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九年的冬月,北京城。
天空是那種被嚴寒淬煉過的、清冽而高遠的湛藍,仿佛一塊巨大的、毫無雜質的藍寶石,籠罩著這座剛剛易主不久的恢弘帝都。陽光毫無阻礙地傾瀉下來,金輝鋪滿了紫禁城的琉璃瓦,灑遍了棋盤般整齊的街巷,照亮了結了薄冰的運河河麵。光線雖帶著冬日的冷淡,缺乏真正的暖意,卻將萬物照耀得格外清晰、硬朗,連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都仿佛被凍結了,在光柱中閃爍著細微的金芒。
寒意如同無形的潮水,滲透進磚石的每一個縫隙,但與前些年相比,這寒意似乎少了幾分刺骨的絕望。城內外的百姓,臉上雖仍有風霜之色,卻罕見了過去那種深入骨髓的愁苦與驚惶的瑟縮。李自成數年堅持的“免糧”之策,如同久旱後遲來的甘霖,雖未能立刻讓乾涸的大地變得肥沃,卻實實在在地浸潤了瀕死的根係,讓民生得以喘息。
市井之間,那種壓抑的、死氣沉沉的氛圍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底層的、樸素的安穩感,如同初春冰層下悄然湧動的暗流,開始在街巷間彌漫。店鋪的招牌在寒風中搖擺得似乎也更賣力了些,吆喝聲裡也多了幾分底氣。
建極殿內,則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鎏金炭盆裡,上好的銀霜炭燒得正旺,橘紅色的火焰穩定地跳躍著,驅散了從門窗縫隙滲入的凜冽寒氣,將整個殿堂烘得暖意融融,甚至帶著一絲檀香與暖炭混合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氣息。
龍椅之上,李自成身披明黃色的龍袍,袍服上的金線龍紋在殿內光線映照下,流轉著暗沉的光澤。他端坐著,背脊挺得筆直,多年的軍旅生涯和最近的帝王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複雜的印記。
他的臉龐依舊帶著些來自黃土高原的風霜痕跡,皮膚粗糙,眉宇間鐫刻著歲月與征戰留下的溝壑,那是難以被錦繡華服完全掩蓋的過往。然而,他的眼神已然不同,昔日的草莽銳氣被一種愈發沉穩、深邃的目光所取代,開國之君的威儀正逐漸浸透他的骨血,使得殿下群臣不敢直視。
文武百官分列兩側,緋袍玉帶,肅穆無聲。隻有偶爾響起的輕微咳嗽聲,或是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才打破了這片近乎凝滯的莊嚴。
戶部尚書張同敞手持玉笏,穩步出班,躬身奏道:“陛下,永昌以來,陛下念天下初定,民生凋敝,特頒行‘免糧’、‘均田’之策,如春風化雨,天下黎庶莫不感戴皇恩浩蕩。”他的聲音清晰而平穩,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然,臣嘗聞,國之大者,需有恒製,有經久之規。免稅之政,雖能解一時倒懸之急,紓緩民困,終非長久安邦定國之策。無穩定財源,則軍餉、官俸、河工、賑濟,皆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臣與戶政府同僚,殫精竭慮,參照前明萬曆時張閣老張居正)所行‘一條鞭法’之精要,斟酌當下時宜,損益增刪,擬定了新的賦稅製度章程,懇請陛下聖裁。”
話語落下,殿內愈發安靜下來,仿佛連炭火燃燒的劈啪聲都清晰可聞。眾臣皆知,此乃關乎國本、觸及各方利益的大事。此前數年的寬鬆,是新生政權立足未穩時的權宜之計,但一個龐大的帝國機器要持續運轉,終究需要穩定且可持續的財政收入來支撐。許多人的目光低垂著,心中卻各自盤算著這新法會對自身、對背後的勢力產生何種影響。
李自成微微頷首,洪亮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張愛卿為國籌謀,辛苦了。且將新稅製之詳細,一一道來。”他的目光掃過殿下眾臣,帶著審視的意味。
“臣遵旨。”張同敞展開手中精心撰寫的奏章,聲音提高了些許,確保殿內每個角落都能聽清,“陛下,新稅法之宗旨,在於‘均平賦役,蘇解民困’,旨在建立一套公平、簡明、可持續之稅製。其一,首要之務,乃清丈天下田畝。無論官田、民田、勳貴田莊,亦或寺廟道觀之產,皆需重新丈量,登記在冊,繪製魚鱗圖冊,確保田畝數目清晰,稅基明確,使詭寄、投獻等積弊無所遁形。”
他略微停頓,讓第一條重磅信息在群臣心中沉澱,然後繼續道:“其二,賦役合並,簡化名目。將此前繁多複雜之田賦、徭役及各色加派,一並折為銀兩征收。百姓隻需按冊繳納銀錢,便可免去親身服役之擾,亦可有效防止胥吏層層加碼,從中盤剝。”
