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藍萬頃,浩渺無涯。
航隊離開了尼科巴群島那些曾短暫提供庇護的綠色礁岩,再次義無反顧地駛入浩瀚無垠的印度洋腹地。船首如同巨犁,沉穩而堅定地劈開深藍色的海水,留下兩道長長的、不斷翻滾擴展的白色尾跡,仿佛在無邊的藍色綢緞上繡出的華麗紋路。海風持續不斷地鼓蕩著巨大的硬帆,帆麵緊繃,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聲響,推動著這支承載著雄心與希望的船隊,向著傳說中如珍珠般散落的西方國度——溜山國,堅定前行。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在海麵上灑下無數躍動的金色鱗片。偶爾有飛魚受驚躍出水麵,在空中劃出銀亮的弧線,又倏地鑽回深邃的海水之中。遠處,一群海豚追逐著船隊,它們光滑的脊背在陽光下閃爍,時而躍起,帶來陣陣水手的歡呼和短暫的輕鬆。
在旗艦“伏波號”的甲板上,戚睿涵、劉菲含與剛剛獲救不久的南福公並肩而立,圍著一張攤開的、略顯陳舊的航海圖。海圖之上,墨線勾勒出已知的陸地與推測的航線,大片區域仍是令人敬畏的空白。南福公雖年邁,衣衫在海難中多有破損,臉上刻滿了風霜與歲月的痕跡,但那雙重新煥發出神采的眼睛,顯示出他並未因多年的海上流亡而消磨掉對這片廣闊水域的深刻認知。他的手指,關節粗大,皮膚粗糙如砂紙,在海圖上緩緩移動,最終落在一串用蠅頭小楷標注的島嶼群上。
“按目前的航速與羅盤指向來看,”南福公的聲音帶著老水手特有的沙啞與篤定,“若無大的風浪偏差,再有兩三日,便可望見溜山國的海岸線了。此國島礁散布,如星辰點綴於碧海,民眾多以漁獵、采集椰子和香料為生,性情原本不算凶悍。”他的指尖在那片島嶼區域劃了一道弧線,“隻是……唉,此地地處東西航道要衝,過往商船繁多,也常受各方海盜侵擾劫掠,故而對外來者,戒心難免重些。他們的國王巴沙德,老夫早年曾有過一麵之緣,是個直性子,但頗重傳統,敬畏神靈。”
劉菲含扶了扶她那個用現代工藝勉強修複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專注而充滿探究欲。她作為理科生的嚴謹思維,讓她對任何未知領域都抱有強烈的解析衝動。
“根據有限的記載和南福公您的描述,”她輕聲說道,語氣如同在分析實驗數據,“溜山國的文明程度似乎更依賴於海洋的直接饋贈,社會組織可能較為鬆散,武器也多以就地取材的竹弓、石矛為主,加工技術相對原始。若能建立穩定的友好貿易關係,我們帶來的絲綢、瓷器、茶葉,可以交換他們的香料、珍珠、珍稀木材,互通有無,對雙方都是極大的好事。關鍵在於建立信任。”
戚睿涵微微頷首,他的目光卻投向遠方那水天一色的海平麵,那裡深邃莫測,仿佛蘊藏著無儘的秘密與挑戰。“希望如此。我們攜帶的禮物,應當能表達我們的善意。”他頓了頓,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想起在尼科巴群島上南福公提及的那個名字,“隻是……那個海盜頭子拉傑,行事詭譎難測。其父沙瑪·辛格已是惡名昭彰,他恐怕不會輕易讓我們順利與溜山國交往。尼科巴的失利,他定然懷恨在心。”
南福公花白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臉上深刻的皺紋裡嵌滿了化不開的憂慮,如同被海風常年侵蝕的礁石縫隙。“公子所慮極是,老朽心中亦是為此惴惴不安。”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鹹腥氣息的海風,“拉傑此人,老朽雖隻見過寥寥數麵,但其人狡詐陰險,遠勝其父。那沙瑪·辛格,凶殘暴虐,如同海上驟然興起的颶風,來得猛烈,去得也快,雖可怕卻易防。而拉傑……他更像那些隱藏在斑斕珊瑚叢中的毒鮋,善於偽裝,精於算計,耐心極佳,不動則已,一動便是瞄準要害,力求一擊必中。他既已盯上我們,又在尼科巴失了手,以他的性子,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老夫隻怕,他此刻已在前方布下了我們尚未察覺的羅網。”
就在他們低聲討論,空氣中彌漫著隱隱擔憂之際,伏波號主桅杆頂端的了望台上,負責警戒的水手發出了有節奏的旗語信號,表示航隊已接近預定海域,前方出現大片島礁陰影。
