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釋了的金箔,一絲絲、一縷縷地透過青州迎賓驛那扇糊著桑皮紙的舊窗欞,悄無聲息地灑落在硬板床上。米桂琦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首先喚醒他的,並非窗外漸起的市井人聲,而是腰間那熟悉而頑固的酸脹刺痛,如同陰濕角落裡的苔蘚,一經喚醒便迅速蔓延開來,將他從殘存的睡意中徹底剝離。這疼痛是兗州大獄留給他的印記,一場無妄之災刻入骨髓的提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驅散胸腔間的沉悶,然後用手肘支撐著,極為緩慢地坐起身。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牽扯著腰椎的舊傷,帶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痙攣,讓他不得不中途停頓,額角滲出些許冷汗。他的動作因此顯得異常僵硬,仿佛一具生了鏽的牽線木偶,正被無形的手艱難地提拉起來。
待到完全坐定,他才將目光投向窗外。青州城的輪廓在漸亮的天光中一點點變得清晰——飛簷鬥拱,城牆綿延,遠處府衙的屋頂在晨曦中泛著灰藍色的冷光。這座古城看似與往常無異,甚至帶著幾分齊魯大地的沉穩氣象。然而,就在昨日,城門外那些麵黃肌瘦、眼神空洞的災民,守城兵丁那羸弱無力、勉強支撐的身影,與眼前這片看似寧靜的城池景象形成了無聲卻尖銳的對比,像一根根細小的芒刺,紮在他的心頭。
衛曼福……這個名字如同幽魂般在他心中盤旋不去。那位青州知府,昨日便是以一副近乎自虐的謙卑姿態出現在他麵前。粗陶碗裡的稀粥,幾碟不見油星的鹹菜,尤其是那雙腳踝上套著的、在青石地麵上拖行時發出刺耳摩擦聲的鐵鐐——這一切,都構成了一個洗心革麵、與民同苦的官員形象。言辭懇切,眼神悲憫,甚至在他舊傷發作時,“恰巧”有名醫魏天南及時出現,幾劑湯藥下去,那折磨他許久的劇痛竟真地緩解了大半。
這一切,是否太過順理成章?如同戲台上精心排演的一出折子戲,每個環節都嚴絲合縫,每個角色都恰到好處。還有昨夜……那個名叫古麗努爾的西域舞姬,她那雙深邃得如同西域夜空的眼眸,那曼妙舞姿中欲語還休的風情,以及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幾乎能融化男人心防的熾熱……想到這裡,米桂琦心頭不禁一熱,隨即又是一凜,背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美色,果然是攻破心防最犀利的武器,若非兗州大獄的教訓猶在眼前,時刻敲打著他的神經,加之自己尚存幾分讀書人的定力,幾乎就要沉溺在那片溫柔的陷阱之中,難以自拔。
他艱難地挪下床,用微溫的茶水漱了漱口,簡單整理了儀容。早膳依舊是清粥小菜,與昨日無異。他細嚼慢咽,心中卻在飛速盤算。用罷早膳,他輕輕叩了叩桌麵,早已候在外間的助理魯元渾與王茂祝應聲而入。
魯元渾身形瘦削,麵容沉靜,一雙眼睛卻透著精明與縝密;王茂祝則顯得精乾利落,行動間帶著一股雷厲風行的勁兒。這兩人都是他從京中帶出來的心腹,經曆過考驗,值得信賴。
“大人,今日是否依舊按原定行程,視察官倉與城外粥廠?”魯元渾躬身問道,聲音平穩。
米桂琦搖了搖頭,示意兩人靠近些,壓低聲音道:“明麵上的行程自然要照舊,但衛曼福精心安排之處,我們所見的,恐怕早已是粉飾過的太平。元渾,你心思細膩,持我令牌,設法避開衛曼福的眼線,去接觸那些並非他直接掌控的低階吏員,特彆是掌管文書檔案、倉廩出入的經承、書辦之流。不必急於追問,聽聽他們私下裡的抱怨,或許能窺見端倪。”
他又轉向王茂祝:“茂祝,你身手好,機警應變。扮作流民或者行腳商販,往城外災情最重的鄉裡走一遭。不要看他們讓你看的,你要親眼去看看,賑濟的粥到底能照出多少人影,災民境況究竟如何。留意有無糧車異常調動的蹤跡,特彆是夜間。”
“屬下明白。”兩人齊聲應道,神色凝重。他們跟隨米桂琦日久,深知此次青州之行暗流洶湧,絕非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
兩人領命,如同水滴融入江河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驛館,各自行動起來。