“其三,”張同敞的聲音愈發清晰有力,“亦是此新法之關鍵。為體現陛下仁政,區彆對待,將全國人戶,按其實際田產多寡、丁口狀況,劃分為三等。”他環視群臣,目光在幾位身著勳貴服飾的官員臉上稍作停留,然後朗聲宣布,“大戶,即田產豐裕、家資雄厚者,承平日久,積累頗豐,當為國多擔些責任,其田賦稅率,定為十五稅一;中戶,家資中等,溫飽有餘者,稅率定為三十稅一;小戶,即貧寒之家,及陛下均田政策下新得田產之自耕農,乃固國之本,當極力撫恤,其稅率定為五十稅一。此外,遇水旱蝗災等荒歉年份,各地可視災情輕重,奏請減免賦稅,尤需優先保障小戶之稅得以減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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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殿內頓時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低低的議論聲。這稅率,相較於明末那些令人窒息的“三餉”遼餉、剿餉、練餉)加派,簡直是天淵之彆。尤其是對中戶和小戶,稅負極輕。而那清晰的等級劃分,意圖更是明顯——保護占據人口絕大多數的普通百姓和新興的自耕農階層,將國家財政的主要負擔,更多地轉向了那些擁有大量土地的富戶和勳貴。一些出身寒微或理念相近的官員微微點頭,麵露讚許;而另一些則眉頭微蹙,顯然在權衡著自身家族的得失。
這時,內閣首輔李岩手持玉笏,出列補充。他氣質儒雅,聲音溫和卻自帶一股說服力:“陛下,張尚書所言極是。此稅法之核心要義,在於‘損有餘以補不足’。孔子雲:‘不患寡而患不均’。大戶多承祖蔭,田連阡陌,於國難之際,多擔稅負,既是義務,亦屬情理之中。而小戶初得生機,宛若幼苗,輕徭薄賦,使其能安心耕作,繁衍人口,積蓄家業,如此則民富而國強,此乃真正之固本培元。再者,稅製一旦明晰,等級分明,征收有據,便可最大程度抑製地方官吏巧立名目,濫加征收,此亦為吏治清明之一助。”
李自成沉吟著,粗大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他目光掃過殿下幾位跟隨他起於陝西的老兄弟,見牛金星、宋獻策等人雖麵色沉靜,但並無出言反對之意,心中便知,這套稅製方案在核心決策層內部已然達成了共識。他內心深處始終銘記著,當初能夠席卷天下,靠的就是“均田免糧”這麵大旗。如今雖然形勢所迫,不能完全實現“免糧”,但這套明顯向底層傾斜的稅製,依然最大限度地兌現了當年的承諾,體現了新政權力圖與舊明決裂的姿態。
“準奏。”李自成最終拍板,聲音果斷而充滿力量,“便依張愛卿與戶政府所議,新稅製自永昌十年春耕後,擇地先行試行,觀其成效,再推及全國。著戶政府會同都察院,選派乾員,嚴格監督地方執行。朕有言在先,此乃安民之策,若有陽奉陰違、欺上瞞下、或借清丈田畝、核定等級之機,勒索盤剝百姓者,”他頓了頓,目光陡然變得銳利,“無論涉及何人,一經查實,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陛下聖明!”群臣齊聲應和,聲音在暖融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不同的心思和考量。
賦稅這一關乎國計民生的頭等大事議定,殿內的氣氛尚未完全鬆弛,刑政府尚書黃道周又手持玉笏,神情嚴肅地出列奏道:“陛下,國不可一日無法,亦不可一日無善法。我朝肇基,百廢待興,律法一事,尤為緊要。目前各級衙門斷案,多仍承襲明製,沿用《大明律》,然時移世易,前明舊律於今日之情勢,難免有不合時宜之處,需有所增刪厘定,以符我大順之氣象。”
他略微躬身,繼續道:“臣等奉旨,已初步完善《大順律》,其主體仍以《大明律》為藍本,強調綱常倫理,維護社會秩序,對於貪腐、謀逆、不孝等十惡重罪,尤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此外,臣以為,明太祖高皇帝之《大誥》,亦當重新啟用,刊印頒行天下,使官吏知所警戒,軍民曉諭律法之嚴。”
《大誥》乃是明太祖朱元璋親自編纂的刑典,以案例形式呈現,語言通俗,刑罰極為嚴酷,旨在用重典震懾官吏,教化百姓。李自成起兵之初,為爭取民心,也曾借用過其名號。如今黃道周提議重新啟用,既有追溯中原正統法統之意,也明確包含著以嚴刑峻法來整肅吏治、震懾人心的現實考量。
李自成對此深表讚同,他深知吏治腐敗是前明覆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對此深惡痛絕。“黃閣老所言甚是。律法之要,貴在嚴明公正,更貴在雷厲風行地執行。朕起自民間,深知胥吏之奸猾,貪墨之害,尤勝刀兵,足以傾覆社稷。《大順律》與《大誥》並重,務使天下皆知朕整肅吏治、革除積弊之決心。都察院、大理寺、刑政府,爾等身為執法之司,務須秉公持正,明察秋毫,不得有絲毫徇私枉法!”
