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刑部大堂,肅穆莊嚴。午後偏斜的陽光透過高窗,在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投下幾道狹長而明亮的光帶,光帶中塵埃緩慢浮動,如同時間具象化的流逝。堂內陰涼處仍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凝氣息,那是無數案卷卷宗和過往審決積澱下來的威壓。
衙役黃虎與孫龍帶著一身從天津衛官道上疾馳而歸的塵土氣息,踏入了這森嚴之地。兩人的官靴沾滿泥濘,褲腿邊緣被風塵染成灰黃,臉上不僅有著連續奔波帶來的疲憊,眉宇間更凝結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沮喪。他們快步走到堂下,抱拳行禮,動作間帶起細微的塵土。
關震端坐於大堂正中的紫檀木公案之後,身著緋色官袍,補子上繡著獬豸,象征公正嚴明。他國字臉膛,麵容沉靜,目光銳利如鷹,不怒自威。戚睿涵則坐在左側旁聽的位置,一身月白色直裰,顯得清雅從容,隻是眼神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見到二人歸來,堂上二人的目光皆投了過去,帶著詢問之意。
黃虎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因乾渴而顯得有些沙啞:“大人,卑職與孫龍奉命前往天津衛查訪錢婆下落,遍尋其常去的茶館、住處以及所有能打聽到的親友鄰裡,皆無所獲。”他頓了頓,臉上浮現出困惑與無奈,“那錢婆……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左鄰右舍也都說最近幾日未曾見過她,無人知曉其具體去向。”
孫龍在一旁補充,他的聲音稍顯急促,試圖將查訪的細節說得更清楚:“我們仔細詢問了茶館周邊的住戶和商鋪,多數人都說約莫四五日前,還見過錢婆照常開門經營茶館,沏茶送水,與往常並無二致,言談舉止也看不出任何異常。但自三日前,方舉人聲稱從她那裡得到關於牛風的消息之後,便再無人見過她的蹤影。她那間小小的茶館門扉緊鎖,我們從門縫窺視,屋內陳設整齊,並無打鬥或匆忙離去的淩亂痕跡。”
關震那張國字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仿佛一潭深水,唯有右手手指在堅硬的紫檀木案幾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而沉悶的“嗒、嗒”聲,每一聲都似乎敲在聽者的心上。
戚睿涵聞言,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心中那股自接手此案便隱約存在的不祥預感,此刻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關鍵證人錢婆的離奇失蹤,使得方傑民那份孤證變得岌岌可危,失去了最直接有力的佐證,也讓案件剛剛浮現的一絲線索驟然中斷,仿佛被人憑空掐斷。他沉吟片刻,開口道,聲音清朗而冷靜:“錢婆在此刻失蹤,絕非巧合。要麼是有人洞悉了方傑民的舉動,搶先一步將其控製或……滅口;要麼便是她自知失言,泄露了不該泄露的秘密,畏禍潛逃。無論是哪種情況,眼下我們想從她這裡打開缺口,怕是難如登天了。”
關震微微頷首,對他的判斷表示認可,聲音沉穩如山:“錢婆這條線既然斷了,眼下唯一的突破口,便是那獄中的知情人。方舉人提及,消息是由錢婆轉達,而知情人索要千貫錢財。此人必是獄中知曉內情,且貪財之輩。”他深邃的目光掃過堂下風塵仆仆的黃虎和孫龍,“你二人此行辛苦,暫且下去歇息,用些飯食。接下來,本官要親自問問那當日看守牛風的獄卒,以及負責驗明正身的獄醫。”
黃虎、孫龍躬身領命,退了下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堂中漸行漸遠。
不多時,獄卒王三與獄醫喬老六被傳喚至堂下。王三是個麵色黃瘦、眼神有些飄忽不定的中年漢子,身上的號服顯得空蕩蕩的,站在那裡,手腳似乎不知該如何擺放。喬老六則年近五十,身材乾瘦,留著幾縷稀疏發黃的山羊胡,一雙眼睛半開半闔,看起來頗為老成持重,又帶著幾分醫者特有的矜持。
關震並未繞彎子,直接問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王三,你且將罪囚牛風在獄中染病直至身亡的經過,細細道來,不得有任何遺漏。”
王三似乎早已準備好說辭,聞言立刻躬身,語速流暢地回答:“回大人話,約莫四個多月前,正是春寒料峭之時,天牢裡濕氣尤其重,牛風那廝身子骨本就虛胖,不甚健壯,便染了風寒。起初隻是咳嗽流涕,小人也沒太在意,隻按慣例給了些尋常薑湯。誰知後來他便發起高燒,臥床不起,呻吟不止。小人不敢怠慢,立刻按規矩上報,也請了喬大夫來看診。奈何他病情來得凶猛沉重,湯藥喂進去便吐出來,如此捱了七八日光景,便一命嗚呼了。小人所言句句屬實,獄中皆有記錄可查。”他話語雖然流暢,卻缺乏應有的細節和情感,仿佛在背誦一篇與自己無關的文書,眼神始終遊移,不敢與關震對視。
關震不動聲色,又看向喬老六:“喬大夫,是由你親自驗明正身,確認牛風已死?”