統帥朱成功一身利落的短靠,外罩輕甲,站在船頭高處,目光銳利如鷹。他接到信號,立即下令各船收縮隊形,保持緊密聯係的戰鬥陣列,所有人員提高警惕,弓弩火銃準備就緒。同時,他派出一艘輕快的哨船,由經驗最為豐富的老水手吳冰帶領十三名精乾水手,先行前往溜山國主島附近偵察情況,並嘗試進行初步的、非正式的接觸,試探對方的態度。
吳冰是個沉默寡言但手腳極為麻利的漢子,古銅色的臉龐上寫滿了與大海搏鬥半生的滄桑,對風向、洋流的微妙變化有著近乎野獸般的本能直覺。他領命後,沒有多餘言語,隻是抱拳行禮,隨即帶著精心挑選的十三名兄弟,敏捷地躍上哨船。那艘小船如同離弦之箭,迅速脫離了主隊龐大的身影,帆槳並用,很快便化作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海天相接處的薄霧與粼粼波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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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大順航隊尚未抵達的溜山國主島上,一場由拉傑精心策劃、瞄準人性弱點的陰謀,已然搶先一步,如同毒藤般悄然蔓延開來。
拉傑麾下的海盜船隊,憑借對本地錯綜複雜航路的熟悉和船體輕便快速的優勢,早已抄隱秘的近路,搶先一步抵達了溜山國外圍。他們並未大張旗鼓地發動進攻,而是巧妙地隱匿在主島外圍那些星羅棋布的小島、茂密的紅樹林和犬牙交錯的珊瑚礁之後,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鱷魚。
拉傑本人,則帶著幾名最擅長察言觀色、巧言令色的心腹,換上了相對整潔、甚至模仿了某些印度土邦貴族風格的衣物,登上了主島,以“婆羅門商人”的身份,再次求見溜山國的國王巴沙德。
溜山國的王庭設在一片開闊的白色沙灘之後,背靠著鬱鬱蔥蔥的熱帶叢林。巨大的棕櫚樹葉和粗壯的木材搭建起開闊的廳堂,雖不似中原宮殿般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卻也彆具一種粗獷、自然而又莊嚴的風貌,處處透露著與海洋、森林共生的智慧。
巴沙德國王年約五旬,長年的海上生涯和島主生活,使得他的皮膚呈現出深沉的古銅色,身形魁梧壯碩,肌肉虯結,臉上刻畫著統治這片島嶼多年所積累的風霜、威嚴,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對於拉傑這位“婆羅門貴族”的再次到訪,內心本能地存著幾分疑慮。不久前的初次見麵,這位貴族雖言語客氣,承諾帶來豐厚的貿易機會,但其身後那些隨從眼神中難以完全掩飾的彪悍與戾氣,卻讓經驗老到的巴沙德隱隱感到不安。
此刻,拉傑卻一掃之前的客套,臉上帶著異常沉重和悲憤的表情,他甚至不顧沾染沙塵,疾步上前,匍匐在巴沙德麵前鋪設的草席上,用一種沉痛得近乎哽咽的語氣說道:“尊貴的、受海神庇佑的巴沙德國王,願海洋的恩寵永遠籠罩您和您忠誠的子民。我……我帶來一個令人心碎、足以讓日月無光的噩耗。”
巴沙德心中猛地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最近正派了自己最喜愛的兒子卡納伊魯帶領小隊人馬,前往北部島嶼巡視並采集一種罕見的祭祀用貝類。“什麼消息?難道是我的兒子卡納伊魯他……”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拉傑適時地抬起頭,臉上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哀傷、憤怒與不忍交織的複雜表情,他的眼神甚至泛著些許濕潤的光澤,演技堪稱精湛。“正是關於卡納伊魯王子殿下。”他聲音低沉,每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我的人前幾日在海上進行例行的香料貿易時,遠遠看到一支規模極其龐大的陌生船隊,他們的旗幟怪異,船型巨大,不似我們周邊任何一國的製式。他們……他們恰好遇到了王子殿下熱情前去接應的船隊。”他頓了頓,觀察著巴沙德瞬間繃緊的臉色,繼續用悲戚的語調敘述,“起初,雙方似乎還在交流,王子殿下秉持著我們島民的好客之道,向他們靠近。但突然,毫無征兆地,那些殘忍的外來者悍然動手了。他們仗著船堅人眾,使用了我們從未見過的武器和弓弩。王子殿下和他的隨從們英勇抵抗,但寡不敵眾,最終……最終被他們強行擄上了那些巨大的怪船!”
