬得發白。朱雍梁被反縛雙臂,強行按著跪在地上。他那一身象征朝廷命官的青袍早已被剝去,隻穿著一件汙跡斑斑的白色中衣,上麵沾滿了塵土與暗褐色的血跡。頭發散亂地披拂下來,遮住了部分麵容,但從那挺直的脊梁和昂起的頭顱,依然能看出他往日的風骨。他的臉上並無半分懼色,隻有一種深沉的悲憫和無法洗刷的冤屈。
監斬官薄立豐坐在臨時搭起的涼棚下,陰涼卻無法驅散他內心的焦灼。這位司禮監派來的太監,麵色比朱雍梁的中衣還要蒼白,額頭上不斷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手指不停地撚動著一串紫檀木佛珠,嘴唇微微開合,念念有詞,不知是在為即將赴死的魂靈超度,還是在為自己這趟注定沾染汙名的差事祈求神佛庇佑。他不時焦慮地望向場邊的日晷,那移動的陰影仿佛直接烙在他的心上。
左良玉則悠然坐在薄立豐身旁,一身鋥亮的戎裝與他誌得意滿的神情相得益彰。他甚至還端起旁邊的茶碗,輕輕吹開浮沫,呷了一口,姿態閒適得仿佛在觀賞一出與己無關的大戲。他時不時與身旁侍立的副將低聲交談幾句,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笑意。
“將軍,時辰…時辰將至。”薄立豐終於忍不住,用他那尖細的、帶著顫抖的嗓音開口。
左良玉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淡淡道:“公公急什麼?午時三刻未到,何必匆忙送朱大人上路?”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讓薄立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他清楚左良玉為何如此從容——從這刑場到城門,每一處關鍵位置都把守著他左良玉的親信,鐵桶一般。就算真有變故,比如現在可能正在發生的,也無人能及時闖入這核心之地。
就在這時,朱雍梁猛地抬起頭,散亂發絲後的目光如兩道冷電,直射向左良玉,聲音雖然沙啞,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下來的刑場:“左良玉!你縱容部下欺壓百姓,勾結豪強,貪贓枉法,如今又構陷忠良,你終究惡有惡報,難逃法網!”
左良玉冷哼一聲,放下茶碗,聲音提高了些許,刻意讓周圍的人都聽到:“朱大人死到臨頭,還要血口噴人?你勾結蒙古、沙俄奸細,意圖複辟前明,證據確鑿,陛下親自下旨處斬,何來誣陷之說?”
“證據?”朱雍梁仰天大笑,笑聲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嘲諷,“屈打成招的供詞,精心偽造的書信,這就是你的證據?左良玉,你當真以為你能一手遮天,蒙蔽聖聽,欺壓這哈密衛的萬千黎庶嗎?”
他猛地轉向四周被阻隔在外的百姓,用儘力氣提高聲音,那聲音如同洪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哈密衛的父老鄉親們,我朱雍梁無能,不能為你們鏟除奸佞,還這西域一個朗朗乾坤。今日我死不足惜,隻盼朝廷終有一日會明察秋毫,蕩清汙濁,還你們一個公道,一片青天!”
這番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百姓壓抑的情緒。人群中頓時爆發出震天的哭聲和呐喊。
“朱大人是清官啊!”
“青天大老爺冤枉!”
“求求你們,放過朱大人吧!”
“狗官左良玉,你不得好死!”
哭聲、喊聲、哀求聲、咒罵聲彙成一片悲憤的海洋,連一些負責警戒的士兵都麵露不忍之色,悄悄低下頭去,不敢直視那些絕望的眼睛。
左良玉臉色一沉,猛地拍案而起,厲聲喝道:“肅靜,刑場之上,豈容喧嘩!再有喧嘩者,以同黨論處!”冰冷的威脅暫時壓製了騷動,但那種無聲的悲憤更加令人窒息。
他轉向薄立豐,語氣不容置疑:“公公,時辰到了嗎?”
