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四月的北京,春日正好,總帶著幾分北地特有的疏朗。天色碧藍如洗,陽光透過初生的嫩葉,在光祿大夫府邸後花園的青石板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幾株垂柳依偎在假山旁,柳絮如雪,隨風漫舞,有的悄然落於廊下,有的沾上行人的衣襟,更有些調皮地鑽入涼亭,在石桌茶盞間盤旋。
涼亭之內,六人圍坐。石桌上擺著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淡淡的茶香與園中花草的清氣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然而,亭中的氣氛卻不如這春日景致般和緩。
開口的是刁如苑,她今日穿著一身蘇繡月華錦衫,雖是企業女老板,眉宇間卻仍留著幾分書香門第的雅致,隻是那雙鳳眼中閃爍的光芒,透露出經年累月與人打交道磨礪出的精明與審慎。她並未立刻飲茶,隻是用指尖輕輕捏著細白瓷的茶盞,感受著杯壁傳來的溫潤觸感,目光卻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這京城的高牆,看到千裡之外的青州。
“這米桂琦二下山東,”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是龍潭還是虎穴,可真不好說。”她頓了頓,視線掃過在場眾人,“那個青州知府衛曼福,我總覺得不簡單。比起兗州那個蠢鈍如豬、隻知道橫征暴斂的趙在武,此人顯然更懂得韜光養晦,也更善於偽裝。趙在武是明火執仗的強盜,衛曼福…卻像是藏在暗處的毒蛇。”
坐在她對麵的袁薇,今日一身淡青色素麵長裙,清麗的麵容上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憂色。她雙手捧著茶盞,指節微微泛白,聞言輕輕點了點頭,接口道:“苑姐所言極是。他在陛下麵前那般作態,戴著腳鐐以示悔過,又是從胥吏底層一步步重新爬起來的,這番經曆本身就容易博人同情和信任。若這一切真是裝的,那此人的心機…未免太深了些。”她想起聽聞中衛曼福在禦前涕淚交下、痛陳己過的場景,心底便升起一股寒意。
戚睿涵靠在亭柱上,穿著一身湖藍色直裰常服,姿態看似放鬆,但微微蹙起的眉頭和眼神中不時閃過的精光,顯露出他內心的關注。他穿越至此,曆經波折,助大順定鼎天下,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的大學生,深知官場之險惡,人心之難測。他接口道,聲音平穩:“關鍵是米桂琦。他年輕,有銳氣,有抱負,經兗州一案,算是親眼見過貪腐的猙獰,但也因此受了刑,吃了苦頭。這次再去,麵對的又是衛曼福這樣一個精於揣摩人心的老吏…”他輕輕搖頭,目光投向亭外紛飛的柳絮,仿佛在那一片迷蒙中看到了那個年輕欽差的身影,“希望他經過上次一遭,能更沉穩些,少些書生意氣,多些審慎周詳。此去青州,查案尚在其次,首要的是守住本心,平安歸來。”
劉菲含坐在石凳上,手裡拿著一根不知從何處撿來的細長樹枝,無意識地在旁邊一個小型沙盤上劃拉著清晰的幾何圖形——那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她是理科生,堅信邏輯和證據,對官場那些彎彎繞繞的本能感到有些隔閡。此刻,她抬起頭,推了推並不存在眼鏡的鼻梁,用她那特有的、帶著理性分析意味的語調說道:
“從行為邏輯上分析,衛曼福目前的舉動,無論是主動召集富戶捐款,還是接待欽差隻用粗茶淡飯,都嚴格符合一個清廉、勤勉、勇於任事的地方官員形象。在沒有確鑿的、經得起檢驗的證據之前,我們無法,也不應斷定他一定有罪。”她頓了頓,樹枝在沙盤上點了一下,留下一個小坑,“米桂琦此去,隻要控製住自己,不受任何形式的誘惑——無論是金錢、美色,還是言語奉承,理論上應該不會出問題。他的弱點在於經驗不足和刑傷未愈,但隻要保持警惕,衛曼福也難以找到突破口。”她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但人心…畢竟不是數學公式,變量太多,情感、偏見、甚至一時的身體不適,都可能影響判斷,引入難以預料的誤差。”
依偎在戚睿涵身邊的白詩悅,穿著一身櫻草色繡折枝玉蘭的衣裙,容顏嬌美。她聽著眾人的分析,纖長的手指輕輕絞著帕子,聞言柔聲道:“菲含說的是理,但苑姐慮的也是情。這官場上的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時候光講道理是行不通的。我隻盼這米大人能像睿涵說的,守住本心,莫要被表象迷惑,平平安安地回來,把青州的實情查個水落石出,也好讓朝廷早日賑濟災民。”