巴沙德“謔”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因憤怒和恐懼而微微顫抖,拳頭緊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你說什麼?卡納伊魯他……他被抓了?”他的聲音如同悶雷,在王庭中回蕩。
“陛下,請節哀,恐怕……恐怕情況更糟。”拉傑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眼神卻銳利地捕捉著巴沙德臉上每一絲情緒的變化,“我的人不敢靠近,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支龐大的船隊在捆綁了王子殿下後,行駛到一片深水區,似乎……似乎將他們……全部沉入了茫茫大海。海浪洶湧,瞬間就吞噬了一切痕跡。想必尊貴的王子殿下他……他已經回歸海神的懷抱了。”他最後的話語輕得幾乎如同歎息,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巴沙德的心臟。
“啊——!”巴沙德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怒吼,聲音中充滿了絕望與暴怒,震得王庭屋頂的棕櫚樹葉都簌簌作響。周圍的溜山國大臣、衛士和侍從們聞言,也紛紛麵露巨大的悲憤與難以置信之色。卡納伊魯王子是巴沙德最喜愛的兒子,不僅因為他驍勇,更因為他性格開朗仁厚,對待子民友善,深受國民愛戴,是王位理所當然的繼承者。如今竟遭此飛來橫禍,死無全屍。
“是什麼人?是哪裡來的惡魔,膽敢殺害我的兒子!”巴沙德雙眼赤紅,布滿血絲,如同被逼到絕境的猛獸,死死盯著拉傑,仿佛要將那虛無的仇敵生吞活剝。
拉傑心中暗喜,知道種子已然播下,並且迅速在仇恨的土壤中生根發芽。他麵上卻更加悲戚,甚至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讓其更顯紅腫。“根據他們的船型、那怪異的旗幟,以及航向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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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斬釘截鐵地說:“應該就是不久前從我處路過,憑借船堅炮利,強行索要補給,自稱來自東方遙遠‘大順’天朝的那支船隊。我本也懷揣善意,想與他們友好貿易,卻險些遭了他們的毒手,幸得手下拚死護衛才僥幸逃脫。沒想到,他們轉眼竟對尊貴的、毫無防備的王子殿下下了如此毒手。陛下,他們打著交流貿易的旗號,實則包藏禍心,依仗武力,意圖吞並沿途各國啊。他們殘忍地殺害了貴國的王儲,這不僅是對您個人的侮辱,更是對溜山國全體上下的挑釁。您……您當如何為王子殿下報仇雪恨?”
巴沙德被這突如其來的喪子之痛和極度的憤怒徹底衝昏了頭腦,理智的堤壩在洶湧的情感浪潮麵前瞬間崩塌。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象征權力的鑲寶石短刀,狠狠劈在麵前的硬木桌案上,發出“咚”的一聲沉悶巨響,刀身深深嵌入木頭之中。
“血債必須血償!”他嘶聲怒吼,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扭曲,“我要用那些惡魔的心臟和頭顱,祭奠我兒的亡魂!傳令下去,所有部落的戰士立即集結,沿海岸線所有可能的登陸點設伏。弓箭、長矛、投石索全部準備好。我要讓這些東方來的劊子手,有來無回,全部葬身魚腹!”
拉傑適時地補充道,語氣充滿煽動性:“陛下英明決斷,他們的先鋒哨船或許很快就會抵達,試圖偵察我方虛實。不如我們先擒住這些探子,仔細審問,既可印證消息,也可用他們的鮮血,暫且告慰王子殿下在天之靈,彰顯我溜山國之威!”