薄立豐身體一顫,顫抖著看向日晷,那標誌著午時三刻的陰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最終的刻度上。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感覺那口唾沫如同砂石般磨過喉嚨,最終,極其緩慢而又沉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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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左良玉輕描淡寫地一揮手,仿佛在拂去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行刑吧。”
命令一下,兩名膀大腰圓、赤裸著上身、頭裹紅巾的劊子手立刻上前。一人按住朱雍梁的肩膀,另一人則抽掉了插在他背後的亡命牌,扔在地上。鬼頭刀被高高舉起,沉重的刀身在正午最熾烈的陽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冰冷刺眼的光芒。
朱雍梁被強行按著俯身在冰冷的木台上。他最後望了一眼頭頂那片湛藍得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緩緩閉上眼睛,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若歎息般低語:“陛下,臣問心無愧,隻恨…隻恨不能親眼看見奸佞伏法,盛世來臨…”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刑場邊緣的騷動驟然加劇。伴隨著士兵的嗬斥和肉體碰撞的聲音,一個身影如同狂風中的破絮,踉蹌著、卻又無比決絕地撲入了刑場圈內,正是戚睿涵。
他此刻的形象狼狽到了極點,官袍在衝撞中撕裂,沾滿塵土與汗漬,臉上是病態的潮紅,嘴角殘留著未擦淨的血跡,頭發散亂,眼神卻燃燒著最後的、瘋狂的光芒。他用儘胸腔裡最後一絲氣息,發出了撕裂般的呐喊:
“聖旨到——刀下留人——”
這嘶啞、破裂卻又蘊含著無儘焦急與權威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刑場上空炸響、回蕩。刹那間,所有人的動作都凝固了。薄立豐像被針紮了一樣猛地從座位上彈起,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手中的佛珠“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檀木珠子滾落一地。
左良玉瞳孔驟然收縮,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按住了腰間的刀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百姓們屏住了呼吸,無數雙眼睛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希望之光,死死盯住了那個突然闖入的身影和被他高高舉起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黃金令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生死立判的一瞬,那柄被高高舉起的鬼頭刀,帶著劊子手慣性的力量和行刑的決絕,已然落下。
“噗——”
刀鋒劃過脖頸的聲音,細微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下一刻,溫熱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洶湧而出,瞬間染紅了粗糙的木台,濺滿了劊子手赤裸的胸膛和猙獰的麵龐。朱雍梁的頭顱脫離了身軀,滾落在地,沾染了塵土,他雙目圓睜,瞳孔中似乎還殘留著對這片土地最後的凝視,對未竟事業的遺憾,對朗朗乾坤的期盼。
刑場陷入了一片絕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寧靜。
仿佛連時間都停止了流動。百姓的哭泣聲、呐喊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了那具仍在微微抽搐的無頭屍體和滾落在地、死不瞑目的頭顱上。空氣中彌漫開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氣,與塵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戚睿涵呆立在原地,身體僵硬,目光直勾勾地看著那從木台邊緣不斷滴落的鮮血,看著它們在地麵的浮土上彙聚成一小灘不斷擴大的、暗紅色的黏稠液體。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日奔波的極度疲憊、高燒帶來的眩暈與混沌、以及眼前這極具衝擊力的慘狀,像無數把重錘,同時擊中了他早已緊繃到極限的神經和意誌。
他雙腿一軟,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重重地跪倒在地。緊接著,胸口一陣劇痛翻湧,又是一口鮮血抑製不住地噴了出來,濺落在身前的地麵上,與遠處的朱雍梁之血遙相呼應。隨後,無儘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湧來,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識,他身體一歪,徹底失去了知覺,倒在哈密衛刑場冰冷的土地上。
北京,紫禁城,乾清宮。
宮內的冰鑒散發著絲絲涼意,卻無法驅散李自成心頭的焦躁與煩悶。他背著手,在鋪著華麗地毯的殿內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首輔李岩和寧國公吳三桂垂手立於一旁,眉頭緊鎖,殿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已經六天了,”李自成突然停下腳步,目光投向殿外被烈日炙烤的漢白玉廣場,“睿涵他們…應該快到哈密衛了吧?”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也有一絲深藏的不安。
李岩上前一步,躬身回應,語氣謹慎:“陛下,戚元芝一行日夜兼程,不惜馬力和人力,按最樂觀的估計,此時應當已抵達哈密衛。隻是…”他頓了頓,有些猶豫。
“隻是什麼?”李自成銳利的目光立刻掃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