一直安靜聆聽的董小倩,此時才緩緩開口。她穿著藕荷色杭綢褙子,氣質溫婉如水,聲音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糯軟,卻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盤:“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然濁水之下,往往暗流洶湧。米大人年輕氣盛,懷揣著一腔忠君愛民的熱血,恐難識破那等浸淫官場數十年的老狐狸的全部手段。衛曼福既能從低穀爬起,必有其過人之處,或善於隱忍,或工於心計。我等在此猜測、擔憂,終究是隔岸觀火,無濟於事。如今,唯有靜待青州的消息,盼能早日雲開霧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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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的討論暫時告一段落,亭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風吹過柳梢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他們的目光,卻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了東南方向,仿佛能穿透這京城繁華的屋宇樓閣,越過千山萬水,看到那座正被旱魃肆虐和重重疑雲籠罩的青州城。那沉默之中,蘊含著無聲的牽掛與隱憂。
與北京城的春和景明、柳絮紛飛截然不同,此時的青州府,仿佛被天地遺棄。烈日當空,炙烤著乾裂的大地,天空是一種病態的、毫無生氣的灰藍色,見不到一絲雲彩。官道兩旁,原本應是綠意盎然的田野,此刻隻剩下大片大片龜裂的黃土,枯黃的禾苗無力地耷拉著,如同垂死的病人。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打著旋兒,帶來一股泥土的腥燥和某種若有若無的腐敗氣息。
官道上,行人稀少,偶爾可見麵黃肌瘦的災民,拖著沉重的步伐,眼神空洞麻木地望著偶爾經過的車馬。他們衣衫襤褸,有的甚至衣不蔽體,裸露的皮膚在烈日下呈現出不健康的黑紅色。幾個孩子蜷縮在路邊的土坡下,腦袋顯得格外大,眼睛凹陷,肋骨根根可數,如同饑餓的雛鳥。就連守城的兵丁,也大多穿著打滿補丁的號衣,瘦骨嶙峋,持著長矛倚在城牆根下的陰影裡,眼神渙散,顯得有氣無力,仿佛也被這無情的旱災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在數名護衛的簇擁下,風塵仆仆地駛近青州城門。馬車顛簸得厲害,車輪碾過路麵,發出枯燥的轆轆聲。車廂內,年輕欽差米桂琦正襟危坐,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蒼白的臉色,透露著他的不適。腰背處傳來陣陣隱痛,那是上次在兗州查案時,被狗急跳牆的趙在武私自動刑留下的舊傷。雖經調養,但連日奔波勞累,加上馬車顛簸,此刻那舊傷如同蘇醒的毒蛇,開始噬咬他的筋骨。他強忍著那股鑽心的酸痛,伸手掀開車簾一角,仔細觀察著城內的景象。
青州城內,更是一片蕭條。街道兩旁的商鋪大多關門歇業,門板上落著厚厚的灰塵。僅有的幾家開著的店鋪,也是門可羅雀。行人麵色菜黃,步履匆匆,眼神中帶著警惕與惶然。偶爾有賣兒鬻女的,頭上插著草標,跪在街角,眼神空洞,連哭泣的力氣似乎都已失去。所見情形,比朝廷奏報中描述的“旱情嚴峻,民有菜色”更為觸目驚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絕望的氣息。
知府衛曼福率領州衙一眾屬官,早已在略顯破敗的府衙前等候。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不新的青色官袍,洗得有些發白,下擺處甚至能看到細微的磨損痕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腳踝處那副醒目的鐵鐐,隨著他的步伐,發出沉悶的“哐啷”聲,摩擦著地麵,在這寂靜壓抑的府衙前顯得格外刺耳。他看到欽差車駕,立刻迎上前來,麵容沉痛中帶著幾分憔悴,對著剛下車的米桂琦深深一揖,幾乎要將腰彎到地上:“欽差大人一路辛苦,遠道而來,下官未能遠迎,還請大人恕罪。下官無能,致使青州百姓受此百年不遇之大災,生靈塗炭,更勞陛下掛心,遣大人親臨督察,下官…下官實在是慚愧萬分,無地自容。”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哽咽,聽起來情真意切。