喬老六不慌不忙地捋了捋他那稀疏的山羊胡,慢條斯理地道,帶著一種職業性的篤定:“回大人,確是老夫親自查驗。當時牛風麵色青黑,唇口發紫,肢體已然僵直,觸之冰涼,探其鼻息、脈息,皆已全無。依老夫數十載行醫經驗判斷,確係風寒入裡,引發內癆,最終導致氣血衰竭而亡。老夫敢以項上人頭擔保,絕無錯漏。屍身當時便由牛家派人領回安葬,此事已了結數月矣,不知大人為何舊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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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在一旁靜靜觀察,他注意到王三在回話時,垂在身側的右手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又迅速放開;而喬老六雖然語氣篤定,措辭嚴謹,但眼神卻始終低垂,或望向一側,避免與關震的目光直接接觸。他心下明了,這兩人要麼是事先得了好處,統一了口徑;要麼便是受了某種不可抗拒的威脅,心中有鬼。僅憑眼下這般常規問話,恐怕難以撬開他們緊閉的嘴。
關震自然也看出了端倪,他久經官場,審案無數,對於這種閃爍其詞早已司空見慣。但他並未立刻發作,隻是將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實質般壓在王三和喬老六身上,沉聲道:“你二人需知,牛風一案,已上達天聽。若此刻所言有不實不儘之處,便是欺君之罪,屆時牽連甚廣,絕非你二人所能承擔。”
王三與喬老六聞言,身體皆是一顫,臉色微微發白,連稱“不敢”、“小人老夫)絕無虛言”,咬定之前的說辭不變。
這第一次問詢,終究是無功而返。關震揮揮手,讓二人退下。看著他們幾乎是小跑著離開大堂的背影,堂內陷入短暫的沉默。窗外,天色正漸漸暗淡下去,暮色如同研濃的墨汁,緩緩滴入清水中,暈染開來,吞噬著最後的天光。衙役悄無聲息地點亮了幾盞牛角燈籠,昏黃的光線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中掙紮,將人影拉得忽長忽短。
關震轉向戚睿涵,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元芝,看來此二人心防甚嚴,早已做好準備。若無確鑿證據或旁人指證,單憑言語,難以讓他們吐露實情。”
戚睿涵點頭,指尖輕輕劃過微涼的茶杯邊緣:“關大人所言極是。如今看來,方舉人口中的那個‘知情人’,便是關鍵。必須設法讓他主動現身,或者,找出他是誰。”
他們再次請來了方傑民。這位喪子的老舉人,雖然麵容憔悴,眼神卻依舊堅定。關震仔細盤問他當日錢婆傳達消息時,是否更具體地提起過知情人的情況,或者除了要錢,還有什麼其他的條件或特征。
方傑民凝神思索了片刻,花白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隨後他抬起頭,拱手道:“回大人,錢婆當時來得匆忙,說得也頗為隱晦。但她確實明確說過,那知情人這次不能白幫,要我務必準備一千貫錢作為報酬,他才肯將牛風未死、李代桃僵的實情和盤托出。至於其他……學生當時聽聞此事,心神激蕩,也未及細問,如今想來,甚是悔恨。”
戚睿涵在一旁聽著,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他轉向關震提議道:“大人,由此可見,這個知情人定是貪財之人。既然他想要錢,我們或許可以投其所好,發布一則重金懸賞的通告,以查案之名,引他上鉤。隻要他還在京城,聽聞消息,很難不動心。”
關震眼中精光一閃,撫掌道:“不錯!此計大妙。重利之下,人心易動。”他當即下令,“來人,即刻擬寫告示,言明刑部為徹查一樁舊案,特此懸賞。三日內,若有知悉天牢囚犯牛風一案關鍵內情者,前來刑部密報,一經查證屬實,立賞白銀五百兩!著令在順天府各主要街巷、衙門內外廣為張貼,務使消息迅速傳開。”
此令一出,刑部這台龐大的機器立刻運轉起來。不過半日工夫,蓋著刑部大紅關防的懸賞告示便貼滿了京城各處人流密集的告示牆。五百兩雪花銀,對於尋常小吏、衙役或是升鬥小民而言,無疑是一筆足以改變命運的巨富。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塊巨石,瞬間在順天府的各條街巷、衙門內外泛起了巨大的漣漪。茶樓酒肆、街頭巷尾,人們都在交頭接耳,議論著這突如其來的巨額懸賞,猜測著“牛風一案”究竟藏著怎樣的隱秘。
然而,期望中踴躍舉報的場景並未立刻出現。第一天在表麵的喧囂與暗地裡的湧動中過去,刑部大堂前依舊冷冷清清,並無一人前來密報。關震與戚睿涵坐在堂後書房,聽著屬下的回報,心中都有些沉重。莫非那知情人並不在京城?或是幕後黑手的勢力之大,已讓知情人縱然心動,也不敢妄動分毫?
這種沉悶的等待,一直持續到第二日下午申時左右。一名負責在外探聽風聲的衙役匆匆回來稟報,說刑部下屬天牢的一個名叫胡強的司獄捕快,今日當值時,曾多次向關係較好的同僚旁敲側擊地打探賞銀之事,詢問消息是否可靠、銀子何時能兌現等細節,言語間頗有意動之色。但奇怪的是,隨後不久,他便借口外出辦理公務,離開了衙門,至今未歸。
“胡強……”關震手指輕扣桌麵,沉吟道,“此人是天牢的捕快,直接管轄囚犯,確有可能是知情者。他既已意動,為何不直接來刑部稟報,反而借口外出?”
戚睿涵心中一動,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升起:“恐怕他是心中猶豫,想尋個穩妥之處仔細思量,或是……需要與什麼人商議後再做決定。又或者……”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他已在來的路上,卻遇到了什麼我們意想不到的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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