米桂琦則整理好官袍,麵上恢複了一貫的沉靜,依約前往知府衙門,與衛曼福一同視察城中的賑濟點。衛曼福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官袍,腳鐐在青石板上拖行的“哐當”聲,比昨日似乎更加刺耳,仿佛每一步都在強調著他的“警醒”與“不易”。他恭敬地陪在米桂琦身側,介紹著賑濟的“艱難”與“努力”。
他們走過排著長長隊伍、眼神大多麻木呆滯、等待著稀薄粥水的災民麵前;巡視了那些看似堆放整齊、賬目清晰的官倉。衛曼福對答如流,解釋著為何粥稀如水——無非是災民眾多,存糧有限,需細水長流,方能支撐到下一批賑糧抵達。他的語氣誠懇,偶爾還會因“無力更好地安撫災民”而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一切都看似合情合理,幾乎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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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米桂琦多年刑名生涯練就的敏銳,讓他捕捉到了一些不和諧的細節。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當他的目光掃過時,有些低階小吏會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視線,目光閃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在一處粥廠,他故意駐足良久,目光看似隨意地掃視著分發粥食的整個過程。他敏銳地發現,那個掌勺的吏員,在最初並未注意到他們時,舀粥的動作輕飄而敷衍,粥勺入桶不深;而當衛曼福與米桂琦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野裡時,他那舀粥的動作明顯沉實了幾分,雖然依舊清寡,卻比之前好了不少。
“衛大人治理有方,青州遭此大災,城內雖物資匱乏,卻能保持秩序井然,實屬不易。”米桂琦麵上不動聲色,甚至適時地出言讚許,仿佛已被對方的“勤勉”所打動。
衛曼福連忙躬身,聲音帶著幾分哽咽:“欽差大人過譽,此乃下官分內之事,隻恨能力有限,學識淺薄,不能使百姓儘得溫飽,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深感愧對陛下信任,愧對黎民期盼。”他抬起袖子,似乎要擦拭眼角,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樣,幾乎能騙過所有人。
午後,米桂琦借口腰傷不適,需回驛館讓隨行的魏大夫再行針灸,謝絕了衛曼福的殷勤陪同。回到驛館那間陳設簡單的房間,他屏退了左右,獨自坐在椅中,手指輕輕揉按著太陽穴。表麵的平靜之下,思緒卻如潮水般翻湧。衛曼福的表演堪稱完美,但越是完美,越讓他覺得虛假。那些閃爍的眼神,那掌勺吏員瞬間改變的動作,都像隱藏在光滑絲綢下的細小疙瘩,觸摸得到,卻難以抓住實質。
約莫申時初刻,房門被輕輕推開,魯元渾閃身而入,又迅速將門掩好。他的麵色比離開時更加凝重,眉宇間鎖著一團化不開的陰雲。
“大人,有發現。”魯元渾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了空氣中的什麼,“屬下依照您的吩咐,幾經周折,總算設法接觸到了一位在戶房任職多年的老書辦。此人頗為謹慎,屬下許以重金,並再三保證其家人安全後,他才稍稍鬆口。”
米桂琦目光一凝,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據那老書辦透露,青州府近月來的賬目,明麵上看,確實是將朝廷撥付的糧餉儘數用於賑濟與軍資,各項開支條目清晰,似乎並無貪墨。但實際入庫與出庫的數目,經手人都心知肚明其中有貓膩,庫中存糧,遠不及賬上所記。隻是……”魯元渾頓了頓,“隻是上下皆被敲打過,無人敢言。他還提到,同知商征貿大人近日常常於深夜,在私宅或偏僻酒樓秘密會見一些外地來的商賈模樣之人,行蹤詭秘。而且,負責具體糧餉調撥的司農肥準鴻,似乎知曉內情,但此人乃是商征貿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關係密切。”