兩條關乎大順王朝未來走向的重大製度就此確立,朝會的氣氛在肅穆中更添了幾分凝重。所有身處其間的人都明白,大順王朝,這個脫胎於農民起義的新生政權,正在從“打天下”的創業階段,艱難而堅定地轉向“治天下”的守成階段。這些製度的建立與完善,是王朝能否真正站穩腳跟,實現長治久安的基石。
散朝之後,戚睿涵隨著人流走出建極殿。冬日的陽光迎麵撲來,帶著清冷的味道,與殿內暖融的氣息形成鮮明對比,讓他精神為之一振。他乘坐馬車回到了被賜予的光祿大夫府。府邸門前石獅肅立,門楣高大,彰顯著主人如今的身份。
他所居住的“涵今院”內,此時卻是另一番溫馨景象。炭盆同樣燒得暖和,上好的紅羅炭無聲地散發著熱量。董小倩、白詩悅、袁薇三人正圍坐在一張紫檀木嵌螺鈿的圓桌旁,桌上攤開著一些繪製著奇怪圖形和符號的紙張,似在商議著什麼。董小倩依舊是一身素雅的衣裙,眉宇間帶著江南水鄉的溫婉,正執筆輕輕標注著什麼;白詩悅則穿著更利落的現代風格改良襖裙,托著腮,眼神靈動;袁薇則是一身書卷氣,正指著圖紙低聲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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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戚睿涵回來,官袍還未換下,眉宇間帶著朝會後特有的那種混合著思慮與釋然的複雜表情,白詩悅率先放下手中的東西,關切地問道:“睿涵,回來了?今日朝會時間不短,可是有什麼大事發生?看你這一臉鄭重,像是剛經曆了一場頭腦風暴。”她用了現代的詞彙,好在董小倩早已習慣她們偶爾冒出的怪話。
戚睿涵解下厚重的官袍披風,旁邊的侍女自然地接過。他在桌旁空著的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下,身體微微放鬆。董小倩沒有說話,隻是嫻熟地拿起桌上的青瓷茶壺,為他斟了一杯剛沏好的熱茶,茶香嫋嫋,是熟悉的龍井。他接過茶杯,溫熱的瓷壁透過指尖傳來暖意,他雙手捧著,輕輕嗬了口氣,這才將今日朝會上關於新稅製與完善律法的事情,擇其要點,向她們娓娓道來。
袁薇聽完,纖細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十五稅一,三十稅一,五十稅一……這稅率階梯設置得確實頗有講究,體現了明顯的政策傾斜。看來陛下和朝中諸位大臣,是真心想貫徹‘與民休息’的方針了。比起明末那幾乎刮地三尺的‘三餉’加派,以及各種名目的攤派,如今這稅率,對於普通百姓而言,確實堪稱仁政,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董小倩也抬起眼眸,輕聲道:“我在江南家中時,常聽父兄與來訪的士人談及賦稅之重,民不聊生,胥吏如虎。若當時朝廷能施行此等仁政,稍恤民力,或許……”她話語未儘,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追憶與感慨,那場席卷天下的巨變,終究也改變了她們董家乃至無數人的命運。她沒有說下去,但眾人都明白她的未儘之語——明朝的滅亡,沉重而失均的賦稅,確實是重要的推手之一。
戚睿涵飲了口溫熱的茶湯,感受著那縷清香沁入心脾,歎道:“是啊,‘均田免糧’的口號是我們當初凝聚人心的旗幟,既然喊出來了,就要想辦法兌現,至少部分兌現。完全免稅不現實,國家機器需要運轉,但這套等級稅製,確實向天下人表明了大順與朱明截然不同的態度。保護小戶,限製大戶,這是鞏固政權根基最實際的做法。至於《大順律》和《大誥》……亂世用重典,如今雖漸趨平穩,但吏治積弊非一日之寒,官場習氣扭轉不易,用《大誥》這等以嚴酷著稱的武器加以震懾,也是必要之舉,可謂對症下藥。”
白詩悅聞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帶著幾分欣慰與調侃:“看來咱們這位李皇帝,是真想做個好皇帝了,至少眼下看來,這步子邁得還算穩妥,知道什麼該繼承,什麼該改革,知道民心向背的關鍵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