米桂琦忍著腰痛,虛扶一下,語氣儘量平和:“衛知府不必多禮,更不必過於自責。天行有常,非人力可逆。災情如火,本官奉旨而來,是為查明實情,協助賑濟,共度時艱。往後諸多事務,還需衛知府及諸位同僚鼎力相助。”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掃過衛曼福腳上的鐐銬,那沉重的鐵環與磨損的官靴形成鮮明對比,心中不免又是一歎。能時刻以此自省,提醒自己曾犯的過錯,這份決心,倒也不易。隻是…這鐐銬是否太過刻意了些?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旋即被對方那沉痛的表情和眼前嚴峻的災情所掩蓋。
接風宴設在府衙的偏廳,果真如衛曼福此前所奏報和外界傳聞的那樣,皆是粗茶淡飯。一張八仙桌上,擺著幾樣清炒的時蔬,看起來油水很少;一盆湯,清澈見底,隻飄著幾點零星的菜葉;主食則是摻著明顯麩皮的糙米飯,顆粒粗糙,色澤暗淡。衛曼福麵有愧色,搓著手道:“委屈大人了。府庫早已空虛,賑濟災民尚且捉襟見肘,下官也隻能以此粗陋之物待客,實在是…汗顏無比,還望大人海涵。”
米桂琦神色不變,反而主動拿起一個粗糧餅,掰開一塊,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餅子很硬,帶著麩皮的粗糙感和一絲淡淡的黴味,他艱難咽下,隨即擺擺手,正色道:“衛知府何出此言?如此甚好,正合我意。如今青州百姓食不果腹,嗷嗷待哺,我等朝廷命官若在此錦衣玉食,觥籌交錯,成何體統?豈不讓天下人恥笑,寒了百姓之心?”他對衛曼福這番“表麵功夫”至少是滿意的,這符合一個清廉官員應有的做派。
用罷這頓簡單的、甚至有些難以下咽的飯食,衛曼福便主動提出陪同米桂琦即刻視察城內災情。他似乎急於向欽差展示青州麵臨的困境和他本人的勤勉。他們一行人首先來到了城內一處較大的災民聚集點——原本是城隍廟前的空地,如今搭滿了歪歪扭扭的窩棚,由破席、爛木和茅草拚湊而成,勉強遮陽,卻難避風雨。空氣中混雜著汗臭、汙物和草藥的氣味,令人作嘔。許多災民或坐或臥,眼神呆滯,看到官服到來,也隻是麻木地抬了抬眼皮,連起身的力氣都匱乏。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睜著大眼睛,好奇地望著這群“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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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曼福一路介紹,語氣沉重,對聚集在此的災民大致數目、每日施粥的次數與數量、藥材短缺的具體情況、乃至病患的人數與主要病症,似乎都了如指掌,應對清晰,數據詳實。他甚至還指著幾個蜷縮在角落的老弱,向米桂琦解釋他們來自哪個鄉鎮,家裡情況如何,顯得十分關切。米桂琦仔細聽著,不時詢問幾句,衛曼福皆能對答如流。
隨後,他們行至一處較為寬敞、人流稍多的街口。這裡,衛曼福早已命人搭起了一個簡陋的木台,並召集了城中尚未逃離的幾位頗有家資的富戶。衛曼福步履沉重地登上木台,那腳鐐聲在相對安靜的街口顯得格外清晰。他環視台下寥寥無幾的民眾和那幾位穿著綢緞、但麵色也不甚好看的富戶,清了清沙啞的嗓子,聲音帶著一種透支般的疲憊,卻又充滿了懇切:
“諸位鄉紳父老!青州,乃我等桑梓之地,祖輩墳塋所在,血脈相連!如今遭此百年不遇之大難,百姓流離,餓殍遍野,守城將士亦饑腸轆轆,難持戈矛。衛某深知,連月災荒,諸位家業亦受波及,營生艱難。”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沉痛,“然,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若青州城破,流民四起,烽煙遍地,諸位縱有萬貫家財,又豈能安守?衛某在此,非以知府之身份命令,而是以同鄉之誼,以青州子弟之名,懇請諸位!看在同鄉之誼,看在朝廷法度,更看在自身身家性命之上,慷慨解囊,助青州,助這滿城百姓,渡過此次難關!”說著,他竟對著台下那幾位富戶,以及周圍聚攏過來的零星百姓,深深地、長時間地躬身長揖不起。
那幾位富戶似乎早已被說服,或是迫於形勢,或是真有幾分鄉誼,見狀紛紛上前,拱手表態,聲音一個比一個高:
“府台大人言重了。保境安民,我等責無旁貸。我張記布行,捐白銀一萬兩,用於購糧賑災!”
“我李記糧行,也捐一萬兩。雖庫中存糧無幾,但願傾儘所有!”
“我王家藥鋪,捐八千兩,外加庫存治療風寒、腹瀉之藥材若乾,即刻便可送至粥廠!”
“我梁某人也捐八千兩,願與青州共存亡!”
場麵一時頗為“感人”,幾個圍觀的百姓甚至開始低聲啜泣,口中念叨著“青天老爺”、“活菩薩”。衛曼福這才直起身,眼眶微微發紅,不斷向那些富戶作揖感謝,聲音哽咽:“多謝,多謝諸位高義。青州百姓,必不忘諸位今日活命之恩。本官代全城軍民,拜謝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