巴沙德此刻已被仇恨填滿心胸,毫不猶豫地采納了拉傑的建議。他厲聲下令,一旦發現任何懸掛陌生旗幟、形製怪異的船隻或人員靠近,不必警告,立即全力擒拿,若遇抵抗,格殺勿論。
於是,當吳冰駕駛的哨船,謹慎地借助島礁掩護,緩緩靠近溜山國主島那片看似平靜美麗、適合登陸的白色沙灘,試圖尋找合適的靠岸點,並讓水手們舉起準備好的、代表和平的彩色布帛和少量禮物進行友好示意時,等待他們的,卻是從茂密紅樹林、嶙峋礁石後方和沙丘陰影中,驟然射出的密集箭雨。
竹箭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如同飛蝗般襲來,釘在船舷和船帆上。緊接著,是無數怒吼著、劃著靈巧獨木舟的溜山國戰士,他們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臉上塗抹著象征戰鬥的油彩,眼神中燃燒著被煽動起來的仇恨火焰。他們熟悉這裡每一處暗礁、每一條隱秘的水道,攻擊迅猛而突然,從四麵八方包圍了這艘孤零零的哨船。
吳冰等人猝不及防,心中充滿了驚愕與困惑。他們高舉雙手,揮舞著布帛,用剛剛向南福公學來的幾句簡單土語大聲呼喊著“朋友”、“貿易”,試圖解釋來意。但他們的聲音被溜山國人憤怒的吼聲和攻擊的喧囂徹底淹沒。麵對不斷襲來的攻擊,吳冰等人被迫拔刀舉盾,奮力抵抗,但他們始終恪守命令,不願首先殺傷這些可能成為友邦的民眾,反擊顯得束手束腳,隻想儘快脫離接觸。
然而,寡不敵眾,加之地形不利,哨船很快被眾多獨木舟圍住,船槳被鉤撓拖拽,無法機動。經過一番短暫而混亂的搏鬥,吳冰和他手下十三名精乾的水手,最終悉數被俘,武器被收繳,人被用粗糙堅韌的樹藤五花大綁,推搡著帶到了滿臉殺氣的巴沙德國王麵前。
巴沙德看著這些穿著統一藍色短褂、麵容與本地人迥異、皮膚相對白皙的外來者,眼中隻有殺子之仇的熊熊火焰在燃燒,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燒殆儘。拉傑站在巴沙德身側稍後的位置,用一種看似平靜實則惡毒的語氣,指著吳冰等人,向巴沙德和周圍聚集的、群情激憤的島民們煽風點火,顛倒黑白,指認吳冰等人就是那支東方魔鬼船隊的先鋒,是殺害卡納伊魯王子的凶手同黨,甚至可能直接參與了那場血腥的襲擊。
吳冰等人雖極力掙紮,用儘一切方式——簡單的土語、焦急的手勢、甚至眼神中的懇切試圖辯解,說明他們是和平的使者,來自遙遠而友好的大順。但在巴沙德被喪子之痛蒙蔽的雙眼看來,在他們被拉傑精心編織的謊言先入為主的影響下,在周圍島民被煽動起來的同仇敵愾中,吳冰等人微弱的解釋和徒勞的掙紮,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同海浪拍擊礁石時泛起的細小泡沫,瞬間便消散無蹤。
盛怒與悲慟之下,被傳統複仇觀念和拉傑讒言驅動的巴沙德,做出了殘酷而決絕的決定:要用這些“凶手”同黨的鮮血和生命,以溜山國最嚴厲、最古老的祭祀儀式,來告慰王子無辜慘死的靈魂,平息可能因此帶來的神靈怒火。他下令,在那片能夠遙望王子“罹難”方向的開闊海岸邊,立即立起十四根粗壯、被削尖頂端的木柱。
沒有冗長的審判,沒有冷靜的核查。在一種被集體悲憤情緒裹挾的、近乎狂熱的氛圍中,命令被迅速執行。吳冰和十三名水手,被強行拖拽到木柱前,牢牢捆綁其上。他們口中被塞入破布,無法發出最後的聲音,隻有眼神中充滿了巨大的困惑、不甘以及對遙遠家鄉最後一瞥的深深眷戀。隨後,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混合著複仇呐喊與古老禱詞的喧囂中,代表著審判與獻祭的長矛,刺穿了他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