“肥準鴻……”米桂琦沉吟著,將這個名字在齒間反複咀嚼。這是條重要的線索,一個可能撬開缺口的薄弱環節。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幾聲有節奏的鳥鳴——這是王茂祝返回的暗號。片刻後,王茂祝帶著一身風塵與疲憊悄然而入,他甚至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便急切地彙報:“大人,城外情況,比城中所見尤甚數倍。許多偏遠村落已有人餓死,屍骨草草掩埋,情形淒慘。屬下暗訪時,偶遇一老農,許是心中苦悶,多喝了幾杯劣酒,醉後抱怨,說前幾日夜裡,他起夜時,曾親眼見過大隊糧車,約有二三十輛之多,並未往災區分發糧食的官道走,而是悄悄轉向了東南方向的官道。他原以為是運往其他受災州縣周轉,可後來卻再未見有糧車返回補充。此事他不敢與人言,隻當是自己眼花。此外,屬下設法接近了幾處守城兵營,聽到兵士中有怨言,言說軍餉拖欠已久,偶爾發下來的糧食也多是陳年舊米,且摻了大量沙土,難以果腹,軍心頗有浮動。”
糧車轉向東南?米桂琦心中猛地一凜。東南方,正是通往漕運樞紐、富商雲集的鬆江府的方向。聯想到魯元渾帶來的關於商征貿秘密會見商賈、以及肥準鴻經手賬目的消息,商征貿和肥準鴻的嫌疑陡然上升。那麼,衛曼福在這其中究竟扮演著什麼角色?他是真被手下蒙在鼓裡,還是刻意縱容,甚至……他就是那隻隱藏在幕後的黑手?若真是後者,那他腳戴鐵鐐、粗茶淡飯的表演,其心機之深沉,簡直令人膽寒。
形勢緊迫,必須果斷行動,否則一旦對方察覺,很可能銷毀證據,或讓關鍵人物“被消失”。
“不能再等了。”米桂琦霍然起身,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元渾,茂祝,你二人立刻挑選絕對可靠的精乾人手,趁夜色密捕肥準鴻。動作要快,要隱秘。就將他帶到這驛館來,選一間僻靜的房間,本官要親自審訊。務必問出糧食的具體去向,以及衛曼福、商征貿二人究竟是何關係!”
行動在濃重夜色的掩護下迅速展開。肥準鴻此時正在府衙偏院自己的值房裡,對著幾本賬冊心神不寧。當魯元渾和王茂祝帶著兩名便裝侍衛,以“欽差大人有緊急公務垂詢”為由,幾乎是半“請”半架地將他帶出府衙時,他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腿軟得幾乎無法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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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被帶入迎賓驛那間燭火搖曳、門窗緊閉的僻靜房間,看到端坐在椅上、麵色沉靜如水的米桂琦,以及兩旁肅立、眼神銳利的隨從時,肥準鴻最後一絲僥幸也徹底崩潰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體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般劇烈顫抖起來。
“肥準鴻,”米桂琦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冰冷的威嚴,如同臘月的寒風,直透人心,“本官奉旨查辦青州賑災糧餉貪墨一案,現已查明,有大量糧餉去向不明,而你,正是經手其間的關鍵人物。賬目上的手腳,你以為能瞞天過海嗎?本官給你一次機會,你是自己從實招來,還是要等本官動用大刑,讓你皮開肉綻之後再開口?”
肥準鴻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欽差大人明鑒,欽差大人饒命啊!下官……下官冤枉,下官隻是……隻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奉誰的命?行何事?說清楚!”米桂琦厲聲追問,目光如炬,緊緊盯著他。
“是……是商征貿商大人。”肥準鴻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交代,“是商大人命下官在賬目上做手腳,以‘損耗’、‘折損’、‘運輸費用’等名目虛報開支,將朝廷撥付的糧餉,隻留不足一成用於本地賑濟與勉強維持軍資,其餘九成……其餘九成皆偽裝成商隊貨物,分批運往了鬆江府!”
“運往鬆江府何地?交接給何人?作何用途?”米桂琦步步緊逼。
“這個……這個……”肥準鴻眼神躲閃,言辭閃爍,“下官職位低微,實在不知具體運往何處,交接給何人,作何用途啊。商大人隻說是……是上頭的意思,讓我們隻管照做,不得多問,並嚴令保密,若有絲毫泄露,便……便是全家不保的下場啊!”他一邊說,一邊用力磕頭,額頭上已是一片青紫。
“上頭?”米桂琦身體微微前傾,施加壓力,“哪個上頭?可是衛曼福衛知府?”